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訴苦復仇

一、一件血衣

田家院的石塄五尺高，

田老五在階上伸懶腰。

今日的石塄變成了批斗臺，

田老五的枯顱低下起不來。

耳旁的口號聲一股勁地呼，

田老五渾身篩糠收不住。

群情激憤拳頭揮，

田老五顫下一堆堆。

“訴苦復仇我先來！”

黃河秀頭一個跳上臺。

展開一件血衣直往老狗身上撲，

說不成一個囫圇話只管哭。

小浪花也“呼刺”一下臺上跳，

死揪住老狗的領(lǐng)口提多高：

“田老五你賠我爹爹，

殺父之仇今天要昭雪！”

血衣激起了浪千波，

會場上立馬炸開了鍋。

鄉(xiāng)親們又想起了四年前，

黃河上漂來的那條船——

船家三口可勁把船扳，

田老五昂首船頭上站。

捻著胡稍稍慢悠悠地轉(zhuǎn)，

笑面虎心里暗盤算：

“這次的臘八會沒白趕，

沒彎腰就把個元寶撿。

三碗饸烙換了一條船，

活該我田老五當神仙。

五虎澗有了這條船，

半截黃河都得姓田。

又霸河來又霸山，

給我個縣長都不干。

至于對船主許下的愿，

畫餅充饑又看不見。

只要船開進五虎澗口，

他哭天抹淚都閑想走----”

一張木櫓兩支槳，

槳打水浪嘩嘩響。

船工一家悲淚流，

逃亡的日子在心頭——

徐州淪陷日軍手，

蔣介石扒開了花園口。

黃河決堤大泛濫，

淹掉了三省四十個縣。

災民死了九十萬，

五百萬人去逃難。

船老大憑靠一只船，

一路西討到王垣。

妻女餓昏翻白眼，

流落街頭無人管。

饸烙面救了三條命，

笑面虎說啥都管用。

說是五虎澗能安身，

刀山火海咱也奔。

羊羔跟著狐貍走，

早晚也得入虎口。

可憐夫妻可憐娃，

硬把惡鬼當菩薩。

大船?？课寤?，

笑面虎立馬把臉翻。

八字胡一撇眼一瞪，

滿嘴飛出唾沫星：

“三碗面救了你家三條命，

我田某的恩情比山重。

“可天上不會白白掉餡餅，

三碗面錢就拿這條船來頂。

“你們想要留下就給我扳船，

月月得給我上繳租船錢。

“這河上的生意倒也不錯，

養(yǎng)活你們?nèi)龡l小命沒得說。

“咱長話短說好商議，

這就得給我立字據(jù)。”

頓時天打五雷轟，

一家三口被打懵。

船老大好比一壺油，

被驢踢翻滿河流。

“撲通”一聲栽在地，

不認識南北和東西。

魔怔了半天才靈醒，

明白讓人抓了癡熊。

只想著遇到的是菩薩，

誰知比白骨精還狡猾。

三碗面就想訛走我一條船，

編了這么大個不落纏。

都說是河南的老財壞，

誰知道河北的更巴賴。

黃醬、黑醬、辣椒醬，

天下的老財一球樣。

船老大“呼啦”站起身，

就要和田老五把命拼：

“欠你的面錢我拿命還，

你休想訛走我這條船！

我這就要跟你下船去，

你放走我閨女和我的妻！”

說著抱緊田老五的腰，

離船就往岸上跳。

田老五摔了個嘴啃沙，

狗腿子圍上來一匝匝。

手執(zhí)家伙把腰叉，

一棍就將船老大打趴下。

亂棍又打了一陣子，

渾身打成了血糊糊。

衣服上全是血道道，

皮裂肉爛不忍眊。

“哼！到這了你還想掐奸哩，

我看你是白白揚憨哩！

拿字據(jù)來讓他把手印按，

取鐵鏈來這就把船拴！”

可憐船老大已經(jīng)不會動，

手指頭任由惡人亂擺弄。

河秀母女一頭撲上岸，

田家人早就滾了蛋。

船老大也已經(jīng)咽了氣，

只留下這件血染的衣……

二、不死的黃河漁娘

船到五虎澗落了帆，

平白無故姓了田。

河秀母女落沙灘，

好比兩只無頭雁。

夫亡家破失了船，

眼淚欲流睫毛攔。

遙望黃河浪滔天，

曲里拐彎到身邊。

大河也有轉(zhuǎn)折處，

活人豈能讓尿憋死？

古諺：“人爭一口氣，

尋飯吃也能當皇帝”

青蛙有氣只管跳，

促嘰嘰不死一股勁地叫。

黃河漁娘浪花女，

油鍋里也要活到底。

想要活命無別路，

只有含淚把船租。

陰險毒辣的笑面虎，

硬把船主變船奴。

從此大河上這條船，

帆上寫著個大大的“田”。

一老一少把船扳，

早出晚歸浪上顛。

春運山貨夏運鮮，

秋運糧食冬運炭。

山貨運進王垣城，

轉(zhuǎn)手就變成現(xiàn)大洋。

城南開了糧食坊，

城北開個木炭行。

糧炭都是搶手貨，

顧客往來如穿梭。

生意好比搖錢樹，

日進斗金打不住。

大船養(yǎng)闊了田家門，

大船也累瘦了扳船人。

從春到春夏到夏，

河岸杏花變雪花。

毒日頭曬脫了幾層皮，

瓜子臉變成了枯皺梨。

西北風頂住上水船，

黃花女變成了二疙瘩男。

大船見天運糧米，

母女倆吃不上半顆米粒粒。

大船見天運木炭，

母女倆身上無衣穿。

天天日日在行船，

年根兒落不下一個錢。

風吹馬尾千條線，

月月還租金月月欠。

欠下田家的租船錢，

越滾越多還不完。

地無一垅房無一間，

沙灘上胡搭個草庵庵。

種一苗葫蘆扯一根蔓，

留下個念想在河岸。

葫蘆開花頭對頭，

娘兒倆相擁熱淚流。

大葫蘆做成個葫蘆舟，

伴浪花下河練身硬骨頭。

憋口氣終要報殺父的仇，

小家雀也要撞翻田家高門樓！

日夜都巴望著那老狗早早死，

奪回渡船去奔好日子。

哪知曉毒蛇蛻上十層皮，

害人的本性兒也不會移。

苦苦菜長在爛泥地，

想支楞開枝葉實不易。

剛剛才努出個花骨朵，

就被笑面虎瞭眊著。

挨刀的老牛還想吃嫩草，

鬼八卦早就打在浪花身上了。

擒不住葫蘆他擒把子，

笑面虎笑著來找岔子：

“上一回用船抵了三碗面，

這一次咱也來個現(xiàn)過現(xiàn)。

“我身邊正短個遞煙掂盔的，

不知道咱妮兒愿不愿意去？

“水不露露一朵花還沒張嘴哩，

讓娃在船上風皞?cè)諘癫?/span>美氣。

若能來身邊給我伴個灰，

欠下的租金統(tǒng)統(tǒng)一風吹。”

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黃河秀當場就被氣暈。

老兇手霸船又想欺弱女，

天底下哪有這般不講理？

呼一聲天呀喚一聲地，

窮苦人的活路在哪里？

絕人的路呀葬人的山，

哪一日撕破這殺人的天？

小浪花再也忍不住氣，

掄起船篙就劈過去。

老狗躲閃來不及，

掉進路邊泥潭里。

渾身滾成了泥母豬，

雙手緊緊把枯顱捂。

可到底是雞蛋碰碌礎(chǔ)，

小胳膊扭不過大腿骨。

惡老鷹叼走了小雞雛，

水牢里關(guān)了好幾宿。

要不是農(nóng)會人來得早，

小浪花連命都難保-----

三、翻身日

血衣燃起萬丈焰，

陣陣怒吼震破天。

田老五低頭不敢看，

枯顱只想往褲襠里鉆。

來虎錚錚臺上站，

挺直脖頸話一番：

“日頭從西邊出來啦，

千年的鐵樹要開花。

“地主惡霸完蛋啦，

現(xiàn)在是貧雇農(nóng)坐天下！

“農(nóng)會旗插進了田家院，

田老五已成了喪家犬。

“渾身軟哩沒瓠瓠，

變成了這種球式子。

“咱們要笑不要哭，

今兒格就是翻身日。

“民主政府給咱撐住腰，

咱站直了都有五尺高。

“霸咱的田地咱得要，

訛咱的船只不能打水漂。

“攢著的惡行用仇填，

欠下的血債拿命還。

“今天就來個大清算，

先把這老窩一鍋端！”

呼啦啦一陣鎖鏈響，

田老五就被打入水牢房。

往日里窮人的閻王殿，

也讓這老狗嘗嘗鮮。

旮旯岔歧搜一遍，

房廈翻了個底朝天。

浮財堆下多半院，

勝利果實擺兩岸——

一岸是家具鑲金邊，

條幾桌椅箱柜案；

一岸是細軟色彩艷，

鋪蓋衣著和綢緞。

衣物家什搭帶勻，

唸著花名分到人。

排隊領(lǐng)取不混亂，

一家分下一鋪攤。

分米分油又分面，

外加幾顆山藥蛋。

毛褳裝滿斗籃提，

五谷雜糧都分齊。

再分一頭小毛驢，

烏黑毛片花花蹄。

驢馱糧袋物上肩，

疙疙楞楞往回搬。

孤寡戶，光棍漢，

還能再分得房兩間。

烏央烏央的田家院，

轉(zhuǎn)眼變成了窮光蛋。

房屋財產(chǎn)都易了主，

分得沒剩下半張紙。

飛來一只小布谷，

落在屋頂直嘟嘟：

“田老五，笑面虎，

遭報應，苦苦苦！”

田老大院靜疙睜，

墻外到處是笑聲。

人人都把新衣穿，

家家煙囪冒炊煙。

烙油饃，剝油璇，

碗里堆滿雞蛋面。

放開褲帶盡飽喰，

飽嗝能聽多半縣。

吃飽喝足到田間，

撩開五尺量江山。

尺疙欄長尺疙欄短，

竿竿把咱心舒展。

“土地還家”夢千年，

美景今日在眼前。

人蹦高高雞狗啴，

五虎澗里大狂歡。

河秀要回了自家的船，

紙錢燒了一河灘。

手把船舷謝青天，

差些些沒把人高興憨。

浪花穿上了花衫衫，

紅襖綠褲籃邊邊。

翻身人穿起翻身衣，

渾身上下透英氣。

金銀花開兩樣樣，

有人心安有人慌。

木石虎分了件皮大氅，

穿在身上遍體癢。

就像有條黑蜈蚣，

鉆進皮肉亂疙拱。

眼窩一搭盲就作夢，

小鬼判官來索命。

嚇得他半夜難入眠，

偷偷又摸回了水牢前。

牢門上鎖緊關(guān)著，

他對住門縫縫悄悄說：

“東家東家嫑怨我，

今格這事做哩太過火。

“我也是跟上胡喝哩，

全當是趕羊出坡哩。

“分你這件大氅我不能穿，

穿到身上不自然。

“狗皮哪有虎皮光，

鵝絨沾不到雞身上。

“皮大氅我還給你丟下，

斗爭會完了你還穿價。”

黑屋里半天沒搭話，

只聽得濺起水花花。

木石虎一下就骨酥啦，

往褲襠里拉了一片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