國民心智如何成熟

秋風

日本發(fā)生大地震，海嘯，中國媒體傳播著種種可怕的消息，民眾迅速掀起了搶鹽運動。有些家庭竟購買幾百上千斤食鹽。而恐慌散去后，搶鹽人士又紛紛回到商店，理直氣壯地要求商家原款退鹽。

這就是國民心智的不成熟。尤其是退鹽一節(jié)。這些民眾似乎一點都不準備對自己的行為承擔責任。一切都是社會的過錯，自己永遠都有道理，自己的利益容不得半點損失，即便自己犯了錯誤。

關(guān)于這種現(xiàn)象的根源，人們已提出很多解釋。比如，有人在散布謠言，游資在推高鹽價，更多的說法則是，政府缺乏公信力。這些說法都有道理，而針對這個現(xiàn)象，我當時在微博上說過這樣兩段話：

這是人的社會性全部潰散的表現(xiàn)之一，人們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肉體性生存上。這就是中國人與日本人的根本所在。為了這堆肉的存活，人們相互廝殺，包括生產(chǎn)毒奶粉。這就是叢林狀態(tài)。

中國大多數(shù)問題的根源不是國民素質(zhì)太低，而是素質(zhì)太高。國民太理性了，因此，人人都是“經(jīng)濟人”。經(jīng)過二十世紀的沖擊，信仰體系崩解，國民無所敬畏，唯以肉體為中心，始終在計算個人的成本-收益。在日本，我見到的景象是，幾乎每條街上都有神社或者寺廟。中國需要蒙昧化運動。此后人才會知道，自己不是世界的全部，其他人也是人。

這兩段話招來很多批評，但我現(xiàn)在仍堅持自己的看法。

回想一下，在日常生活中，每個人隨處可見此種國民心智之不成熟。比如，在紅綠燈前，駕車者總是喜歡越線停車。汽車啟動的時候，前面的車只要稍微慢兩秒鐘，后面的車子就會摁喇叭催促。見到過街斑馬線，幾乎沒有誰想到減速、觀察再通過，相反，看到行人欲過馬路，很多駕車者反而加速通過。這樣的駕車者未必是權(quán)貴、富豪們的司機，而大量地是普通市民，并且不乏女性。這樣的司機把馬路變成了戰(zhàn)場，每個人都在奮力爭搶。這樣的人當然也會奮力加入到搶鹽以及隨后的退鹽行列中。

這就是心智的不成熟。對此，康德曾說：啟蒙運動就是人類擺脫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狀態(tài)。不成熟狀態(tài)就是不經(jīng)別人的引導，就對運用自己的理智無能無力。這樣的人是懶惰和怯懦的。那么，成熟的狀態(tài)就是人有勇氣運用自己的理智，對問題進行大膽而獨立的思考。啟蒙的目的就是喚醒人的這種勇氣。

見慣了當代中國的經(jīng)驗，我不得不對康德的上述看法表示懷疑。因為，我們明明看到，國人加入到搶鹽、強道以及高考、強拆乃至于強迫兒童乞討中的人們，都是高度理智的。他們的理智一點也不懶惰和怯懦，他們都在十分大膽、毫無顧忌地運用他們的理智。對于自己可能獲得的最微不足道的利益，它們迅速進行著最為復雜的計算。還是以開車為例，駕車者們每一分鐘都保持警惕，并且迅速地進行幾乎是本能的精心計算，只要另一條道上有一點點機會，他們立刻插進隊去，如果無利可圖，他們又會立刻返回來。

搶鹽這樣的現(xiàn)象，也是所有人高度運用理智的結(jié)果。從眾現(xiàn)象有一部分可能是因為人群之愚昧，但在中國，從眾現(xiàn)象的大多數(shù)恐怕是由于人群之過分理智，而達到了迷信理智、理性的程度。而這個時候，人們的群體性行為看起來似乎就是蒙昧的。這是事物自我反轉(zhuǎn)的一個有趣例證：對人的理性、特別是理智的迷信，是人類有史以來最為可怕的蒙昧。

理智的濫用源于理智的失控，理智的失控則源于人們心靈結(jié)構(gòu)的單向化：除了理智之外，人們的心靈空空如也。具體地說，人們不認識超越者，自己的肉體和理智就是自己的全部。這樣的人埋頭內(nèi)向于自己的肉體，這被皮囊包裹著的肉體性存在與他人是隔絕的。人的眼里只有他自己。在這樣的生存狀態(tài)下，人的理智必然專注于對自身當下的肉體的苦與樂、生與死進行計算，并僅僅根據(jù)自己在這方面的得失制定行動策略。

這樣的人，單個看來都是異常成熟的，因為，他們的理智的確高度發(fā)達。但是，這樣的人組成的社會，卻必然是高度不成熟的。因為，他們在進行理性計算的時候，別人的得失永遠不會進入他們的視野，在這樣的社會中，人們運用理智發(fā)展出相互傷害的發(fā)達技巧。博弈論似已證明，經(jīng)濟學假設(shè)的“經(jīng)濟人”永遠不可能走出囚徒困境，盡管他們是高度理性的。

因此，我說，國民的成熟有待于一場再蒙昧化運動。這當然是一個極端的說法，我的意思是，中國人要走出導致相互傷害困局的原子式個人主義和物質(zhì)主義，就需要告別惟理主義，在精神、文化上演進出控制理智的精神與文化機制。人們有所敬畏，有所仁愛，人們就不認為自己是世界的全部。這樣的人，在追求自己利益的同時，會把他人也當成人對待，遇到他人，他會放慢一步，也就不會那么瘋狂地搶鹽、搶路、搶錢、搶房子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