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當下國學講習的期待馮天瑜 《 光明日報 》( 2010年12月27日 12 版)
作為漢字古典詞,“國學”本謂周朝設于王城及諸侯國都的貴族學校。時至近代,隨著西學東漸的展開,為著與來自西洋的“西學”相區(qū)分,在漢字文化圈又有特指本國固有學術文化的“國學”一名出現(xiàn)。如江戶幕府時期(1601-1868)的日本人,自18世紀起,把流行的學問歸為三類:漢學(從中國傳入)、蘭學(從歐美傳入,19世紀擴稱洋學)、國學(從《古事記》、《日本書紀》發(fā)展而來的日本固有學術)。19世紀末、20世紀初,中國留日學生與入日政治流亡者,以及活動于上海等地的學人,采借日本已經(jīng)沿用百余年的“國學”一名,用指中國固有的學術文化。1902年梁啟超(1873-1929)撰文,以“國學”與“外學”對應,強調(diào)二者的互動共濟,梁氏曰:“今日欲使外學之真精神普及于祖國,則當轉(zhuǎn)輸之任者,必邃于國學,然后能收其效?!保ā墩撝袊鴮W術思想變遷之大勢》)1905年國粹派創(chuàng)刊于上海的《國粹學報》,公示“發(fā)明國學,保存國粹”的宗旨,這里的“國學”意為“國粹之學”。該刊發(fā)表章太炎(1869-1936)、劉師培(1884-1920)、陳去?。?874-1933)等人的經(jīng)學、史學、諸子學、文字訓詁方面文章,以資激勵漢人的民族精神。自此,中國人開始在“中國固有學術文化”意義上使用“國學”一詞,為“國故之學”的簡稱。所謂“國故”,指中國傳統(tǒng)的學術文化之故實,此前清人多有用例,如魏源(1794-1857)認為,學者不應迷戀詞章,學問要從“討朝章、討國故始”(《圣武記》卷11),這探討國故的學問,也就是后來所謂之國學。 經(jīng)清末民初諸學者(章太炎、梁啟超、羅振玉、王國維、劉師培、黃侃、陳寅恪等)闡發(fā)和研究,國學所涉領域為:小學、經(jīng)學、史學、諸子、文學,約與現(xiàn)代人文學的文、史、哲相當,但突現(xiàn)了中國固有學術的內(nèi)容,自有其存在與發(fā)展的根據(jù)。 國學包括中國傳統(tǒng)學術的方方面面,儒、釋、道及其他諸學均在其內(nèi)。所謂—— 以佛治心 以道治身 以儒治世 三教達成互動共濟的文化系統(tǒng)。而“三教共弘”正是國學的基旨。 自20世紀初葉以來,“國學”之名在中國已經(jīng)流行百年。中國素有“文、史、哲不分家”的傳統(tǒng),而現(xiàn)行高等教育仿效近代西方學科體制,高度分科化,此法有利有弊。為克服破碎大道之弊,有人主張打通文、史、哲壁壘,于是便有綜匯傳統(tǒng)學術的“國學課”的設置,武漢大學依此旨開辦“人文試驗班”、“國學班”,前后已歷十載。近年中國人民大學還專設“國學研究院”,效尤者不少。這些做法都試圖在綜合式的“國學”名目之下,開展對中國傳統(tǒng)學術的整理、研討和創(chuàng)發(fā)。 近年來,有的社會教育機構(gòu)高張“國學”旗幟,提倡少年誦讀經(jīng)典,一些學人則利用大眾傳媒講論古典,意在突破傳統(tǒng)學術講習的學院式門墻,以“國文”、“國史”、“國倫”對國人實施人文知識普及與倫理教化,竟然一時洛陽紙貴,頗受大眾歡迎,當然,也不可避免地遭遇專業(yè)研究者從學術規(guī)范角度提出的批評。平心而論,講習國學受到歡迎,顯示了國學的感召力,反映了社會對它的渴求;遭遇批評,則有益于講者和聽者學術水平的提升,推動人文素養(yǎng)的上揚,故兩者皆為好兆頭。這樣一種對國學的倡導,試圖以國學滋養(yǎng)國人的智性與德性,特別是激發(fā)國人的愛國心、道德感,以因應現(xiàn)時代漸次發(fā)生的信仰危機、道德沉淪等社會問題。國學講習由此匯入現(xiàn)實的人文教育軌范,不再僅僅是象牙塔中事。 對于“國學”在大眾教化意義上的展開,似宜抱持謹慎的肯定態(tài)度。 所以應予“肯定”,是因為在中國淵富的學術文化中,包蘊著多層面的精神資源,諸如—— 生生不已的變易之道 居安思危的憂患意識 富貴不淫、貧賤不移的大丈夫氣概 民為邦本、民貴君輕的政治哲學 和而不同、互動共濟的和諧理念 正德、利用、厚生相統(tǒng)一,精神與物質(zhì)兼顧的文明觀 好學、善學的重教傳統(tǒng) 諸如此類的中華元典精義,歷千百年仍光耀萬丈,經(jīng)過現(xiàn)代詮釋,可以轉(zhuǎn)化為救治“現(xiàn)代病”的良藥、滋養(yǎng)今人心田的營養(yǎng)。故我們有理由期待國學在人文教化方面取得實績,并在國學普及進程中,實現(xiàn)古今推助、雅俗共進,開辟國故之學發(fā)展的新生面,以有益于眾生。 然而,我們又必須“謹慎”,第一,昌明國學,切勿抱殘守缺、視“國渣”為“國粹”,任沉渣泛起。即使是“國粹”,也有一個古今推衍、現(xiàn)代詮釋的過程,不可生吞活剝、食古不化。第二,昌明國學,不能夜郎自大、唯我獨尊,排斥異域?qū)W術。健康的國學,應當古今貫通,后浪逐前浪,切忌以古蔽今,開歷史倒車;健康的國學,應當開放胸襟,汲納外域英華,在學術本體與方法諸層面,都要與異域?qū)W術既相辯難,又相吸取,在互相比較、互相觀摩、互相取舍、互相融會中,達成新的綜合與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換。 宋人張載(1020-1077)在《正蒙·大心》中把國故之學分為“見聞之知”與“德性之知”,前者指通過感官接觸外物獲得的知識,約為智性知識;后者指通過內(nèi)心修養(yǎng)參悟出來的知識,約指德性知識,唐人韓愈(768-824)謂:“教誨于國學也,嚴以有禮,扶善遏過”(《竇公墓志銘》),強調(diào)國學在養(yǎng)成“德性之知”方面的功能。此種分類自有道理,卻又不必載然分作兩橛。國學講習應注意于二者的兼顧與互動,一方面介紹基本的國學知識(語言文字、典籍、歷史、地理、自然常識、典章制度等),另一方面又彰顯國故之學蘊涵的大義,把“小學”功夫與“大學”授受結(jié)合起來,達成“見聞之知”與“德性之知”的水乳交融。 德性之知當然有賴智性之知的澆灌,但二者不能替代,有些學識廣博者德性并不高,而有些文化水準較低者蘊含著豐厚的德性。故德性之知的獲得,并非單憑知識傳授,還自有生成機制。 對于健全的國學講習,我們樂觀其成。 (作者單位:武漢大學中國傳統(tǒng)文化研究中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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