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記錄真實戰(zhàn)爭的劉霞。2021年7月17日,我專程去了趟北京的潘家園,不是去淘古董,是專程去拜訪林義旻先生。
回臺不久,父親林正亨被任命為臺北市警備司令部勞動訓(xùn)導(dǎo)營警官,專門負(fù)責(zé)訓(xùn)導(dǎo)和幫助社會上無家可歸的青年無業(yè)游民。
那是臺灣最為混亂的時刻,林正亨每天早出晚歸,因頻繁外出參加活動,他被警務(wù)局以逾假不歸為由免職。
為了全家生計,林義旻的母親沈保珠拿出娘家留給她救命用的積蓄,幫失業(yè)的丈夫置辦了一家“建成行”皮鞋店,專門經(jīng)營從內(nèi)陸販來的兒童皮鞋。
但沒人知道,皮鞋店還有另外一個更重要的“身份”——就是中共臺北市秘密聯(lián)絡(luò)站。

走進林義旻的家中,宛如置身于電影劇照中,從清代、民國到新中國,跨越百余年的照片中,無一不是郎才女貌,風(fēng)度翩翩。
這些照片中的人,不僅有他的烈士父親,還有他的曾祖父、祖父、曾祖母、祖母……他們用一個信念,演繹著百年傳奇。
林義旻記得,在臺灣家中,父親在壁柜里掛著一幅中國地圖,幾乎每天他都要在地圖上插一些小紅旗,他好奇地問父親,為什么要插紅旗,父親笑笑說,將來會知道的!
后來他知道,這是在地圖上標(biāo)明一一解放的城市,期待著有一天紅旗能插到臺灣這塊番薯形狀的小小海島上。
很快,國民黨軍隊在大陸兵敗如山倒,蔣介石打算撤退臺灣。為了保住臺灣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開始了全境近四十年的戒嚴(yán)。
形勢雖然嚴(yán)峻,生命的延續(xù)還是如期而至。
1949年3月13日,沈保珠在臺灣生下女兒——小青。
小青的出生充滿了悲劇色彩。在母親懷中時,臺灣正處于恐怖之中,百姓極度缺乏安全感。母親由于長期操勞,身體底子虛,小青剛出生,母親就得了場大病,身體一下子垮下來,吃不下東西,干不了活,沒有一點奶水,只好請了奶媽。奶媽只有三個兒子,沒有女兒,她把小青當(dāng)成親生女兒撫養(yǎng)。
林家也把奶媽當(dāng)成不可或缺的一員,還讓三個兒子都上了學(xué)。但誰也沒有想到,這為小青的后半生埋下一個巨大隱患。
小青和父母的合影
小青出生才一個多月,蔣介石派大批特務(wù)到島內(nèi)“清理基地”,捕殺中共地下黨員和進步人士,先后槍殺了五千多人。
到8月中旬,林正亨接到情報,外出躲避。他悄悄回家,想拿幾件換洗的衣服,再離家出逃。
全家人難得能聚齊,妻子特意下廚,魚丸湯,蘿卜糕,香酥芋頭,豆汁蒸排骨,鹵肉飯……滿滿一大桌子菜。
一家人吃完晚飯,奶媽抱著小青去睡覺,沈保珠去廚房收拾碗筷,林正亨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給孩子講故事。
講到一半,大女兒困得眼皮打架,林義旻先帶她回屋睡覺。等沈保珠從廚房出來,林正亨也倚在沙發(fā)上睡著了,她清楚丈夫得趁夜色走才安全,但又舍不得叫醒他,拿來條薄毯蓋在他身上,關(guān)掉大燈,擰開沙發(fā)旁的臺燈。
溫柔的光線像給整個房間都披上了一層淡淡的影子。她輕輕地靠在丈夫身上,這是二人許久以來唯一能彼此相互依偎的時刻。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一陣急促的砸門聲響起。
睡夢中的一家老小都被驚醒了,“正亨——”沈保珠驚恐地喊著丈夫的名字。
話語未落,“嘭”一聲,院子的大門被踹開,一群全副武裝的憲兵沖了進來,把林家老小全都趕到客廳里,開始大搜特搜。
孩子被嚇得縮在墻角,一直搜到早上7點,屋里被翻得一片狼藉,他們找出了一把手槍和幾冊《綜合文摘》,還有一臺油印機,以此證明林正亨私自印刷了革命刊物。
林正亨夫妻倆都被強行推上警車,院里傳來一陣哭聲和喊聲,四周的鄰居們躲在門后,偷偷朝外張望,沒人站出來,他們大張著嘴巴,神色驚恐竊竊私語。
過了幾天,沈保珠被放了回來,一堆特務(wù)住到林家來,吃喝全要管,這巨大的負(fù)擔(dān)壓得沈保珠透不過氣來。
丈夫在牢里生死未卜,重壓之下她干脆豁出去了,讓家里的兩個特務(wù)再次帶她去了刑警總隊。
那一刻,沈保珠不是知書達理的小姐,她像只炸毛的貓,隨時都準(zhǔn)備與壞人同歸于盡。
“我愛人沒罪,是你們非要抓走他!你們不讓我出門,要讓我養(yǎng)你們的人,我沒這個義務(wù)!”沈保珠開始在警局大廳控訴他們卑鄙的做派。
局里的人也被這個瘦弱的女人驚到了,想著還得留著她做誘餌,只能悻悻地將她放回了家。
沈保珠和兒子
從那以后,兩個住家的特務(wù)不同林家一起吃喝了,但沈保珠身后總有一個人跟著,走到哪兒就跟到哪兒。
半個月過去,林正亨一點消息都沒有,沈保珠托親戚找到丈夫在軍統(tǒng)當(dāng)特務(wù)的叔伯弟弟,本想他一定能問到丈夫的下落,哪怕救不出來人,至少也能幫忙送點東西。
沒想到對方卻說:“頂多兩顆花生米(子彈)就解決問題了?!毖韵轮猓终啾厮罒o疑。
沈保珠意識到,在敵對陣營面前,兄弟情分只是笑話。
她也突然明白,自己已不是從前那個事事仰仗丈夫的小姑娘了,她可是一大家子的主心骨。

沈保珠出生在印尼的華僑富商家庭,她不甘心接受父母安排的體面婚姻,逃婚了!且逃了三次。
她的行為在當(dāng)?shù)匾鹆瞬恍〉霓Z動,報紙?zhí)貏e報道了富家女的逃婚事件,她一度成了當(dāng)?shù)胤捶饨ǖ呐蠕h。
直到第三次,疼愛她的二哥實在不忍,出手相助,沈保珠這才成功地逃出家門,前往中國北平,投奔在那讀書的大哥。
沈保珠剛到北平不久,大哥就畢業(yè)了,為了能互相照應(yīng),大哥帶著她投奔他在南京的同學(xué)。
在南京一個長著大柳樹的小院子里,沈保珠遇見了林正亨,他正在準(zhǔn)備報考南京國立藝術(shù)專科學(xué)校,那是當(dāng)時國內(nèi)一流的美術(shù)學(xué)府。
孔武有力的林正亨
沈保珠這些聚在南京學(xué)習(xí)的年輕人,他們一起合租房子,共同生活,談?wù)摰亩际菈艉屠硐搿?/span>
不久,她和林正亨成了很好的朋友,日子一天天過去,兩人感情日漸深厚,雖然還沒到談婚論嫁的地步,彼此也已經(jīng)開始以兄妹相稱了。
但很快,兩人必須要分開,沈保珠的大哥將她帶回北平,插班進光華中學(xué)學(xué)習(xí)。一年后,完成學(xué)業(yè)返回了印尼。
兩人雖然就此分開,讓沈保珠再次欺騙家人,逃回中國,嫁給了愛情。

到這次夫妻雙雙被捕,倆人相識已經(jīng)13年之久。在家中的沈保珠焦急等了一個多月,仍是打聽不到任何消息。
一天,她剛買菜回來,準(zhǔn)備給我們做飯,大門外突然來了一輛車,幾個憲兵突然下車闖了進來,不由分說銬住了她。
她知道,敵人放她自己出來,就是為了當(dāng)誘餌,如今一無所獲,他們不會就此罷休,一定會再把她抓回去的。
她意識到這次被抓,將不會輕易被放出來。她交代好大孩子,又一一囑咐了保姆,一定要照顧好體弱的小青。
兩個孩子邊哭邊上前去扯她的手,說什么也不肯讓她走。沈保珠強忍著淚水,平靜說,她去去就回。
讓她沒有想到的是,丈夫林正亨也在這輛車上,她驚喜萬分,大聲喊起丈夫的名字??垂艿膽棻舐暫浅馑∽臁A终鄾_她點了點頭,用眼睛示意她停下。
汽車一路顛簸著開到臺北軍法處門口,快下車時,沈保珠終于設(shè)法靠近了丈夫。
丈夫悄聲說,他被叛徒出賣了,讓妻子不要幻想,囑咐她帶著孩子去大陸投奔二姑林岡。
沈保珠根本來不及細(xì)問,就匆匆被憲兵推下了車,關(guān)進了臺灣省保安司令部軍法處看守所。
這是臺灣最黑暗最恐怖的監(jiān)獄,關(guān)押著無數(shù)的政治犯,也是行刑最狠的地方。
上杠子,上火鉗,刺甲,灌辣椒水,灌汽油……林正亨一次次昏死過去,始終沒有承認(rèn)自己是共產(chǎn)黨員。
夫妻雙雙被捕,家里只有林正亨的三妹林雙祝和奶媽帶著三個孩子,失去經(jīng)濟來源,生活實在無法維持。
奶媽幫著做飯,三妹將飯送到獄中。沈保珠告訴三妹,家里有什么值錢的東西,都可以拿去賣,先得吃飽飯活下去??杉依锏臇|西能賣的也沒有多少,生活很快就又陷入了困境。
三妹有些輕微的精神疾病,出生后就一直留在臺灣,林正亨返回臺灣后就住到了一起,幫著家里料理家務(wù)。
林義旻記得三姑一手牽他,一手牽大妹去親戚家借錢,林家的親戚闊氣的不少,但無一不怕“共匪”牽連自己,連門都不開,只有個別心軟的會從門縫里塞出一兩角錢。三姑沒法,只好帶他們?nèi)ヅ_北的公平市場,喝碗被污染的面糊糊。
不得已,七歲的林義旻只好去砍柴,一次不小心將左手拇指的指甲砍掉了,沈保珠得了信,非常著急,囑咐三妹不要讓兒子再去砍柴,讓她給在香港的大姑發(fā)電報,請大姑設(shè)法把孩子接到香港照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