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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一:天象與人類學 李約瑟《中國科學與文明史》這部巨著中有一卷是談中國的“天學”和“地學”的。他用的概念很中國化,“天學”、“地學”,與西方的天文學與地理學,雖有關(guān)系,卻很不同。我以為李約瑟因此堪稱世界上最重要的漢學人類學家。我的說法,不是沒有根據(jù)。記得十幾年前,英國出版一本叫做《數(shù)字的人類學》(Thomas Crump, The Anthropology of Numbers, Cambridge, 1990),其出發(fā)點,便是李約瑟對于古代中國數(shù)學的研究。研究認知、知識、宇宙觀的人類學家,都離不開研究文化中的數(shù)字,因而,《數(shù)字的人類學》這本書,引起比較廣泛的關(guān)注。我認為李約瑟的著作,涉及的方方面面,都值得人類學家的關(guān)注。西方人類學家長期以來忽視古代中國的智慧,這有幾個原因。首先,是因為中文是個獨立的復雜體系,對于關(guān)注“活人”的人類學家來說,學會說漢語已不簡單,怎么有時間學中文的書寫體系?其次,人類學家總是存在一個世界的二分法,將世界分成文明與野蠻,中國在這個世界分類的體系中,地位比較特殊,我們是一個文明的古國,既不同于近代歐洲,又不同于原始社會。對于企圖從他者的立場來反思歐洲的人類學家而言,中國能派什么用場?對于法國年鑒派社會學家來說,古代中國的文明可能還是有意思的,因為它提供社會學家想象社會如何通過禮儀來構(gòu)成的范例??墒牵鞣饺祟悓W家越來越忽視中國,這是因為年鑒學派以后,人類學生成一種極端的他者論,而中國與歐洲之間,卻有不少共同點,使中國不夠古怪,不夠“他者”,不夠野蠻,不構(gòu)成文明的對照。于我看,20世紀生成的人類學的“他者主義”,是有問題的;諸如中國、印度、埃及之類的文明體系,對于人類學的自我反思,實在重要。從這個觀點看,李約瑟的書,就有重要的人類學價值。當然,這并不意味著我對李約瑟的觀點完全贊同。我認為,他有將中國文化史理性化為科學技術(shù)史的嫌疑。但是,我不主張對他吹毛求疵。我看到他的著作里談到的一些事兒,對于人類學研究潛在著重要啟示。比如說,他在談到“天學”時,談到古代中國的星象學,對于我們研究一個古代文明的宇宙觀,實在是特別重要。 在李約瑟看來,古代中國是存在與近代歐洲一樣的科學觀念的,因而“天學”有諸多天文學的因素。對此,我部分贊同。不過,我以為要了解古代中國的“天學”,不能不了解“天學”的歷史演變及演變中與中國政治史的關(guān)系。我的意思不是說,古人與今人一樣,以實用主義、物質(zhì)主義的態(tài)度來看待“天”。我相信,在漫長的古代,中國人看“天”,是帶著“畏天之心”的,因而,“天”對他們來說,不簡單是外在之物,而可能綜合了物、人、神、靈這些觀念。“天”的所謂“政治史 ”,不能用我們今天的眼光來看。我們今天總把世界觀當成是現(xiàn)實政治的產(chǎn)物,古代不同于現(xiàn)代,在古代,世界觀可能決定著現(xiàn)實政治的實踐。這點,李約瑟談得不夠充分。 從“天的制約”脫離出來,以人制約“天”,歷史大致開啟于何時?我自己以為,可能開啟得相當晚,與中國的西化有關(guān)??墒牵穼W研究里,也存在另外一種看法,認為這段歷史比較久遠。比如疑古派的顧頡剛,在以下的書里就認為秦漢時期“天學”已實現(xiàn)了政治化、世俗化: 顧頡剛《秦漢的方士與儒生》(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 顧先生在他的名著里的具體論點,沒有必要在這里重述,結(jié)合他的觀點,我們大致要看的是,對天象學的命運進行歷史的梳理,使我們看到,先秦已出現(xiàn)大量有關(guān)“ 天”的論述,可是形形色色的先秦“天學”的系統(tǒng)化的、抽象化,則可能還是到了秦漢時期才出現(xiàn)的。統(tǒng)一的帝國的出現(xiàn),要求有統(tǒng)一的宇宙論,因而,秦皇漢武對于“天學”特別重視,為了接近于天,他們還從齊人那里繼承了封禪禮儀制度,將之發(fā)揚成帝王通過天來自我授權(quán)的制度。從那時開始,直到我們從部分人接受基督教的“天主”到多數(shù)人接受西方的自然論,“天學”一直起著維持帝國制度的作用。 怎么理解“天學”的原貌?我以為到高原或海邊從事人類學調(diào)查,是有意思的,特別是去高原上,尤其如此。我們住在大都市里的人,很難看到天,天離我們太遠。若是我們離開自己的地方,去他人的遙遠之處——到高原上,就會感嘆:天怎么這么近啊。在原野上,天的形象如此清晰,以至于我們能想象出各種故事。遠古的宇宙論,恰是在原野上構(gòu)思出來的。遠古的人,能比我們今人更親密地接觸到在我們之上的天。他們也因此比我們今人更易于對宇宙進行整體的把握,使人之外的所有一切,與我們?nèi)俗约宏P(guān)聯(lián)起來。西方科學最早是那么些個教堂里的邊緣分子將自己關(guān)在密室里“實驗”出來的認識,在黑暗里構(gòu)思宇宙,使西方科學看不到明亮的天。它的天文學描繪的宇宙,如此幽暗,與滿天星斗的中國“天學”,實在區(qū)別很大。到原野上去看天,我們從事人類學研究的人,能對人類的大歷史有一個領(lǐng)悟,這一領(lǐng)悟,現(xiàn)代西式科學難以提供。 看天也是看人,是看人自己之間關(guān)系的秩序。所以我說,社會科學家有必要思索“社會”(society)與“天文”(cosmos)之間的相互映照關(guān)系。大家公認,社會學是研究社會的,他們本來該做的論述社會構(gòu)成的原理??墒牵缃裆鐣W家這么做的人越來越少了,受它的奠基人影響至深的人類學家,卻對于社會構(gòu)成的原理十分重視??蓱z巴巴的人類學家“皇上不急太監(jiān)急”,他們像太監(jiān)似的想替社會學家解決“何為社會”這個大問題。社會和天文有什么關(guān)系?可以談得多,但概括說來,這個關(guān)系,即為“天文”營造的“人文”。在古代中國,天學建構(gòu)王權(quán),使個別皇種“絕地天通”,通過賦予帝王神圣地位,建構(gòu)了超越個體的綜合的“社會”。將王權(quán)與社會聯(lián)系起來看待,能使我們將時間與空間與活生生的力量結(jié)合分析。所謂“神圣王權(quán)”這種曾經(jīng)得到弗雷澤等經(jīng)典人類學家關(guān)注的現(xiàn)象,實在內(nèi)容是:個別圣者在天地中的位置,典范地確立社會的范型。王者的存在形式,可以是常態(tài)的,也可以是非常態(tài)的。人通過想象常態(tài)、天災人禍這些與非常之人之間的“天學”關(guān)系,想象出一種控制著人、人無法控制的事物秩序,使之成為最高權(quán)威。 顧頡剛試圖指出古代中國權(quán)威世俗化的歷史進程,這一進程的內(nèi)容是,“天命”觀念,轉(zhuǎn)變“命天”制度。也就是說,先秦,王者之命天定,秦漢以后,王者通過政治、通過他們的“顧問”(方士),找到了一些大山,使自己通天。固然,秦漢宇宙論的“世俗政治”,可能相當具有現(xiàn)代性的色彩,可能替所有現(xiàn)代政治制度作了最早鋪墊。然而,否定神圣王權(quán)在古代中國歷史中的持續(xù)作用,使顧先生對于古人的思想總是抱著懷疑態(tài)度。我看他的疑心大可不必。接觸今日邊緣地區(qū)的人們,使我能想象到,人類中心論的世界觀,到今天仍然只能算是眾多觀點中的一種。當下世界上,有多少政治領(lǐng)袖,是純粹依靠“實際理性”來獲得地位的呢?我看也不多。要獲得領(lǐng)導權(quán),人們需要的,可能是政績??墒钦兪鞘裁??不也是一種對于政治家“天賦”的符號印證嗎? 之二:物與地之思 我們要研究西學,不等于要延伸西學,研究和延伸是兩回事。站在西方看我們,再回頭去看西方,我以為對我們有啟發(fā)的書,有很多,其中,值得關(guān)注的,是柯林武德這個哲學家的著作,他1945年到1946年連續(xù)發(fā)表的《自然的觀念》(Robin Collingwood, The Idea of Nature, Oxford, 1945)和《歷史的觀念》(Robin Collingwood The Idea of History, Oxford, 1946)兩本書說的是同一件事?!蹲匀坏挠^念》說的是西方自然觀念是怎樣演變過來的,它表明當今西方的自然觀念是一種歷史的觀念,而不是我們平常理解的 “硬科學”的不可變性。柯林武德指出,自然觀念之所以是歷史的觀念,首先是因為,物理學的研究越來越清晰地表明,物的本性恰在于它的運動,物的本性不是它的固定狀態(tài)。另外,他指出,自然科學家要研究物,就要梳理前人研究的文獻,如此一來,自然科學家首先必須是歷史學家。結(jié)合這兩個觀點,柯林武德認定自然科學,是歷史科學。這里提到柯林武德的第二本書,關(guān)注的是歷史如何書寫、歷史的本性是什么、什么是真實的、什么是不真實等等問題。從他自己的角度,柯林武德對于“真理”加以“軟化”,將它解放出“硬科學”的牢籠,對于我們了解現(xiàn)代知識的局限,提供了不可多得的啟發(fā)。 讀人類學,柯林武德的這兩本書,恐怕不能不讀。人類學是西學,我們用的概念都是西方來的,到底怎么貼近這些概念的歷史、意義與局限?柯林武德比較超脫地為我們指出了可行的路徑。 柯林武德是位西學學者,也有他明顯的西方特性??墒?,這為哲人讓我想到古代中國的思想。他對于自然觀念的解析,相當接近古代中國思想中的“物我一理”之說,將物的世界與人的歷史綜合起來,使他能超脫出西方的自然與文化二分的世界觀。古代中國從莊子到程朱理學,對物與人之間關(guān)系,一直有一種獨到的理解,這種理解是不是中國獨有,我不知道,但我能意識到,它有一個貫穿始終的特點,它認為認識的最高境界是莊子在他的《齊物論》中提出的“齊物論”。什么是“齊物 ”?可以有不同解釋,一般認為,它同時指“齊物”與“齊論”,而我總懷疑,所謂“齊物論”,實際還含有“齊物人”,即,貫通物我、主客通融的內(nèi)涵。莊子的《齊物論》很長,談的事情也很玄妙,不大容易理解,但是里面有一句話是大家知道的,他在文章最后,提出我夢蝴蝶與蝴蝶夢我的難題。對于物理世界,《齊物論》有獨到的理解,莊子有個有趣的問題意識,那就是:到底物理是我還是我是物理。在他看來,只有當人的認識達到了和物貫通,才能算得上精彩;對他而言,君子的使命,就是要達到這一境界,而不是像儒家那樣,糾纏著道德是非(我們今日所謂的“倫理學”)不放。莊子的觀點,到宋代已為儒教、道教、佛教吸收,在理學家那里,轉(zhuǎn)化成“格知”之說,所謂“格物致知”,也就是要達到自然與人的合一。 從古代中國思想中的“齊物論”,可以想象到抽象層次上的“天”、“地”、“人”的觀念。對于“天”,我已談了不少。“地”與“人”觀念的認識論意義又是什么?古代中國思想中的這些觀念,對于更新人類學的認識論有沒有意義?對我而言,答案是正面的。閱讀西方人類學,使我認為,人類學的宗旨也在于“齊物人”。人類學是一門需要高度領(lǐng)悟力的學科,其最高境界是主客合一。在我們的社會中,人們對于科學已形成某種刻板印象,似乎凡是科學都是有關(guān)客觀世界的客觀認識。我們先不說,客觀認識是否真的可能,就說客觀世界吧,這種東西是先于人存在的,固然有起“非人”的特性。我們?nèi)酥阅苷J識它,可能是因為我們也是自然的產(chǎn)物。然而,我剛才說那句話時,事實已非如此。我不是人類中心主義者,我反對人類中心主義。但是,我承認,客觀世界與我們對它的認識還是不同??茖W,是我們對于客觀世界的主觀認識。怎么更貼近世界的“真實”?為此,我們不正是需要古人說的“物我一體”嗎?這么說有點像狡辯,不過,事實如此,所說的既符合古代思想,也符合柯林武德呈現(xiàn)的現(xiàn)代思想。 主客二分在中國已導致了科學的大眾化誤解,使原本十分貼近世界本來面目主客不分之“齊物論”面對虛假的科學觀,使我們將活生生的萬物區(qū)分為“無機物”與“有機物”,否定了生物以外的山川的生命力,造成了大量所謂的“環(huán)境問題”。 在眾多科學中,人類學是比較特殊的一門,它似乎自一開始,便意識到“齊物論”的重要性。我們可以從“地”的人類學解釋來看這門學科。在很大程度上,人類學可以說是研究土地的腦子的學問,這點大家多讀經(jīng)典民族志就能理解?!段魈窖蟮暮胶U摺芬埠?,《努爾人》也好,無非都是在研究作為物體系的土地如何與作為社會體系的人關(guān)聯(lián)起來,成為一個相互映照的人文世界。對于人類學來說,思考了“地”,就思考了“人”自身,人與物“齊”。最經(jīng)典的民族志,都由這個意念貫穿始終。 然而,如果說人類學的確存在我上面承認的主客混融論的話,那么,這種混融的理論,可以說只是局部具有混融的內(nèi)涵,其另一些局部,則在“社會科學化”中被理性化了。人類學的理論,還是不同于其所推崇的“本土解釋”。在多數(shù)類型的“本土解釋”中,物與地,是跟人的命脈息息相關(guān)的。比如說,風水就是如此。在風水理論中,山水自身具有一種生命力,能影響我們的人生。人類學家自然不相信山水有生命力,他們只承認“在土著看來”,山水有靈性,對人有影響,而不承認人類學的解釋,可以以風水理論為基礎(chǔ)。我也不認為,人類學家應成為風水先生。但是,我認為,人類學為了更好地理解不同文化的思想,必然需要學會將山水與萬物與人的生命貫通起來。如果不是這樣,我們便無法理解我們這門學科與現(xiàn)代性的宣傳者之間的不同了。對于風水,19世紀以來的中國,持續(xù)地存在一種“否定勢力 ”。為了雪恥,中國人認定接受西方的技術(shù),使自己獲得物質(zhì)的力量,是關(guān)鍵。如此一來,放棄山水的生命論,變成了現(xiàn)代物質(zhì)生活建設(shè)的前提。19世紀時,為了開發(fā)礦產(chǎn)、建造鐵路、公路、橋梁,中國工程師們尋找到他們“破壞風水”的理由。那個時代,出現(xiàn)了眾多批判風水的文章,其內(nèi)容恰是在否定山水的生命力、肯定山水的“無機性質(zhì)”。那個時代,中國工程師們將自己改造成為歷史的創(chuàng)造者,但沒有意識到他們在創(chuàng)造歷史,反而極其焦急地將自己打扮成“純粹科學家”。19 世紀時,他們面對的障礙很多。不少士紳和百姓還是相信山水有其生命,怕斷了它的命脈之后,會導致人自身的毀滅。如此一來,中國近代地理學,成為一件有趣的東西。“地理”本來在中國指風水論,這時,加上一個“學”字,就完全“去中國化”了。自身成為風水論的敵人,中國近代地理學,完全喪失了地理學在西方本來具備的人文性。破除迷信,消滅風水觀念,成為它的首要任務(wù)。近代中國地理學,由此成為科學之一門,與人文學區(qū)分開來,將自己定義為對于純粹“物”的空間分布面貌的研究。這樣的地理學,之所以有個“學”字,那全是由于這個“學”字,代表客觀,消滅主觀,將人的因素清楚出山水之外。回顧這段歷史,歷史學家常常形容說,那是一次歷史的飛躍。然而,隱藏的這次飛躍背后,卻是一系列簡單不過的開礦、拓路、造橋的經(jīng)濟運動,而這些都是因為西方“理性經(jīng)濟人”的觀念在作怪。 從這個例子,我們可以看出,像西方人類學那樣,在物的世界與人的世界作對應式的“結(jié)構(gòu)分析”,已接近于未被西方理性污染的“原生文化”的“土著解釋”。然而,這樣的對應式“結(jié)構(gòu)分析”,實在離“土著解釋”還很遙遠。從風水的近代命運看,風水在傳統(tǒng)社會中的力量,在于他指出自然自身的生命,與人的生命息息相關(guān);其在近代社會中遭到排斥,恰是因為它的這一物的生命論,阻礙了人對自然的開發(fā),恰是因為它不同于近代的人類中心主義?;诖?,我以為,人類學要真正貼近“土著解釋”,尚有一段漫長的路要走。人類學家關(guān)注“物人混融”,這是不爭的事實,但對于物與人如何混融,人類學家的答案經(jīng)常是:人賦予物的世界以社會意義。這種人類中心主義的解釋,實在離人類學反思的東西不是很遠。 之三:人為何物? 人是什么?這是人類學要解決的問題。我擅自更動問題,使它變成:人為何物? “什么”與“物”不同,“什么”可以指任何事物和任何抽象的概念,而“物”似乎不可以。在人類學中,學者有傳統(tǒng)使人可能接受如此提問:物在何種意義上為人?在涂爾干、莫斯寫了《原始分類》(中文版,汲喆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之后,特別是在莫斯寫了《論禮物》(《禮物》,中文版,汲喆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之后,以物見人的思想方法,在人類學中是特別受歡迎的。然而,一旦你將主謂賓語的秩序倒置,問題聽起來就相當滑稽:人在何種意義上為物?怎么可以將人定義為物呢?大家興許覺得十分可疑。然而,我這里要討論的恰是這個問題:人作為物,而不是物作為人。物作為人已被談得太多了,我硬要“擰吧”,反過來說,人作為物,很重要。 我并非是要詭辯,而是想關(guān)注人自身的“物性”變更。就以個體的人來說吧,一個人之存在,先是孕育于母胎,叫“胎兒”,生出來后,就叫做“人”,人的存在終了后,叫“死人”(靈魂、鬼魂、英雄、祖先、先人等等等等)。對于人存在之“三大階段”,人類學都有研究,比如,有人研究不同社會如何采取不同方式看待孕育,有人研究人生禮儀、生命史,有人研究“尸體的處理方式”(喪葬禮儀、鬼魂、祖先觀念等等)。種種研究都表明,幾個階段中,人因其物性產(chǎn)生變化,而“精神”也產(chǎn)生變化。比如,胎兒生機勃勃,因而,不必太考慮其精神性,人出生到死,處于生死之間,其物性介于有機與無機之間,因而身心二分,人死后,漸漸衰敗成無機之物,所以成為純粹的精神。 從以上角度看,人為何物這個問題,的確是允許思考的。 在眾多的人類學研究里,人之所以能被當成物來思考,還可以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 盡管人類學家一直不敢提出這個問題,但他們實際從事的研究已表明人作為物的研究,意味深長。比如說,長期以來,人類學家關(guān)注的“獻祭 ”(sacrifice),就是將人當成“犧牲品”,當成神靈要吃的食品。另外,結(jié)構(gòu)人類學的交換理論,來源于兩個可能的思考,一個是物自身能如同人一樣交流(莫斯),另一個是人自身能如同物一樣被販賣(列維-斯特勞斯),兩個可能的思考,都可以表明,人如同消費品,可以被神靈或他人(他者)消費,我們關(guān)心的所謂“社會”,即是在人的被消費過程中營造起來的。當然,為了理解人作為物這個命題,我們還可以涉及到物與精神的關(guān)系問題。個體的精神,人類學家研究得不多,我們更關(guān)心的是集體精神,我們關(guān)心的是,不同文化如何賦予人肉體的存在以精神價值的。怎么理解呢?也很簡單。中國人有生肖之說,意思就是說人一生下來就有屬于某種動物的性質(zhì)??墒?,為什么要說我們?nèi)擞袆游锏男再|(zhì)呢?關(guān)鍵還是要解釋為什么人有不同的性格與命運。有了不同的性格與命運,使人能在物我之間形成某種關(guān)系,成為超過個人的社會的一分子。比如,我們說生于豬年的人有什么樣的性格和命運,生于豬年的哪一個月、哪一天的人,又有什么樣的性格和命運,是因為我們想象這些時間點或時間段,物人之間關(guān)系,可以用“五行說”意義上的物性來衡量。比如我們說某個人的“命有幾兩”,生性屬于金木水火土中的哪一種,恰是為了說人有了不同的物性,才獲得自身的特性,而特性之間相生相克,造就不同的人際關(guān)系,人際關(guān)系,影響了我們?nèi)说拇嬖诜绞??;蛘呶鞣秸f的星座,星座不正也是精神的標志嗎? 人類學家滿虛偽,他們其實是在像我上面說的那樣將人當作物來研究,但又怕得罪人而不敢說話。而我再斗膽舉個例子。人類學研究最震撼人的儀式。儀式是什么?多數(shù)儀式都是預先把人的精神從肉體中抽離出來,變成一種物,然后再把它送到另外一個境界上去洗刷,洗了之后再使之回歸于人。人類學家特納在《儀式的過程》(Victor Turner, The Ritual Process, London, 1969)一書里,要說的就是儀式的這個物化三階段,他說的儀式三個階段中的“反結(jié)構(gòu)”,就是洗刷人的階段??墒撬徊贿^是隱約地讓我們有這個感受,而不敢明說。 人類學家“猶抱琵琶半遮面”,而我們研究的“對象”(他們也是人),卻似乎更有膽量面對人的物性問題。 記得許多年前,人類學界出現(xiàn)不少對于“人的觀念”(personhood),其中,格爾茲的有關(guān)論說滿有名(Clifford Geertz, “Person, Time, and Conduct in Bali”, in his 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s, New York, 1973, pp.360-411)。格爾茲談了不同民族的時間觀如何造就不同民族的“人觀”,就是忘記了一個簡單事實,那就是在許多民族中,時間是用物來標志的,物之間的關(guān)系造成了時間,這種時間又被我們用來衡量人自己的時間,如壽命、年齡、輩分等等。格爾茲之所以不夠貼近生活,可能還是因為他太的表述“文雅”了。若是大家有調(diào)查經(jīng)驗,一定會發(fā)現(xiàn)地方上的人們對于人的本性之言說,繽紛得很,而在我們觀察的社會活動中,人的觀念,也能淋漓盡致地表達出來。 比如,在福建山區(qū)調(diào)查,我觀察了不少儀式,一種一次,使我最感興奮。那個儀式叫做“關(guān)代人”。為了做這個儀式,村子里的人延慶當?shù)赜忻牡朗縼聿俎k,道士在操辦這個儀式中,根據(jù)的是一個民間道教經(jīng)書,書名也叫《關(guān)代人》。 “關(guān)代人”,是在祖先的祭祀的最后一幕中出臺的。根據(jù)《關(guān)代人》,儀式之所以要舉行,是因為鬼王康王爺要來買人,他要將人們買了去,引他們?nèi)リ庨g。人分三百六十種姓氏人,他都想買了,帶著他們經(jīng)過一個漫長的旅程,經(jīng)過草鋪路、石板橋、石頭路、六角路、七里山、冷水坑、殺頭井,奈何橋,等等等等,去往陰間。 “關(guān)代人”儀式,內(nèi)容大體是為了應付康王爺,而設(shè)計出“代人”,隨他去陰間走一趟,洗刷了人的罪過,在恢復其生機。因而,《關(guān)代人》這個道教文本,旅程有去有回。為了舉辦儀式,村民家家戶戶都準備一碗糯米飯,在上面放著兩個雞蛋,插著一個紙人,這就是“代人”,意思是要讓“代人”吃得飽飽的再去替人到陰間走一回。為了使他們更放心地上路,人們還燒紙錢給他們,作為盤纏,一路收買吃來所買路錢的魔鬼。 如何可以說“關(guān)代人”儀式蘊涵著一種“人的觀念”?有心的人類學家會認定,從這個儀式,我們看出當?shù)卮嬖谝环N二元的“人的觀念”,認為人除了肉體還有靈魂。靈魂在死后,還會有生命,因而可能遭受痛苦。這一二分的“人觀”,自笛卡爾以來,即受到廣泛關(guān)注,若是大家懶惰,也不妨就硬拿它來解釋“代人”的物性與精神。然而,在觀看“關(guān)代人”儀式時,我們還可以看到所謂“精神”的倫理面:靈魂可以被污染,肉體也可以被污染,之所以要用“代人”,就是生怕人自身因其生的罪過遭到懲罰。對于一個家族來說,個人被懲罰不要緊,但要是集體都如此,就可怕了。所以,這個儀式既是家庭儀式,又是家族集體儀式,是在祠堂超度祖先亡靈之后舉行的,其宗旨在于保護家族的社會生命。我以為,對“關(guān)代人”的“人觀”進行這一方面的解釋,可以參考莫斯的《一種人的精神范疇:人的概念,“ 我”的概念》一文(《社會學與人類學》,中文版,佘碧平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版)。在文章中,莫斯精彩地指出,“我”一詞、“我的范疇”、“對我的崇拜”(極其偏差)和自尊,都是“最近的事”(上揭書,頁275)。也就是說,在現(xiàn)代自我觀念的漫長“史前史”中,個體的人消化在集體精神中,自身承載著這一精神,與之不相分離,并且,“史前史”中的人,要獲得這一精神,就需要將“我”當成一種道德上的“敵人”來看待。“關(guān)代人”的儀式,恰有這一面,其罪感,其罪感導致的對于生命的有限性的恐懼,對于“買人”的、游走于陰陽之間的康王爺?shù)目謶郑际且环N集體的“人觀”的表達。 對于以上分析,我所能補充的是:若說集體精神是從個體的罪感中升華出來的,那么,這個升華的過程,便可以說是一個將人當作物來處理的過程。儀式認定的人生關(guān)鍵時刻,恰是人作為活生生的物,想沉寂的無機之物轉(zhuǎn)化的過程(死亡的過程),精神既要駕御這個轉(zhuǎn)化,又要抵御這個轉(zhuǎn)化,這就是“關(guān)代人”儀式的核心內(nèi)容。而儀式過程中,之所以頻頻出現(xiàn)食品、金錢(紙錢)的象征,乃是因為食品對于維持生命是關(guān)鍵的物,而金錢則是物之所以能夠獲得社會生命(交流)的媒介。 敘述人的物性,為的無非是要表明,人的性質(zhì),與物的生死有關(guān)。人類學的研究表明,人的性質(zhì)是其社會性,所謂“社會性”并非是簡單指“平等的集體”,而是一個使人各有其社會位置的,使人能超脫個體存在,以某種不同于他人的方式,成為他人中的一份子的體系。“社會”為了這個超越性,創(chuàng)造出“人物”與“超人” 來,無論是“人物”還是“超人”,其最終的命運都是使自身成為他人的消費品。什么是喪禮?喪禮就是死人作為個體,被作為整體的活人消費,并消化為“精神” 的過程。什么是獻祭?獻祭就是活著的個體,被作為整體的他人為了其神圣的整體而消費的過程。死人被活人消費后成為活人的祖先,活人被活人消費后成為活人的 “牲品”,二者各自以各自的輝煌形式,完成了人的物化,人的圣化。 將“人物”的消費引入我們的討論,易于給人留下“經(jīng)濟主義”的印象,其實其所意圖抵達的境界完全相反:這一討論的宗旨,在于達到對于人通過物化而實現(xiàn)其等級的神圣化的理解。人類學中不乏有人關(guān)注到神的緣起,關(guān)注到人轉(zhuǎn)變?yōu)樯袼枰?#8220;自我奉獻”。在“食人民族”中,外來的人物被燒烤后食用,吃得差不多干凈后,局內(nèi)人又將之樹立為神。薩林斯對于庫克船長的命運之分析,圍繞的就是這樣一個“食人”的邏輯: 人牲可以用戰(zhàn)爭的方式從土地之外獲得,最好是來自于傳統(tǒng)的敵人和外來的頭人,他們實際上就是掌權(quán)人自己的本質(zhì)——可怕的外來神靈。頭人經(jīng)歷了中毒又作為一個當?shù)氐纳耢`再生后,現(xiàn)在就必須用他同類的身體來招待當?shù)厝嗣?。把生的犧牲供奉給神靈后,首領(lǐng)會將煮過的人牲的某些部分分給當?shù)氐闹魅耍貏e是給那些祭司和原住民世系中的其他頭人,與他們一起共享神圣的利益。(薩林斯《歷史之島》,中文版,藍達居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頁12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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