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稀飯攤上的時光 文/胡采云（湖北） 天還未亮，城市尚在酣眠，文化路口卻已飄起一縷白氣。那氤氳著、能喚醒黎明的香味在路燈下裊裊地上升回旋，散入凌晨的暗色里，竟帶了幾分人間煙火才有的暖意。走近看時，原是一口大鍋，鍋內的稀飯正咕嘟咕嘟地冒著泡，米香便從這泡中逸出，鉆進過路人的鼻孔里去。 攤主是位年近六十，人稱葉嫂，臉上刻著歲月的痕跡，手上布滿了勞作的老繭。她與丈夫加上兩個下崗工人日日在此，凌晨四點即起，生火熬粥，備置各類時蔬下飯咸菜與小饅頭。那粥是極普通的白粥，米粒卻選得精心，是那種適于熬粥的米。水也加得恰當，熬得久了，米粒開花，粥湯濃稠，盛在碗里，自有一番樸素的光景。 最引人注目的，倒不是粥，而是那二十八樣素菜。排開來，竟擺滿了一整張圓桌。老牌炒豆渣金黃，煨豌豆呈褐色，榨菜炒豆腐干子咸香，戧藕丁爽脆，鹽蛋剖開了，露出沙糯的蛋黃，傳統(tǒng)咸菜烏黑發(fā)亮，辣椒米粉炸粑與藕鲊則油滋滋地，叫人一上眼便生起食欲來。這些都是極平常的，如今卻成了稀罕物——因它們全憑手工烹制，無大佐料添加 ，煎、??、炒、煮、熬，毫無取巧之處。 常來的客人都曉得，這攤上的稀粥小菜，是最能叫人盡享“小時候”味道的。 我也隔三岔五去吃一碗。那日清晨，天色微明，我坐在攤前的小凳上，拈了五六樣喜歡的小菜，捧起一碗熱粥慢慢吃起來?！皝恚裉靽L嘗這個味?！比~嫂舀來一小勺焗豌豆蓋在我吃了四分之一的粥上邊，“你那天念叼的焗豌豆，嘗嘗味道像么樣？”瞬間，那豆便順著粥的斜坡滑下去，沉了又浮。我吃了一口，粥是微燙的，焗豌豆是透滿清香的，忽然之間，記憶的閘門轟然洞開。 我想起了奶奶常年操持家人一日三餐的廚房。也是這樣的大鍋，這樣的柴火氣息。每逢冬日清晨，她必是早早起床生火熬粥，粥鍋里水米交融，案板上則擺著幾樣咸菜——雖不及這攤上的多，卻也都是親手制作。我坐在灶前的小凳上，看火苗舔著鍋底，聽粥在鍋內低語，那時只覺得尋常，如今回想，那竟是人生中最為安寧的時光。 “好吃么？”葉嫂問道，這一下子拉回我的記憶。 我點頭：“嗯！蠻有小時候的味道，更有家的味道?！?/span> 她笑了，眼角綻出細密的紋路：“都是老做法，現(xiàn)在沒人愿意這么費時費事了?！?/span> 的確費事。炒豆渣須先用清水浸泡豆渣，擠干水分，再用慢火翻炒至金黃；焗豌豆得挑選大小一致的豆粒，以文火慢焗，方能有外酥里嫩之效；就連最尋常的咸菜，也要經(jīng)過晾曬、揉搓、發(fā)酵等諸多工序，少一步便少一分老味道。 現(xiàn)代人忙于奔波，何來這許多工夫？于是超市里便有了現(xiàn)成的、真空包裝的、開水一沖即食的種種替代品。方便是極方便的，只是吃下去，總覺得少了些什么。少了什么呢？或許是食物中本該有的原滋原味抑或是生活氣息吧。 來這攤上喝粥的老主顧多是些中年人，亦有幾位銀發(fā)老者。他們坐在簡陋的桌凳前，低頭喝粥的姿勢竟有幾分虔誠。我觀察過一位老先生，他每早必來，總要一碗白粥，五樣小菜，慢慢地吃，吃完后也不急著走，只坐在那兒看街頭人來車往。后來熟識了，才知道他的老伴去年過世了，他說唯有走出來融入稀飯攤的煙火氣，才能安定心緒。 “我的老伴她也是挺會做這些菜品。”老先生指著桌上的戧藕丁說，“這做法與她做的味道一模一樣?！?/span> 我忽然覺得：食物竟成了連接生死、溝通記憶的橋梁，這是我不曾想過的。 葉嫂告訴我，她與足殘丈夫及兩個幫手都是下崗工人，原本都已到了人生的窘境，十五年前她們是一拍即合擺了這個稀飯攤，反倒尋得了生機。每日里差不多能賣個近三百碗粥，雖說利薄，卻也足夠維持三個家庭的生計了。 “這比坐等過日強咧！”葉嫂說，“靠自己的雙手吃飯，心里踏實?！?/span> 我忽然明白，這攤子之所以吸引人，不僅因為粥菜實在而樸實的味道，更因為其中藏著一種幾乎已被現(xiàn)代人遺忘的生活態(tài)度——不疾不徐，精益求精，對食物有敬畏，對生活有耐心。在這個追求效率與速度的時代，竟還有人肯為了一碗粥、一碟小菜耗費如許工夫，這本身便是一種修身養(yǎng)性。 天色大亮時，稀飯攤前排起了隊。上班族匆匆吃了而去，老人們則悠閑地坐著閑聊。葉嫂和三個幫手忙而不亂，舀粥的舀粥，打菜的打菜，收錢的收錢，配合得極是默契。陽光照在那些素菜咸菜上，給每一樣都鍍上了金邊。 我離開時，回頭望了望這個小小的稀飯攤。它在高樓林立的都市一角，顯得那么不起眼，卻又是那么不可或缺。就像那些最樸素的人生哲理，最簡單的生活滋味，最純粹的人間溫情，往往是藏在這些不起眼的角落里。 稀飯攤每天凌晨四點開張，下午一點收攤。收拾停當后，大嫂和幫手們各自歸家，休息幾個時辰，便又要開始第二日的忙碌。如此周而復始，寒暑不停。 生活不也就是這樣么？在重復中尋找新意，在平凡中創(chuàng)造滋味。那一碗碗稀飯，一碟碟小菜，盛放的不是什么山珍海味，而是最本真的人生滋味——淡而有味，久而不厭。 文化路口的稀飯攤依舊日日出攤，炊煙照舊升起，仿佛在告訴匆匆過往的行人：有些味道，值得慢下來細細品味；有些傳統(tǒng)，值得堅持下去；有些記憶，值得用味蕾去珍藏。 而我們這些食客，從四面八方涌過來，坐在簡陋的桌凳前，捧起一碗熱粥，咀嚼的何止是食物，分明是一段段泛黃的時光，一種種遠去的生活，一份份深藏心底的鄉(xiāng)愁。 瞧！稀飯攤還在那里，老味道自那里而出，真好。  插圖/AI生成  胡采云，六零后屬龍，自幼喜愛閱讀與練筆；雖躋身于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之列，余以為那只是一個名頭而已；末學仍需不斷地夯實漢語言文學基礎，把拼湊的文字在現(xiàn)實生活中反復焯水、提煉，創(chuàng)作出大眾喜聞樂見的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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