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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看到報紙上要把語文教材“換血”,把魯迅的《阿Q正傳》和《紀念劉和珍君》抽去的消息,正在心里生氣,今天看到陶世龍先生在《五柳村網(wǎng)站》上發(fā)表的批評文章以及其中所引的群眾對此事的憤懣,覺得明辨是非的人還是很多,心里的氣不禁消了一些。我完全同意陶先生的意見,還想補充一些自己的看法。
據(jù)陶先生的文章中說,那些要把《阿Q正傳》和《紀念劉和珍君》抽去的先生們的理由是這兩篇文章的意思過于深刻隱晦,中學(xué)生們很難理解,為了證實這一點,那些先生們甚至還親自作了調(diào)查,去課堂聽了課,了解到語文教師講這兩課確實很難。 看到這些我覺得奇怪。魯迅的文章確實深刻,但理解起來就難到這種程度嗎?現(xiàn)在不是還有人熱心與叫兒童“讀經(jīng)”嗎。古代經(jīng)書兒童尚可以理解,中學(xué)生竟連兩篇白話文都讀不懂,這也未免太小看我們的中學(xué)生了。而且,正如陶先生所說,即使學(xué)生不理解,教師也有講解清楚的責(zé)任,否則要你這教師干嘛呢?說教師講這兩篇文章為難,我看也是對我們的中學(xué)語文教師的小看。 就拿《阿Q正傳》來說。語言,除個別詞句外,是無需講解的。寓意,就需要講清以下幾點:1、講辛亥革命的歷史。主要也就是孫中山先生所說的“革命尚未成功”。附帶地,也要講講當(dāng)時的社會狀況,讓人知道城里的舉人、把總,鄉(xiāng)下的地主鄉(xiāng)紳以至假洋鬼子,還有阿Q、小D之類的雇工,都是怎么一回事。2、講阿Q和革命的關(guān)系:阿Q對革命的理解是錯誤的,但他在一部分人中有代表性,同時,阿Q又是那個“革命”的犧牲品。3、講阿Q性格的特點,特別是他那種以臆想的“優(yōu)勝”來自我欺騙、自我麻醉的性格,這是最壞事的東西,又是在中國人中具有普遍性的東西。不但在魯迅那個時代有,在我們現(xiàn)在這個時代也普遍有。我們都可能在自己的靈魂里找到這個東西,而且應(yīng)當(dāng)摒棄它。這最后一點是最重要的。 當(dāng)然,講解的深度是有所不同的,這和理解的深度有關(guān)。六十多年前,當(dāng)我還是一個中學(xué)生的時候,班上的語文老師講的就比我說的這些更多、更好。(他是自選教材,那時的老師比較自由。)我很感謝這位老師。但如果我們的中學(xué)生和老師真像那些抽掉課文的先生們估計的水平那么低,那就把我說的那幾點講清楚也就可以了,并不難。 至于《紀念劉和珍君》,我就更想不明白它有什么難理解、難講解的地方了。文字、寓意都是很清楚的呀。除了三一八慘案這件事需要講一講(那也是歷史課上就該講過了),真找不到還有什么需要講的問題,讓學(xué)生用心去讀就可以了。我甚至懷疑抽掉這篇課文是否有其他目的。是不是因為害怕這篇課文里提到的“四十多個青年的血”引起了更多的血的記憶呢?這篇課文里還有這樣一段話:“造化又常常為庸人設(shè)計,以時間的流馳,來洗滌舊跡,僅使留下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這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給人暫得偷生,維持著這似人非人的世界。”這段話是否也犯忌,使連淡紅的血色也忘記了的庸人們感到不安? 似乎是為了給魯迅一點面子吧,在抽掉他的兩篇文章以后又添上了一篇《鑄劍》,據(jù)說是因為這一篇“比較容易理解”。為什么在魯迅那么多的作品中惟獨選上《鑄劍》?它真的比《紀念劉和珍君》更容易理解么?依我看來,無非是因為其中有個黑衣人??砂阉暈閭b客,故事里又有三個人頭在油鍋里又唱又打的熱鬧場面,可以稍合看慣了武俠小說者的習(xí)慣,而不致像那些人所說的魯迅文章只能給學(xué)生“催眠”。其實,《鑄劍》就真的那么容易理解么?小說里的黑衣人和《雪山飛狐》以及金庸“華山論劍”中的那些俠客是不是一路人?區(qū)別何在?黑衣人為什么要替眉間尺報仇,又為什么拒絕“義士”的稱呼并把同情、仗義這些褒義詞都看作侮辱的名稱?他說的那些莫明其妙的“你的就是我的,他也就是我”之類的話和唱的那些莫明其妙的歌是什么意思?更重要的,魯迅這個復(fù)仇的故事和他一系列有關(guān)復(fù)仇的作品在思想上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 這些問題不理解《阿Q正傳》和《紀念劉和珍君》的人能夠理解么?能夠講解清楚么?恐怕未必。那么,為什么別的不選,非要選這一篇?除了上面所說的投武俠之好,恐怕還有一條,就是因為它比較難于理解,很難不費勁地就看出它到底是揭出了阿Q頭上的哪一塊傷疤。 平心而論,學(xué)生不愛聽魯迅作品甚至打瞌睡、教師也不愿講魯迅作品的事也可能是有的。這有其社會原因。原因之一就是相當(dāng)時期以來出現(xiàn)了一股貶魯?shù)臅r尚。魯迅曾被神化,他的名字和文字曾被利用,這是政治家的自有用心,但不能由魯迅本人負責(zé)。說“他既然被利用,必有他自己的問題”,則更是強詞奪理,不值得反駁。一般人為此而逆反尚可理解,有些很有成就的學(xué)者也在里邊鼓勁就難理解了。例如有人并沒有仔細研究魯迅(我并不認為人人都應(yīng)研究魯迅,但既未多研究,底氣不足,說話就應(yīng)謹慎些),卻專門尋找魯迅的“短板”,還很列出了幾項。 甚至把馬加爵的亂殺人,也歸罪于魯迅不該提出了“吃人的社會”。試問,馬加爵亂殺的人真是魯迅所說的那些“吃人”的人嗎?他亂砍亂殺的時候,真的是如那位學(xué)者所說,想著“既然社會吃人,我也可以殺人”嗎?馬加爵從因窮困而偏執(zhí)自尊的陰暗心理發(fā)展到不分皂白地仇恨社會,終于犯罪。既是社會的罪人,也是社會的犧牲品。那位學(xué)者卻把他和魯迅牽連在一起。這樣的非邏輯推理,真是匪夷所思,主觀之至了。中學(xué)生們?nèi)绻麑︳斞赣羞@種厭煩態(tài)度,更重要的還在于整個社會的那種宣傳導(dǎo)向。試看現(xiàn)在的電臺報刊上,有多少高歌狂舞,作品中出現(xiàn)的不是古代英明的皇帝和馴服的奴才,就是今日的達官、富人和俊男靚女,再加上若隱若現(xiàn)的歌德,真是一片承平盛世的景象。稍有一點不太和協(xié)的聲音,如冰點,如被禁的八本書,便立即被注意,被禁,被剝奪了和讀者或觀眾見面的機會。在這種情況下,魯迅那些專門揭示出病苦,以求得到營救的注意的文字,又怎能得到特別的寬容呢?;蛟S有人覺得,現(xiàn)在已經(jīng)夠?qū)捜萘税伞?br> 主張抽掉魯迅那些作品的先生們所舉的原因,除了說他行文隱晦曲折外,還說到他“憂憤的深廣,思考的尖端,”我想這或許才說到了抽文的真正原因。魯迅曾說過希望自己的文字“速朽”,意思是說希望社會進步,他的文字中所揭示的病苦已經(jīng)不再存在,那么他的文字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這也是愿意社會進步的人們共同的希望。無奈這種愿望并未實現(xiàn),因而魯迅的文字也就暫不能朽。 奉勸有權(quán)主持修改教科書的人們,不用再去找什么文字上、理解上的理由了,只先去看一看我們的社會上現(xiàn)在還有沒有阿Q,還有沒有劉和珍,然后再動這抽掉課文的大手筆吧。(2007-8-22) 五柳村2007年8月27日收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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