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約翰﹒斯坦貝克(JohnSteinbeck,1902-1968),美國現(xiàn)代著名作家,一九六二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得者。他生在西海岸一個職員家庭,自幼參加農(nóng)業(yè)勞動,熟悉農(nóng)民,故日后的作品以濃厚的鄉(xiāng)土氣息和樸實(shí)的農(nóng)民形象而富于詩意。他從小喜愛文學(xué),潛心研究前輩歐美作家,在創(chuàng)作中形成自己的親切自然、清新喜人的風(fēng)格。他的作品在現(xiàn)實(shí)主義的描繪中常飽含寓言式的哲理。其代表作長篇小說《憤怒的葡萄》有史詩般的氣勢,是美國左翼文學(xué)的一個巔峰。 
 本篇發(fā)表于一九四七年,是根據(jù)墨西哥民間故事改寫的一部優(yōu)秀中篇小說。一對貧窮的印第安年輕夫妻采到一顆稀世珍珠,他們由此產(chǎn)生了樸素、單純的遐想,卻勾起了城里各色人等的種種邪念。他們在迫害中奮起反抗,以拋掉珍珠來重新求得安寧與純真。這里,美與丑、善與惡的尖銳對比激起人們返璞歸真的愿望。 《珍珠》 “在城里,人們講著大珍珠的故事——它是怎樣找到的,又是怎樣失去的。人們講到漁夫奇諾、他的妻子胡安娜和他的嬰孩小狗子。因?yàn)楣适卤恢v過那么多遍,它已經(jīng)在每個人的心里生了根。和留在人們心里的一切反復(fù)講過的故事一樣,其中只有好的和壞的東西、黑的和白的東西、善良的和邪惡的東西,而不論哪里都沒有中庸的東西。 “如果這個故事是個寓言,也許各人都從里面領(lǐng)會他自己的意義,也以自己的生活體驗(yàn)去讀它。不管怎樣吧,在城里人們說……” 一 奇諾在灰暗中醒來。星星還在閃耀,白晝也只在東方的天邊畫下了一抹淡淡的亮光。公雞叫了半天,早起的豬群也已經(jīng)開始不停地翻動著小樹枝和碎木片,看看有沒①有漏過什么能吃的東西。在茅屋外面的霸王樹叢中,一群小鳥一面嘁嘁喳喳地叫著,一面拍打著翅膀。 奇諾睜開了眼睛,他先看看那個漸漸亮起來的四方形——那是門,然后看看那吊在空中的箱子,那里面睡著小狗子。最后他轉(zhuǎn)過頭去看他的妻子胡安娜;她挨著他躺在席子上,她的藍(lán)披巾蓋著她的鼻子和乳房,圍著她的腰。胡安娜的眼睛也睜開了。奇諾一點(diǎn)也想不起,他在醒來時曾經(jīng)看到它們閉著過。她的黑眼睛好象一雙亮晶晶的小星星。正象她平素醒來的時候那樣,她這會兒也在看著他。 奇諾聽到早潮輕輕拍著沙灘的聲音。那聲音非常好聽——奇諾又閉上眼睛去聽他的音樂。也許只有他一個人這樣做,也許他那個民族都那樣做。他的民族曾經(jīng)是偉大的作曲者,因此凡是他們看見、想到、做過或是聽到的東西都變成了歌曲。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些歌曲流傳了下去;奇諾知道它們,可是沒有新的歌曲增加。這并不是說沒有個人的歌曲。奇諾的腦子里這會兒就有一支歌,又明朗又柔和,假如他說得出的話,他會管它叫作“家庭之歌”。 他的毯子蓋在他的鼻子上,防御著濕冷的空氣。他的眼睛朝著身旁一陣沙沙的響聲瞥去。是胡安娜起身了,幾乎沒有聲音。她光著粗硬的腳走到小狗子睡的吊箱面前,彎下身子輕輕哄了哄他。小狗子仰著頭望了一會兒,又閉上眼睛睡著了。 ①仙人掌之類的植物。 胡安娜走到灶坑前面,撥出一塊煤,一面把它扇著,一面把小柴枝折斷加在上面。 這時奇諾起身了,用毯子裹起腦袋、鼻子和肩膀。他把腳伸進(jìn)涼鞋,走到屋外,去看破曉的天色。 在門外面他蹲了下來,把毯子的兩頭圍繞在膝蓋上。他看見海灣①上一朵朵云彩在高空中泛著紅光。一只山羊走攏來嗅嗅他,睜著冷漠的黃眼睛呆呆地瞪著。在他身后,胡安娜點(diǎn)起的火冒出了熊熊的火焰,從茅屋的墻縫里投出一道道的火光,從門口也投出一塊四方形的搖曳不定的光。一只來遲的飛蛾撲了進(jìn)去覓火。“家庭之歌”現(xiàn)在從奇諾身后飄過來。胡安娜正在磨著玉米來做早餐吃的餅,那塊磨盤的轉(zhuǎn)動就是“家庭之歌”的節(jié)奏。 黎明很快地來到了,一抹淡彩,一道紅光,一片明亮,然后爆發(fā)出一團(tuán)烈火——太陽從海灣里升起了。奇諾垂下眼睛,躲避那炫目的光芒。他可以聽到屋子里輕輕拍玉米餅的聲音,聞到它們在平鍋上發(fā)出的香味。螞蟻在地上忙著,有渾身亮晶晶的大黑螞蟻,也有跑得很快的灰溜溜的小螞蟻。一只灰溜溜的螞蟻正狂亂地想要逃出一只蟻獅給它挖下的沙子的陷阱,奇諾以上帝的超然態(tài)度在一旁觀望。一只瘦嶙嶙、怯生生的狗走攏來,一聽到奇諾柔和的呼喚,就蜷做一團(tuán)躺下,尾巴差不多盤到了爪子上,又把下巴輕輕地?cái)R在這個堆堆上。這是條黑狗,在應(yīng)該長眉毛的地方生著金黃的斑點(diǎn)。這是象其它早晨一樣的一個早晨,然而又是一個特別美好的早晨。 奇諾聽到了繩子唧唧嘎嘎的響聲。那是胡安娜正把小狗子從吊箱里抱出來,擦洗干凈,又把他擱在她胸口用披巾兜成的吊床里。奇諾用不到望就可以知道這些事情。胡安娜柔和地唱著一支古老的歌,這支歌只有三個音符,但音程卻有無窮的變化。這也是“家庭之歌”的一部分。一切都只是一個部分。有時它高上去成為一種痛切的、攫住喉頭的和音,訴說著這就是安全,這就是溫暖,這就是完滿。 隔著籬笆墻還有其他的茅屋,從那些屋子里也有煙出來,還有做早飯的聲音,可是那些是別的歌,他們的豬是別的豬,他們的妻子不是胡安娜。奇諾既年輕又結(jié)實(shí),黑紅的頭發(fā)覆在棕色的前額上。他的眼睛熱情、兇猛而又明亮,胡子又稀又粗。他現(xiàn)在把毯子從鼻子上挪了下來,因?yàn)殛幇涤卸镜目諝庖呀?jīng)消散,而黃澄澄的陽光落在屋子上了。在籬笆墻附近,兩只公雞張開翅膀,豎起頸毛,低著頭彼此佯攻。這將是一場笨拙的戰(zhàn)斗。它們不是斗雞。奇諾望了一會兒,然后他抬起眼睛去看一群野鴿忽隱忽現(xiàn)地向內(nèi)陸的群山飛去。這時世界已經(jīng)醒來,于是奇諾站起身,走到他的茅屋里去。 ①加利福尼亞灣。 當(dāng)他走進(jìn)門的時候,胡安娜從火光熊熊的灶坑面前站了起來。她把小狗子放回到吊箱里。然后她梳了她烏黑的頭發(fā),編成了兩條辮子,又用細(xì)綠緞帶扎住辮梢。奇諾蹲在灶坑旁邊,卷起一張熱玉米餅,蘸著作料吃了下去,又喝了一點(diǎn)龍舌蘭汁;這就是早飯了。這是他所吃過的唯一的一種早飯,除了節(jié)日,還有諸圣節(jié)那天一頓驚人的、險(xiǎn)些把他撐死的甜點(diǎn)心不算。奇諾吃完之后,胡安娜回到灶旁吃她的早飯。他們也說了幾句話,可是如果談話只不過是一種習(xí)慣,談話是沒有什么必要的。奇諾滿足地舒了一口氣——這也就是談話。 陽光溫暖地曬著茅屋,一束束長長的光線從罅隙里透進(jìn)來。有一道陽光落在小狗子躺著的吊箱上,落在那些吊箱子的繩子上。 一個微小的動作把他們的眼光吸引到吊箱上。奇諾和胡安娜呆呆地一動也不動。順著那條把孩子的箱子掛在屋梁底下的繩子,一只蝎子正慢慢地在往下爬。它那螫人的尾巴伸在后面,又平又直,可是一轉(zhuǎn)眼它就可以把它豎起來的。 奇諾的呼吸在鼻孔里嘶嘶響,于是他張開嘴來止住它。然后驚駭?shù)纳袂閺乃樕舷Я耍┯驳母杏X又從他身上消失了。他腦子里響起了一支新的歌,這是惡之歌”,敵人的音樂,家庭的任何仇敵的音樂,一種野蠻、詭秘、危險(xiǎn)的旋律,同時,在它的下面,“家庭之歌”悲痛地呼號著。 蝎子順著繩子輕輕地朝著箱子爬下來。胡安娜悄悄地重復(fù)著一句古老的咒語,來抵御這禍害,還咬緊牙關(guān)喃喃地念了一聲圣瑪利亞保佑。奇諾卻行動起來了。他的身子悄悄地溜到屋子的那一邊,平穩(wěn)而毫無聲息。他的手舉在面前,手心向下,眼睛緊盯著蝎子。在蝎子下面的吊箱里,小狗子一面哈哈地笑著,一面把手朝著它伸了上去。當(dāng)奇諾幾乎夠得著它的時候,蝎子感到了危險(xiǎn)。它停住了,它的尾巴輕輕顫動著,豎了起來,尾梢的彎鉤閃閃發(fā)光。 奇諾一動也不動地站著。他聽得見胡安娜又在低聲地念著那古老的咒語,他也聽得見敵人的音樂。要等蝎子動了他才能動,而蝎子卻在探索著那正在臨近的死亡的來源。奇諾的手非常緩慢、非常平穩(wěn)地向前伸出去。那帶鉤的尾巴筆直地豎起來了。正在這一刻,哈哈笑著的小狗子搖動了繩子,蝎子掉下來了。 奇諾的手跳起來去抓它,可是蝎子從他的手指旁邊漏了下去,掉在孩子的肩上,停住,并且螫著了。奇諾隨即咆哮著抓住了它,抓在手指中間,在手心里把它搓得稀爛。他把它扔下去,用拳頭把它打進(jìn)泥地,小狗子在箱子里疼得哇哇地哭喊起來??墒瞧嬷Z一直把敵人連打帶踩地只剩下一點(diǎn)碎片和泥土中的一塊濕印子。他露出牙齒,怒火在他眼睛里燃燒,“敵人之歌”在他耳朵里吼叫。 可是胡安娜這時已經(jīng)把孩子抱在懷里了。她找到螫痕,周圍已經(jīng)開始發(fā)紅了。她把嘴唇湊在螫痕上,使勁地嘬了又吐,吐了又嘬,這時小狗子一直在哇哇地哭喊。 奇諾來回轉(zhuǎn)動;他不知怎么辦是好,他變得礙手礙腳了。 孩子的哭喊驚動了鄰居。他們都從自己的茅屋里涌了出來——奇諾的哥哥胡安﹒托瑪斯和他的胖老婆阿帕羅妮亞,以及他們的四個孩子,擠在門口,堵住了進(jìn)來的路,同時,在他們后面,別人也想朝里面看,還有一個小男孩爬過一堆大腿前來張望。前面的人把話傳給后面的人——“蝎子。寶寶給螫了。” 胡安娜停了一會兒沒有嘬傷口。小孔略微變大了些,它的邊緣由于嘬吮而變白了,但紅腫在向周圍蔓延,形成一個隆起的含淋巴的硬塊。這些人全都知道蝎子的厲害。一個大人被螫之后也會病得很兇,何況一個小娃娃,很容易給毒死的。他們知道,一開頭會出現(xiàn)紅腫、發(fā)燒、喉嚨會腫脹,然后腹部會痙攣起來,如果進(jìn)去的毒液相當(dāng)多的話,小狗子說不定還會死掉。可是螫傷的刺痛漸漸消失了。小狗子的哭喊變成了呻吟。 奇諾對于他那有耐性的、柔弱的妻子的鐵一般的意志常常感到驚奇。她這個順從、恭敬、愉快而又有耐性的女人,可以一聲不吭地弓著背忍受產(chǎn)痛。她幾乎比奇諾自己還能耐勞和忍饑。在小船上,她象一個強(qiáng)壯的男人一樣?,F(xiàn)在她又做了一件最驚人的事情。 “大夫,”她說?!叭フ埓蠓?。” 這話傳到了那些擠得緊緊的站在圍著籬笆墻的小院子里的鄰居們中間。他們彼此之間反復(fù)地說,“胡安娜要請大夫。”要請大夫是一件驚人的事情,一件重大的事情。把他請來將會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大夫從來不到這堆茅屋中來的。既然他照看住在城里那些石頭和灰泥的房屋里的闊人們已經(jīng)忙不過來,他又何必來呢? “他不會來的,”院子里的人們說。 “他不會來的,”門口的人們說,于是這想法也到了奇諾的腦子里。 “大夫不會來的,”奇諾對胡安娜說。 她仰起頭來望著他,她的眼睛冷冷的,象一只母獅的眼睛那樣。這是胡安娜的頭一個孩子——這幾乎就是胡安娜的世界里一切的一切。奇諾看出了她的決心,于是家庭的音樂以鋼一般的調(diào)子在他腦子里響起來了。 “那么我們?nèi)フ宜焙材日f,她隨即用一只手把深藍(lán)色披巾披在頭上,用披巾的一頭做成一個吊帶,吊著呻吟的孩子,用另一頭在他眼睛上面做成一塊遮布,給他擋住亮光。門口的人往后面的人身上擠,給她讓路。奇諾跟著她。他們走出籬門,踏上布滿車轍的小道,鄰居們跟隨著他們。 這事已經(jīng)變成街坊上的一樁事件。他們形成了一個迅速的、腳步輕悄的行列,向市中心進(jìn)發(fā),最前面的是胡安娜和奇諾,他們后面是胡安﹒托瑪斯和阿帕羅妮亞,她的大肚子隨著吃力的腳步微微搖晃,然后是所有的鄰居,還有孩子們在兩邊跟著小跑。黃澄澄的太陽把他們的黑影子投在他們前面,因此他們在自己的影子上走著。 他們來到了茅屋終止的地方,石頭和灰泥的城市從這里開始,城里的房屋外面有森嚴(yán)的圍墻,里面有蔭涼的花園,園子里有小噴泉在噴水,紫茉莉藤用紫色、磚紅色、白色的花葉蓋住了墻。他們聽到來自隱秘的花園里的籠鳥的歌唱,聽到?jīng)鏊畤姙⒃跓崾迳系穆曇?。這個行列通過亮得刺眼的廣場,從教堂面前走過。行列現(xiàn)在已經(jīng)擴(kuò)大,外圍的那些匆匆忙忙新加入的人聽人們低聲講著孩子怎么給一只蝎子螫了,他的父母又怎樣在帶他去看大夫。 新加入的人,尤其是從教堂前面來的乞丐們—─他們是擅長財(cái)務(wù)分析的大專家—─迅速地看了看胡安娜的舊藍(lán)裙子,看到她披巾上的破洞,估了估她辮子上的綠緞帶,察看了奇諾的毯子的年歲以及他那洗過千百遍的衣服,然后斷定他們是窮苦人,便跟著去看會有什么樣的戲演出來。教堂前面的四個乞丐知道城里的一切事情。年輕女人走進(jìn)去做懺悔的時候,他們研究她們的臉色;等她們出來的時候,他們又看見她們,并且判斷她們罪愆的性質(zhì)。他們知道每一樁細(xì)小的丑事,也知道一些重大的罪行。在教堂的陰影里,他們睡在自己的地盤上,因此沒有人能夠不給他們知道而溜進(jìn)去尋找慰藉。他們也知道那個大夫。他們知道他的無知、他的殘忍、他的貪婪、他的嗜好、他的罪愆。他們知道他那些拙劣的墮胎手術(shù)以及他難得施舍的那些褐色的小銅錢。他們看到過他的病人的尸體給抬進(jìn)教堂。這會兒,因?yàn)樵鐝浫鲆呀?jīng)完了,生意也很清淡,他們便跟著行列走去,這些無止無休地渴望了解他們同胞的人們,便去看那懶惰的胖大夫會怎樣對待一個給蝎子螫了的貧苦孩子。 匆匆的行列終于來到大夫住宅的圍墻中間那扇巨大的大門前。他們可以聽到噴水泉的飛濺聲,籠中鳥的歌唱聲,以及長掃帚在石板上掃過的聲音。從大夫的住宅里,他們還能聞到煎上等咸肉的氣味。 奇諾躊躇了一會兒。這個大夫跟他不是同一個民族。這個大夫是另一個種族的人,那種族近四百年來打過、餓過、搶過、鄙視過奇諾的種族,并且嚇住了他們,因此土人謙卑地來到他的門前。正如他一向走近這個種族中任何人的時候那樣,奇諾同時感到軟弱、害怕和氣憤。憤怒和恐怖摻雜在一起。要他殺死這個大夫,會比跟他談話容易得多,因?yàn)榇蠓虻姆N族中所有的人跟奇諾的種族中所有的人講起話來,就仿佛他們都是愚魯?shù)纳谒频?。?dāng)奇諾把右手舉向大門上的鐵環(huán)的時候,憤怒填滿了他的胸膛,敵人的喧鬧的音樂在他的耳朵里震響,他的嘴唇緊緊地貼著牙齒——可是,他卻舉起了左手去摘帽子。鐵環(huán)在門上敲打著。奇諾脫下了帽子站著等候。小狗子在胡安娜懷里微微地哼著,于是她輕輕地去哄他。行列擠了攏來,以便看得清楚一些,聽得清楚一些。 過了一會兒,大門開了幾寸。奇諾從那個隙縫里可以看到園子里涼爽的綠蔭和小噴泉。那個向外望著他的男人跟他是一個種族。奇諾用本族的語言跟他說話。“小東西——頭生的——給毒蝎子咬了,”奇諾說。“他需要醫(yī)師的本領(lǐng)?!?/span> 大門關(guān)上了一點(diǎn)兒,那仆人不肯用本族的語言說話?!暗纫粫?,”他說。“我自己去通報(bào),”于是他關(guān)上大門,并且插緊了插銷。刺眼的太陽把這群人連在一起的影子黑沉沉地投在自墻上。 大夫坐在他臥室里的高床上。他穿著巴黎運(yùn)來的紅紋綢長睡衣,要是扣上扣子的話胸口就有點(diǎn)兒緊了。他的膝上擱著一個銀托盤,里面有一把銀制的巧克力壺和一個薄磁的小杯。杯子是那樣纖巧,以致當(dāng)他用大手的拇指和食指的尖兒把它舉起而把其余三個指頭遠(yuǎn)遠(yuǎn)地伸開免得它們礙事的時候,那副樣子真是可笑。他的眼睛陷在鼓起的小肉窩里,他的嘴角由于不滿而耷拉著。他越來越胖,他的嗓音,由于喉頭的脂肪太多已經(jīng)變得沙啞了。他旁邊的一張桌子上放著一面東方式的小鑼和一盒紙煙。屋里的陳設(shè)又笨重又暗淡,陰森森的。掛的畫兒都帶有宗教意味,連他亡妻的著色大相片也是那樣;如果她遺囑里規(guī)定的并由她本人遺產(chǎn)中出錢做的那些彌撒真能應(yīng)驗(yàn)的話,那她該是在天堂里了。大夫有一個短時期,曾經(jīng)是上流社會的一分子,而他整個后來的生活就是對法蘭西的憶念和戀慕。他說:“那才是文明的生活呢,”──他的意思就是指當(dāng)年他曾經(jīng)靠著一筆小小的收入養(yǎng)姘頭和吃館子。他倒出了第二杯巧克力,又用手指捻碎了一小塊甜餅干。從大門口來的那個仆人走到敞著的門前,站在那兒等著他看見。 “什么事兒?”大夫問。 “有個小印第安人帶著個娃娃。他說孩子給蝎子螫了?!?/span> 大夫先輕輕地放下杯子,然后才讓怒火上升。 “難道我沒有別的事兒可做,只好給'小印第安人’治治蟲傷嗎?我是個大夫,不是獸醫(yī)??!” “是,老爺,”仆人說。 “他有錢嗎?”大夫追問?!皼]有,他們從來沒有錢的。我,世界上只有我一個人好象應(yīng)當(dāng)白干活——我可膩味透了??纯此绣X沒有!” 在大門口,那仆人把門開了一條縫,朝外面看了看在等候的人們。而這一回他用本族的語言說話了。 “你有錢付治療費(fèi)嗎?” 于是奇諾把手伸進(jìn)毯子里一個秘密的地方。他掏出一張折疊了多少層的紙。他一層又一層地把它打開,直到最后才露出八顆畸形的小珍珠,象小爛瘡似的,又丑又灰黯,壓得扁扁的,幾乎一文不值。仆人接過紙去,又關(guān)上大門,不過這一趟他去的時間不長。他把大門開了一條縫,剛夠把那張紙遞回來。 “大夫出去了,”他說?!叭思艺埩怂タ匆粋€害重病的人?!彪S后,因?yàn)楦械叫邜u,便急忙關(guān)上了大門。 于是一陣羞恥的感覺傳遍了整個行列。他們都散開去了。乞丐們回到教堂的臺階上去,游蕩的人們走開,鄰居們也離開了,免得繼續(xù)看著奇諾當(dāng)眾受辱。 奇諾在大門前面站了好久,胡安娜呆在他旁邊。慢吞吞地,他把他那求情的帽子戴在頭上。然后,冷不防地,他用拳頭狠狠地捶了大門一拳。他驚訝地低下頭去,看到他的裂開的指關(guān)節(jié)和從手指縫里往下流著的鮮血。 二 這座城在一個寬闊的港灣上,它那古老的刷著黃色灰泥的房屋緊貼沙灘。沙灘上①排列著那些來自那亞里特的白藍(lán)二色的小船,漁民用秘方做成一種堅(jiān)硬的、貝殼似的,防水的膠泥,這種膠泥把小船保存了好幾代,這是些高高的、優(yōu)美的小船,有彎曲的船頭和船尾,船腰還有一個裝著帆桁的部分,在那里可以豎起一根桅桿,掛上一張小三角帆。 海灘上鋪滿了黃沙,但水邊上卻亂糟糟的,堆著貝殼和海藻。招潮蟹在沙中的洞穴里冒泡吐沫,淺灘上的小龍蝦在亂堆和沙子中間它們的小窩里鉆進(jìn)鉆出。海底布滿爬行的、游泳的、生長著的東西。褐色的海藻在緩慢的水流中漂動,綠色的鰻草在搖擺,小海馬緊緊地攀著它的梗子。有斑點(diǎn)的波鮐特——一種有毒的魚——躺在海底的鰻草床里,色彩鮮艷的游泳蟹就在它們身上跑來跑去。 在沙灘上,城里的餓狗和餓豬無休止地尋覓著可能在漲潮時漂上來的死魚或者死海馬。 雖然天色還早,迷蒙的海市蜃樓已經(jīng)升起了。那種把某些東西放大、又把另一些東西掩蔽起來的變幻無常的空氣,籠罩著整個海灣,以致所有的景象都是不真實(shí)的,視覺也是不可靠的;海上和陸上,有的景象輪廓分明,有的又象夢一般的模糊?;蛟S正因?yàn)槿绱?,海灣的居民信賴精神上的東西和想象中的東西,而不信賴自己的眼睛所告訴他們的距離或者清晰的輪廓,或者任何光學(xué)上的精確性。從這小城遙望港灣的對面,一部分紅樹象用望遠(yuǎn)鏡看到的那樣輪廓分明,而另一叢紅樹卻是一個朦朧的暗綠斑點(diǎn)。一部分遠(yuǎn)處的海岸在那看上去象水波似的微光中消失了。視覺不一定可靠,沒法證明你看到的東西究竟存在還是不存在。于是海灣的居民以為所有的地方都是這樣的,他們也并不覺得奇怪。一片黃銅色的霧靄籠罩在水上,炎熱的朝陽射在上面,使水波蕩漾得刺眼。 漁民的茅屋在小城右手邊的沙灘后面,那些小船就排列在這個區(qū)域的前面。 奇諾和胡安娜慢慢地走下海灘,來到奇諾的小船旁邊,這是他在世界上唯一貴重的東西。船舊極了。奇諾的祖父把它從那亞里特帶來,又把它傳給奇諾的父親,同樣地它又傳到奇諾的手里。它既是財(cái)產(chǎn)又是飯碗,因?yàn)橛幸粭l船的男人能夠保證他的女人有飯吃。它是防御饑餓的堡壘。奇諾年年都用那堅(jiān)硬的、貝殼似的膠泥重新修整他的小船,他所用的秘密方法也是他父親傳授給他的?,F(xiàn)在他走到小船旁邊,象往常那樣溫柔地摸摸船頭。他把他的潛水石、他的籃子和兩根繩子都放在小船旁邊的沙上。他又把毯子疊好,放在船頭。 ①墨西哥西部的一州。 胡安娜把小狗子放在毯子上,又把她的披巾蓋在他身上,讓炎熱的太陽曬不著他。他現(xiàn)在安靜了,可是他肩上的紅腫已經(jīng)蔓延到脖子上和耳朵后面了,他的面孔也腫脹著,在發(fā)燒。胡安娜走到水邊,蹚進(jìn)淺水。她揀起一些褐色的海草,做成一塊扁平的、濕潤的糊藥,把它敷在孩子紅腫的肩膀上,這個療法未必不如別的療法,而且也許比那位大夫的手術(shù)還會高明些。不過這療法卻沒有他的那種權(quán)威,因?yàn)樗群唵斡植换ㄥX。小狗子沒有發(fā)生腹部痙攣?;蛟S胡安娜已經(jīng)及時把毒液嘬出來了,可是她并沒有嘬出她為她頭生的孩子感到的憂慮。她沒有直接為孩子的復(fù)元祈禱——她祈禱讓他們采到一顆珍珠來請大夫給孩子醫(yī)治,因?yàn)槿藗兊哪X子象海灣里的海市蜃樓一樣的虛幻。 現(xiàn)在奇諾和胡安娜把小船從沙灘上推下水去,等船頭一漂起來,胡安娜就爬了進(jìn)去,同時奇諾把船尾推下水,在旁邊蹚著,直到船尾也輕輕地漂了起來,在細(xì)小的碎浪上搖蕩著。然后奇諾和胡安娜一齊用他們的雙葉槳在海里劃起來,于是小船攪皺了海水,嘶嘶響著,迅速地前進(jìn)。其它的采珠船早就出去了。不久,奇諾就看到他們在煙霧中聚集在一起,停泊在養(yǎng)貝場的上面。 光線通過海水滲透到養(yǎng)貝場,在那里,帶褶邊的珠母牢牢貼在粗糙的海底,海底布滿了破碎的、剖開的珠母的空殼。就是這個養(yǎng)貝場曾在過去的年代使西班牙國王一躍而為歐洲一霸,幫他支付了戰(zhàn)費(fèi),并且為贖救他的靈魂修飾了教堂。有的珠母殼上長著裙裾似的褶邊;有的珠母邊上貼著一絲絲海草,身上有小螃蟹爬來爬去,殼上覆蓋著蛤蜊皮。這些珠母會碰到一點(diǎn)意外,一粒沙子會陷在肌肉的皺褶里,刺激肌肉,直到肌肉出于自衛(wèi)用一層光滑的珍珠質(zhì)把沙粒裹住。這情況一旦開始,肌肉就繼續(xù)包裹那外來物,直到它在浪潮的沖擊中掉出來,或者直到那珠母被毀滅。多少世紀(jì)以來,人們潛入水底,把珠母從養(yǎng)貝場采走,剖開,尋找那些被包裹起來的砂粒。許多魚群呆在養(yǎng)貝場附近,為了可以靠近被采珠人扔回來的珠母,靠它過活,并且可以嚙咬那些發(fā)亮的內(nèi)殼。但珍珠卻是偶然找到的東西,找到一顆珍珠是運(yùn)氣,是上帝或天神或二者一起在你背上寵愛的一拍。 奇諾有兩根繩子,一根拴在一塊大石頭上,一根拴在籃子上。他脫下襯衣和褲子,又把帽子放在船底。水象油一樣地光滑。他一手拿著石頭,一手拿著籃子,然后腳先下水,從船邊上溜了下去,石頭便把他墜到海底。氣泡在他后面冒著,直到水又澄清、他能看見東西的時候才罷。上邊,水面是一面起伏不定的、亮晶晶的鏡子,他可以看到小船的底穿透水面。 奇諾小心翼翼地移動著,免得水讓泥沙攪混。他一只腳勾住石頭上的環(huán)子,手迅速地動著,把珠母一只只、一球球地揪下來。他把它們擱在籃子里。有些地方,珠母彼此粘在一起,因此就被成堆地揪下來。 奇諾的民族歌唱過一切發(fā)生或存在的事物。他們給魚作過歌,給憤怒的海和平靜的海作過歌,給光明和黑暗、太陽和月亮作過歌,而這些歌都在奇諾的心里,也在全體人民的心里——每一支歌曲,甚至那些已被遺忘的歌曲。當(dāng)他漸漸裝滿籃子的時候,奇諾的心里就有了歌,這支歌的拍子,就是他的心臟從他憋住的那口氣里吸收著氧氣時怦怦的跳動,這支歌的旋律就是那灰綠的海水,那來去如飛的小動物,和那些一閃即逝的魚群。可是這支歌里還有一支內(nèi)心的隱秘的小歌,幾乎覺察不出,但總在那兒,甜蜜、隱秘而又執(zhí)著,幾乎隱藏在那對位旋律里面。這就是那“可能有的珍珠之歌”,因?yàn)槊恳粋€扔在籃子里的珠母都可能含有一顆珍珠。機(jī)會很渺茫,但是運(yùn)氣和天神也許會成全他的。奇諾知道,在他頭頂上面的小船里,胡安娜正在施展禱告的魔術(shù),她繃緊了臉,繃硬了肌肉,來奪取運(yùn)氣,從天神的手里把運(yùn)氣奪來,因?yàn)樗枰\(yùn)氣來醫(yī)治小狗子的紅腫的肩膀。又因?yàn)檫@種需要很迫切,愿望也很迫切,那隱秘的、可能有的珍珠的小旋律今天早晨也就更加有力。一個個完整的樂句明朗而柔和地在“海底之歌”里出現(xiàn)了。 奇諾,由于他驕傲、年輕和強(qiáng)壯,可以毫不勉強(qiáng)地在水底停留兩分鐘以上,因此他不慌不忙地干著,挑選最大的珠母。它們受到了攪擾,貝殼都閉得緊緊的。離他右邊不遠(yuǎn),隆起一個礁巖的小丘,上面布滿了還不能采的小珠母。奇諾挨著這小丘移動,然后,在他旁邊,在一小塊突出的礁巖下面,他看到一個非常大的珠母單獨(dú)呆在那里,背上沒有附著同類。貝殼半開著,因?yàn)橥怀龅慕笌r保護(hù)著這個老珠母,在那嘴唇似的肌肉里,奇諾看到一道陰森森的閃光,接著貝殼就閉上了。他的心敲出一個重重的節(jié)拍,那可能有的珍珠的旋律在他耳朵里尖厲地震響著。他慢吞吞地用力把那珠母揪了下來,緊緊地抓在胸口。他的腳一踢便脫離了那石頭上的環(huán)子,于是他的身體浮到了水面,他的黑頭發(fā)在陽光中閃耀。他舉起手來越過船邊,把那個珠母放進(jìn)船底。 然后胡安娜穩(wěn)住船讓他爬了進(jìn)去。他的眼睛激動得閃閃發(fā)亮,可是為了面子,他仍舊把石頭拉了上來,又把他的一籃子珠母拉上來,提到船里面。胡安娜感到了他的激動,假裝往別處看。過分想要一件東西是不好的。那樣做有時會把運(yùn)氣嚇跑。你要它必須要得有分寸,而且你對上帝或者天神必須非常圓通??墒呛材葏s停止了呼吸。奇諾慢條斯理地打開了他的鋒利的短刀。他沉思地看著籃子。也許最后打開那個珠母比較好吧。他從籃子里拿起一個小珠母,割破肌肉的皺褶,搜索了一層層的肉,又把它扔在水里。然后他好象頭一回看到那個大珠母似的。他蹲在船底,揀起那個珠母仔細(xì)地看著。殼上的凹槽的顏色從亮閃閃的黑色到褐色,只有幾塊小蛤蜊皮附在貝殼上?,F(xiàn)在奇諾倒不大情愿剖開它了。他剛才看到的,他知道,也許是一道反光,一片偶然漂進(jìn)去的貝殼或者純粹是一個幻影。在這個充滿變幻不定的光線的海灣里,幻影是多于現(xiàn)實(shí)的。 可是胡安娜的眼睛緊盯著他,她不能再等了。她把手?jǐn)R在小狗子蓋著的頭上?!捌书_它,”她輕輕地說。 奇諾麻利地把刀插進(jìn)貝殼的邊緣。通過刀他可以感到肌肉在縮緊。他用刀身一撬,正在閉合著的肌肉和貝殼就分開了。嘴唇似的肌肉扭曲了起來,然后又平復(fù)下去。奇諾揭起了肉,下面就是那顆大珍珠,象月亮一樣完美。它攝取光線,加以洗煉,又反射出燦爛的銀光。它和海鷗的蛋一般大。它是世界上最大的珍珠。 胡安娜屏住氣,輕輕哼了一聲。那可能有的珍珠的隱秘的旋律突然對奇諾響了起來,明朗、美麗、嘹亮、熱烈、可愛、興奮、歡快又得意。在這顆大珍珠的表面上,他可以看到夢想的形體。他從正在死亡的肉中撿起珠子,放在手心里,又把它翻轉(zhuǎn)過來,看到它的曲線是完美的。胡安娜走攏來凝視著他手里的珍珠,而這就是他捶打大夫家大門的那只手,指關(guān)節(jié)上碰破的肉已經(jīng)被海水泡得灰白了。 胡安娜本能地走到躺在父親毯子上的小狗子的身邊。她揭起那海草做的糊藥,瞧了瞧肩膀。“奇諾,”她尖聲地叫喊。 他的眼光越過珍珠,看到紅腫正從孩子的肩頭消失,毒也正從他的身體中消散。于是奇諾的拳頭緊緊握住了珍珠,他的感情控制不住了。他把頭向后一仰,號叫了起來。他的眼睛往上翻轉(zhuǎn),他大喊大叫,身體挺得筆直。別的小船里的人們驚愕地抬起頭來,然后他們就把槳插進(jìn)海里,飛快地朝奇諾的小船劃過來。 三 一個城市就好象一種群棲的動物。一個城市有神經(jīng)系統(tǒng),也有頭,也有肩,也有腳。一個城市也有一種整體的感情。消息怎樣在一個城市傳開是一件不容易解釋的神秘事情。消息傳起來,似乎比小男孩們爭先恐后跑去告訴人家那樣還要快,比女人們隔著籬笆喊著告訴鄰居那樣還要快。 在奇諾、胡安娜和別的漁民還沒有來到奇諾的茅屋以前,這個城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已經(jīng)隨著這消息在跳動和震顫了——奇諾找到了“稀世寶珠”。在氣喘吁吁的小男孩們還來不及講完之前,他們的母親已經(jīng)知道了。這消息越過那些茅屋繼續(xù)向前沖去,在一陣?yán)嘶w濺的波濤中沖進(jìn)那石頭與灰泥的城市。它傳到正在花園里散步的神父那里,使他的眼中出現(xiàn)一種若有所思的神情,使他想起教堂里必須進(jìn)行的一些修葺。他不曉得那顆珍珠會值多少錢。他也不曉得他有沒有給奇諾的孩子施過洗,或者有沒有給奇諾司過婚。這消息傳到開鋪?zhàn)拥娜四抢?,他們便看看那些銷路不大好的男人衣服。 這消息傳到大夫那里,他正和一個太太坐著,這女人的病就是年老,雖然她本人和大夫都不肯承認(rèn)這個事實(shí)。等他弄明白奇諾是誰以后,大夫就變得既嚴(yán)肅又懂事了。“他是我的顧客,”大夫說?!拔艺诮o他的孩子治蝎子螫的傷?!贝蠓虻难劬υ谒鼈兎逝值母C里向上翻著,他想起了巴黎。在他回憶中,他在那里住過的屋子成了一個宏大奢華的地方,跟他同居過的面貌難看的女人成了一個又美麗又體貼的少女,盡管她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大夫的眼光越過他那年老的病人,看到自己坐在巴黎的一家餐館里,一個侍者正在打開一瓶酒。 這消息一早就傳到教堂前面的乞丐們那里,使他們高興得吃吃地笑了一陣,因?yàn)樗麄冎朗澜缟蠜]有比一個突然走運(yùn)的窮人更大方的施舍者了。 奇諾找到了“稀世寶珠”。在城里,在一些小鋪?zhàn)永铮切┫驖O夫收買珍珠的人。他們在椅子上坐著等待珍珠送進(jìn)來,然后他們就嘮叨,爭吵,叫嚷,威脅,直到他們達(dá)到那漁夫肯接受的最低的價(jià)錢??墒撬麄儦r(jià)也不敢超過一個限度,因?yàn)樵?jīng)有一個漁夫由于絕望,把他的珍珠送給了教會。買完珍珠之后,這些收買人獨(dú)自坐著,他們的手指不停地玩弄著珍珠。他們希望這些珍珠歸他們所有。因?yàn)閷?shí)際上并沒有許多買主——只有一個買主,而他把這些代理人安置在分開的鋪?zhàn)永?,造成一種互相競爭的假象。消息傳到這些人那里,于是他們的眼睛瞇了起來,他們的指尖也有一點(diǎn)發(fā)癢,同時每人都想到那大老板不能永遠(yuǎn)活著,一定得有人接替他。每人也都想到他只要有點(diǎn)本錢就可以有一個新的開端。 各式各樣的人都對奇諾發(fā)生了興趣——有東西要買的人以及有人情要央求的人。奇諾找到了“稀世寶珠”。珍珠的要素和人的要素一混合,一種奇怪的黑渣滓便沉淀了下來。每人都突然跟奇諾的珍珠發(fā)生了關(guān)系,奇諾的珍珠也進(jìn)入每人的夢想、思索、企圖、計(jì)劃、前途、希望、需要、欲念、饑渴,只有一個人妨礙著大家,而那個人就是奇諾,因此他莫名其妙地變成了每個人的敵人。那消息攪動了城里的一種無比骯臟無比邪惡的東西;黑色的蒸餾液好象一只蝎子,或者象食物的香味所引起的食欲,或者象失戀時感到的寂寞。這個城的毒囊開始分泌毒液,城市便隨著它的壓力腫脹起來了。 可是奇諾和胡安娜并不知道這些事情。因?yàn)樗麄冏约河挚鞓酚峙d奮,他們以為人人都分享他們的喜悅。胡安﹒托瑪斯和阿帕羅妮亞是這樣的,而他們也就是整個世界。下午,當(dāng)太陽翻過半島上的叢山沉入外海之后,奇諾蹲在他的屋子里,胡安娜呆在他旁邊。茅屋里擠滿了鄰居。奇諾手里拿著大珍珠,珠子在他手里是溫暖而又有生命的。珍珠的音樂已經(jīng)和家庭的音樂匯合在一起,因此二者彼此美化著。鄰居們凝視著奇諾手里的珍珠,很奇怪怎么會有人交上這么好的運(yùn)氣。 胡安﹒托瑪斯是奇諾的哥哥,所以蹲在他的右手邊,他問;“現(xiàn)在你成了個有錢的人,你想做什么?” 奇諾朝他的珍珠里凝視著,胡安娜垂下了睫毛,又挪動披巾把臉蓋上,使得她的激動不致被人看出來。燦爛的珠光里浮現(xiàn)出一些東西的圖畫,這些東西是奇諾以前考慮過可是因?yàn)椴豢赡芫筒辉傧氲?。在珍珠里面他看到胡安娜、小狗子和他自己在大祭臺前面站著和跑著,他們正在舉行婚禮,因?yàn)樗麄儸F(xiàn)在出得起錢了。他輕聲地說:“我們要舉行婚禮——在教堂里?!?/span> 在珍珠里面他看到他們是怎么打扮的——胡安娜披著一條新得發(fā)硬的披巾,穿著一條新裙子,從長裙子底下奇諾還可以看到她穿著鞋子呢。這就在珍珠里面——這幅圖畫在那里輝耀著。他自己穿著新的白衣服,手里拿著一頂新帽子——不是草的而是細(xì)黑氈的——,他也穿著鞋——不是涼鞋而是系帶子的皮鞋。而小狗子呢——就是他——他身著一套美國貨的藍(lán)水手服,戴著一頂游艇帽,跟奇諾有一次在一只游艇開進(jìn)港灣時所看到過的一模一樣。這些東西奇諾在明亮的珍珠里全都看到了,于是他說:“我們要買新衣服。” 于是珍珠的音樂象喇叭合奏一樣在他的耳朵里響了起來。 接著在珍珠那可愛的灰白的表面上浮現(xiàn)出奇諾想要的一些小東西:一根魚叉,頂替一年前丟失的那根,一根新的鐵魚叉,要在叉把的頭上有一個環(huán)的那一種;還有——他的腦子幾乎不敢往下想——一支來復(fù)槍——可是為什么不行呢,既然他這么闊了?于是奇諾在珍珠里看到了自己,手里拿著一支溫徹斯特式卡賓槍。這是最荒唐的白日夢,同時也非常愉快。于是他的嘴唇猶豫地移動了——“一支來復(fù)槍,”他說?!耙苍S一支來復(fù)槍。” 是這支來復(fù)槍破除了障礙。這本是一樁不可能的事情,既然他能想到要有一支來復(fù)槍,那么一切界限都被突破了,他也就可以繼續(xù)向前邁進(jìn)了。因?yàn)閾?jù)說人是永遠(yuǎn)不知足的,你給他們一樣?xùn)|西,他們又要另一樣?xùn)|西。這樣說本來是表示非難的,其實(shí)這正是人類所具備的最偉大的才能之一,正是這種才能使人比那些對自己已有的東西感到滿足的動物優(yōu)越。 鄰居們一聲不晌地?cái)D在屋子里,聽著他那些荒唐的幻想,點(diǎn)著頭。站在后面的一個男人小聲說:“一支來復(fù)槍。他想要一支來復(fù)槍?!?/span> 可是珍珠的音樂正在奇諾的心里得意地高歌著。胡安娜抬起頭來,她的眼睛為了奇諾的勇氣和想象而睜得大大的。電一般的力量來到他身上,因?yàn)楝F(xiàn)在界限被踢開了。在珍珠里面他看到小狗子正在一大張紙上寫字。奇諾激動地盯著他的鄰居們?!拔覂鹤右蠈W(xué),”他說,鄰居們都不作聲了。胡安娜急遽地屏住了氣。當(dāng)她望著他的時候,她的眼睛是明亮的,她又急忙低下頭去看她懷里的小狗子,要看看這究竟可能不可能。 而這時,奇諾的臉給預(yù)言照亮了。“我兒子要識字和念書,我兒子要寫字并且了解所寫的東西。我兒子還要會算,而這些東西可以使我們得到自由,因?yàn)樗麑兄R——他會有知識,而通過他我們也就會有知識?!庇谑窃谡渲槔锩嫫嬷Z又看到他自己和胡安娜蹲在茅屋的小火旁邊,同時小狗子在念一本大書?!斑@就是這顆珍珠將要做的事,”奇諾說。他一輩子也沒有一下子說過這么多話。于是突然間他害怕起來了。他的手蓋住珍珠,遮斷了光線。奇諾感到害怕,正如一個說“我想要”而又沒有信心的人那樣。 現(xiàn)在鄰居們知道他們親眼看到了一個大奇跡。他們知道時間從此要由奇諾的珍珠算起,并且今后許多年他們會繼續(xù)談?wù)撨@個時刻。如果這些事情實(shí)現(xiàn)了,他們就會詳細(xì)敘述奇諾是什么神情,他說過什么話,他的眼睛又怎樣發(fā)亮,他們還會說:“他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得到了一種力量,于是事情就那么開始了。你看他已經(jīng)成了一個多么了不起的人物,就是從那一刻開始的。而我親眼看到了那一刻。” 如果奇諾的計(jì)劃落了空,那些鄰居們就會說:“事情就是那么開始的。一陣愚蠢的瘋狂突然支配了他,使得他說出了許多蠢話。天主保佑,別讓我們遇到這種事情吧。對啦,天主懲罰了奇諾,因?yàn)樗纯宫F(xiàn)狀。你看到他結(jié)果怎樣了吧。而我就親眼看到過他失去理性的那一刻的?!?/span> 奇諾朝下看看他那只握著的手,指關(guān)節(jié)上他捶過大門的地方已經(jīng)結(jié)痂并且皺緊了。 現(xiàn)在黃昏快到了。于是胡安娜用披巾兜住孩子,讓他吊在她的屁股旁邊,然后她走到灶坑面前,從灰燼中撥出一塊煤,折碎了幾根樹枝加在上面,再把火扇著。小小的火焰在鄰居們的臉上跳躍。他們知道他們也該去吃飯了,可是他們還舍不得離開。 天差不多已經(jīng)黑了,胡安娜的火在籬笆墻上投下了人影,這時低語傳了進(jìn)來,又挨次傳開去:“神父來了——司鐸來了?!庇谑悄械亩济撓旅弊樱瑥拈T口往后退,女的都把披巾攏在臉上,并且垂下了眼睛。奇諾和他的哥哥胡安﹒托瑪斯站起身。神父走了進(jìn)來——一個頭發(fā)花白、上年紀(jì)的人,有著衰老的皮膚和年輕的銳眼。他認(rèn)為這些人是小孩子,也把他們當(dāng)小孩子看待。 “奇諾,”他輕聲地說,“你取的是一個偉大的名字——而且是一個偉大的教會之父①,”他使他的話聽上去好象一次祝福?!案阃哪莻€人馴服了沙漠,又純凈了你的民族的靈魂,你知道嗎?書本里有的。” 奇諾迅速地低下眼看看吊在胡安娜屁股旁邊的小狗子。將來有一天,他心里想,那孩子會知道書本里有什么東西以及沒有什么東西。音樂已經(jīng)從奇諾的腦子里消失了,可是現(xiàn)在,早晨那個旋律,邪惡的,敵人的音樂微細(xì)地、緩慢地,響了起來,不過聲音很微弱。于是奇諾望著他的鄰居們,看看是誰把這支歌帶進(jìn)來的。 可是神父又開口了。“我聽說你發(fā)了一筆大財(cái),找到一顆大珍珠?!?/span> 奇諾張開手把它伸了出來,神父看到珍珠的大小和美麗,便倒抽了一口氣。然后他說,“我希望你記得,我的孩子,向賜給了你這個寶貝的天主謝恩,并且祈求他在將來不斷給你指導(dǎo)。” 奇諾默默地點(diǎn)著頭,倒是胡安娜輕聲地說:“我們一定記得,神父?,F(xiàn)在我們要舉行婚禮了。奇諾剛才那么說了?!彼従觽?,讓他們證實(shí)她的話,他們便都鄭重其①奇諾(1645—1711),意大利耶穌會傳教士,曾在墨西哥西部長期做傳教工作。事地點(diǎn)點(diǎn)頭。 神父說:“我很高興看到你開頭的念頭便是好念頭。天主保佑你們,我的孩子們。”他掉轉(zhuǎn)身子悄悄地離開了,于是大家讓他過去。 可是奇諾的手又緊緊地握住了珍珠,他在疑心地四下張望,因?yàn)樵谒淅?,邪惡的歌和珍珠的音樂尖聲地對唱著?/span> 鄰居們悄悄地走出去回家了,于是胡安娜蹲在灶火旁邊,把一沙鍋的煮豆子擱在小小的火焰上面。奇諾走到門口向外面望著。象往常那樣,他可以聞到許多家的爐火冒出的煙,他也可以看到朦朧的星星和感到夜晚空氣的潮濕,于是他把鼻子蓋了起來。那只瘦狗來到他面前,搖動著身子打招呼,好象一面迎風(fēng)飄揚(yáng)的旗子,奇諾朝下望它,但卻視而不見。他已經(jīng)突破界限,進(jìn)入了一個寒冷而寂寞的外界。他感到孤獨(dú)而沒有保護(hù),那唧唧叫著的蟋蟀,尖聲叫著的雨蛙和哇哇喊著的蛤蟆仿佛也都在播送那邪惡的旋律。奇諾微微哆嗦了一下,把毯子拉得靠鼻子更緊一些。他還把珍珠拿在手里,緊緊地在手心里握著,珠子又溫暖又光滑地貼在皮膚上。 在他身后,他聽到胡安娜輕輕地拍著玉米餅,然后把它們放在那陶制的平鍋上,奇諾感到他的家庭的溫暖和安全都在他背后,“家庭之歌”象小貓輕輕哼著的聲音從他背后傳過來??墒乾F(xiàn)在,他憑著從嘴里說出他的未來將會是什么樣子而創(chuàng)造了未來。一個計(jì)劃是一件真實(shí)的東西,已經(jīng)計(jì)劃好的東西也是感覺得到的,一個計(jì)劃一旦做好并摹想出來之后,就和其它的現(xiàn)實(shí)一道成為現(xiàn)實(shí)了——破壞是破壞不了的,卻很容易受到打擊。因此奇諾的未來是真實(shí)的,但是未來一經(jīng)建立,破壞它的力量也就樹立起來了,而這他是知道的,因此他不得不準(zhǔn)備抵御打擊。還有一點(diǎn)奇諾也是知道的——神不喜愛人們的計(jì)劃,神也不喜愛成功,除非那是出于偶然。他知道,如果一個人由于自己的努力而得到成功,神是要向人報(bào)復(fù)的。因此奇諾害怕計(jì)劃,但是,既然已經(jīng)做了,他就決不能再破壞它了。而且為了抵御打擊,奇諾已經(jīng)在為自己預(yù)備一層堅(jiān)硬的皮膚來防備世界了。他的眼睛和他的腦子在危險(xiǎn)還沒有出現(xiàn)之前就搜索著危險(xiǎn)。 站在門口,他看見兩個男人走攏來;其中一個提著一盞手燈,燈光照亮了地面和兩個人的腿。他們從奇諾的籬笆墻的入口處轉(zhuǎn)進(jìn)來走到他的門口。奇諾看出一個是大夫,另一個是早晨開門的那個仆人。當(dāng)他看出他們是誰的時候,奇諾右手上破裂的指關(guān)節(jié)發(fā)起燒來。 大夫說:“今天早晨你來的時候我不在家??墒乾F(xiàn)在,剛剛有空,我就來看小寶寶了?!?/span> 奇諾站在門口,堵著門,憎恨在他眼睛后面憤怒地燃燒著,還有恐懼,因?yàn)閹装倌陙淼呐凵钌畹乜淘谒男撵`上。 “孩子現(xiàn)在差不多好了,”他簡慢地說。 大夫微微一笑,但他的眼睛在布滿了淋巴的小眼窩里卻沒有笑。 他說:“有時候,朋友,蝎子的螫傷有一種奇怪的后果。起初表面上見好,然后出其不意地——噗!”他噘起嘴發(fā)出一個輕微的爆破聲來表示那會發(fā)生得多么快,他又挪了挪他那個小小的黑色的大夫用的手提皮包,讓燈光落在上面,因?yàn)樗榔嬷Z的種族喜愛任何行業(yè)的工具并且信任它們?!坝袝r候,”大夫用流暢的語調(diào)接著說,“有時候會使人的腿干癟掉,眼睛瞎掉一只,或者成了駝背。哦,我知道蝎子螫傷是怎么回事,朋友,我會把它治好?!?/span> 奇諾感到憤怒和憎恨在化成恐懼。他不懂,而大夫也許是懂的。他不能冒險(xiǎn),拿他的肯定的無知來對抗這個人的可能有的知識。他落在陷阱里了,他的同胞一向如此,將來也會如此,直到,象他所說的,他們能確實(shí)知道所謂書本里的東西的確是記載在書本里的。他不能冒險(xiǎn)——不能拿小狗子的性命或者身體的健全來冒險(xiǎn)。他站開了,讓大夫和他的仆人走進(jìn)茅屋去。 他走進(jìn)去的時候,胡安娜從灶旁站起來倒退著走開,她又用披巾的穗子蓋住孩子的臉。當(dāng)大夫走到她面前伸出手的時候,她抱緊了孩子朝奇諾看著,奇諾站在一旁,火的影子在他臉上跳動著。 奇諾點(diǎn)點(diǎn)頭,她這才讓大夫把孩子抱過去。 “把燈舉起來,”大夫說,仆人把手燈舉高之后,大夫看了一會孩子肩上的傷。他沉思了一會兒,然后翻開孩子的眼瞼看了看眼球。小狗子在跟他掙扎,可他只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 “正如我料到的那樣,”他說?!岸疽呀?jīng)進(jìn)去了,很快就要發(fā)作。過來,你瞧!”他按住了眼瞼。“瞧——它是藍(lán)的。”奇諾焦急地瞧瞧,看到它果真有點(diǎn)兒藍(lán)。他也不知道它是否一向就有點(diǎn)兒藍(lán)。可是陷阱已經(jīng)設(shè)好了。他不能冒險(xiǎn)。 大夫的眼睛在它們的小眼窩里浮出了眼水?!拔乙o他一點(diǎn)藥來敗敗毒,”他說。接著他把孩子遞給奇諾。 于是他便從皮包里取出一小瓶白色的粉末和一個膠囊。他在膠囊里裝滿了粉末又蓋了起來,然后在第一個膠囊外面又套上第二個膠囊,也蓋了起來。然后他非常麻利地動作著。他把孩子抱過來,掐他的下唇,直到他張開了嘴。他的胖手指把膠囊放到孩子的舌根他吐不出來的地方,然后從地上拿起盛著龍舌蘭汁的小水壺給小狗子喂了一口,這就算完了。他又看看孩子的眼球,然后他噘起嘴來,好象是在思索。 他終于把孩子遞回給胡安娜,然后轉(zhuǎn)身向著奇諾?!拔蚁胍恍r內(nèi)毒就會發(fā)作,”他說?!斑@藥也許可以使小寶寶不受傷害,不過我一小時之內(nèi)還要來一次。也許我正趕上救他的命。”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便走出小屋,他的仆人提著手燈跟隨著他。 現(xiàn)在胡安娜把孩子包在披巾里,她又焦急又害怕地盯著他看。奇諾走到她面前,揭起披巾盯著孩子看。他挪動了手想去看看眼瞼下面,這才發(fā)現(xiàn)珍珠還在他手里。于是他走到靠墻的一個箱子前面,從里面取出了一塊破布。他把珍珠包在破布里面,然后走到茅屋的角上,用手指在泥地上挖了一個小洞,把珍珠放在洞里,蓋上土,又掩蔽了那個地方。然后他走到火的面前,胡安娜在那里蹲著,注視著孩子的臉。 大夫回到家里,在椅子上坐定,看了看表。他的仆人給他端來一頓簡單的晚餐,有巧克力、甜點(diǎn)心和水果,而他不滿地瞪著這些食物。 在鄰居們的屋子里,人們頭一次談起在今后很長的時間內(nèi)將要在所有的談話中占首要地位的那個題目,要看一看談起來情形怎樣。鄰居們伸出大拇指彼此比劃那顆珍珠有多么大,他們又做出種種撫愛的小手勢表示它多么可愛。今后他們要非常密切地注意奇諾和胡安娜,看財(cái)富是否會象沖昏所有人的頭腦那樣,也沖昏了他們的頭腦。人人都明白大夫?yàn)槭裁磥淼摹K麄窝b得不大高明,因此完全被人看穿了。 在外面的港灣里有一群密集的小點(diǎn)閃閃地發(fā)光,浮到水面來逃避一群闖進(jìn)來吃他們的大魚。在屋子里面人們可以聽到屠殺進(jìn)行時小魚的咻咻聲和大魚跳躍的濺拍聲。水蒸氣從海灣中升起,結(jié)成鹽水珠子落在灌木叢和仙人掌上,落在小樹上。夜耗子在地面上爬來爬去,小貓頭鷹一聲不響地追捕著它們。 眼睛上面有火紅斑點(diǎn)的那條瘦瞵嶙的小黑狗來到奇諾的門口,伸頭朝里面張望。當(dāng)奇諾抬起頭來瞧它一眼的時候,它把臀部擺動得都快散開了,奇諾把頭一轉(zhuǎn)過去,它又平靜了下來。小狗沒有走進(jìn)屋子,可是它帶著狂熱的興趣望著奇諾從小瓦盤里吃豆子,又望著他用一塊玉米餅把盤子擦干凈,吃了餅,又用龍舌蘭汁把這些東西送下去。 奇諾吃完飯正在卷一支紙煙,忽然胡安娜急促地喊了出來:“奇諾。”他瞧了她一眼便站起來,趕快走到她面前,因?yàn)樗麖乃劬锟吹搅丝植?。他站在她旁邊,彎著身子朝下看,可是光線非常暗淡。他把一堆小柴枝踢進(jìn)灶坑去燃起一陣烈火,這樣一來,他就可以看到小狗子的臉了。孩子的臉是通紅的,他的喉嚨在抽動,一道粘粘的唾液從他的嘴唇中間流了出來。腹部肌肉的痙攣開始了,孩子病得很厲害。 奇諾跪在妻子身旁?!霸瓉泶蠓蚬嬷?,”他說,他不單說給妻子聽,也在說給自己聽,因?yàn)樗男氖抢渚嘁傻模蚕肫鹆四前咨姆勰?。胡安娜左右搖晃著,哼出了那小小的“家庭之歌”,仿佛它能夠擊退危險(xiǎn)似的,這時孩子在她懷里一面吐著,一面折騰著?,F(xiàn)在奇諾心里產(chǎn)生了疑懼,邪惡的音樂便在他頭腦里震響了起來,幾乎驅(qū)走了胡安娜的歌。 大夫喝完了巧克力,小口小口地咬著甜點(diǎn)心。他在餐巾上擦擦手指,看看表,站了起來,拿起了他的小手提包。 孩子得病的消息在茅屋叢中迅速地傳開了,因?yàn)樵诟F人的仇敵中,疾病的地位僅次于饑餓。有人輕輕地說:“你瞧,幸運(yùn)帶來惡毒的朋友?!彼麄凕c(diǎn)點(diǎn)頭,站起來到奇諾家去。鄰居們蓋住鼻子,在黑暗中急急地跑著,直到他們又?jǐn)D進(jìn)了奇諾的屋子。他們站在那里凝神看著,同時三言兩語地談?wù)撝谝粋€喜慶的時候發(fā)生這種事是多么不幸,他們還說:“一切事情都操在天主的手里?!崩夏甑膵D女在胡安娜旁邊蹲下,要能幫忙就給她幫點(diǎn)兒忙,要不能幫忙就給她點(diǎn)安慰。 這時大夫匆匆忙忙地進(jìn)來了,后面跟著他的傭人。他把那些老太婆象趕小雞一樣地趕散了。他抱起孩子,仔細(xì)看看,又摸摸他的腦袋?!岸疽呀?jīng)發(fā)作了,”他說。“我想我能夠打敗它。我一定盡我的力量。”他要了一杯水,在水杯里放進(jìn)三滴阿摩尼亞,然后他扳開孩子的嘴,把它灌了下去。孩子受著治療,一面飛濺著唾沫一面尖聲地喊叫,同時胡安娜用驚惶的眼睛望著他。大夫一面干活兒一面說點(diǎn)兒話?!靶叶叶眯拥亩?,要不然——”于是他聳聳肩膀,表示可能會發(fā)生什么事情。 但是奇諾很疑心,他不能把他的視線從大夫敞開的提包上,從里面的那瓶白粉末上移開。漸漸地,痙攣平息了,孩子也在大夫的手下面松弛了。然后小狗子深深地舒了一口氣便睡去,因?yàn)樗碌美蹣O了。 大夫把孩子放在胡安娜的懷里?!八F(xiàn)在就會好了,”他說。“這一仗我打勝了?!焙材葷M懷崇敬地望著他。 現(xiàn)在大夫關(guān)他的提包了。他說,“你看你什么時候能夠付這筆賬?”他的口氣甚至是和藹的。 “等我賣掉我的珍珠我就付給你,”奇諾說。 “你有一顆珍珠?一顆好珍珠嗎?”大夫滿懷興趣地問。 這時鄰居們異口同聲地插進(jìn)來說了?!八业搅讼∈缹氈椋彼麄?nèi)碌?,同時他們把食指和拇指圈起來表示那顆珍珠有多么大。 “奇諾要成為闊人了,”他們叫嚷?!斑€沒有人看到過這樣的珍珠呢?!?/span> 大夫露出驚訝的樣子?!拔业箾]有聽說。你把這顆珍珠放在一個安全的地方了嗎?也許你樂意讓我把它存在我的保險(xiǎn)箱里吧?” 奇諾的眼睛現(xiàn)在瞇上了,他的臉頰繃得緊緊的。“我把它收好了,”他說?!懊魈煳野阉u掉,然后我就付你的錢?!?/span> 大夫聳聳肩膀,他的濕漉漉的眼睛一刻都不離開奇諾的眼睛。他知道珍珠一定埋在屋子里,他又想奇諾說不定會朝著埋珍珠的地方看的?!耙沁€不等你賣掉就讓人偷走,那就太可惜了,”大夫說,隨即他看到奇諾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朝著茅屋側(cè)面的柱子近旁的地面上溜過去。 當(dāng)大夫已經(jīng)離開,鄰居們也都不大情愿地回家之后,奇諾蹲在灶坑里通紅的小煤塊旁邊,傾聽著夜晚的聲音:那小浪輕輕拍岸的聲音和遠(yuǎn)處的狗叫,微風(fēng)掠過茅屋的屋頂?shù)穆曇艉痛逯朽従觽冊谒麄兾葑永锏牡驼Z,原來這些人并不整夜酣睡;他們不時地醒來,說說話,然后又睡去。過了一會兒,奇諾站了起來,走到他屋子的門口。 他聞聞風(fēng),聽聽有沒有鬼鬼祟祟或者偷偷摸摸的不尋常的聲音,他的眼睛搜索著暗處,因?yàn)樾皭旱囊魳吩谒X子里響著,而他又激憤又害怕。在他用感官探查過夜晚以后,他走到那側(cè)面的柱子旁邊埋珍珠的地方,把珠子挖出來,拿到睡席上去,然后在睡席下面的泥地上又挖了一個小洞,埋起他的珍珠,又把它蓋好。 胡安娜坐在灶坑旁邊,用詢問的眼光望著他,等他埋好了珍珠之后,她問:“你怕誰?” 奇諾尋求一個真實(shí)的回答,他終于說:“所有的人?!彼械揭粚佑矚u漸把他包了起來。 過了一會兒,他們倆一齊在睡席上躺下,胡安娜今夜沒有把孩子放在吊箱里,而是摟在自己懷里,用披巾蓋住他的臉。接著最后的亮光從灶坑里的余燼中消失了。 但是奇諾的腦子還在燃燒,甚至在他睡著的時候,他也夢見小狗子會念書了,他自已民族中的一個人能夠告訴他事物的真相了。在他的夢中,小狗子念著一本跟一座房子一般大的書,上面有跟狗一般大的字母,那些字兒在書上奔馳和游戲。然后黑暗籠罩了書頁,邪惡的音樂又隨著黑暗來到了,于是奇諾在睡夢中翻騰著;他一翻騰,胡安娜的眼睛就在黑暗中睜開。接著奇諾醒了過來,邪惡的音樂在他心里跳動,他便豎起耳朵在黑暗中躺著。 這時從屋子的角上傳來一個響聲,輕得仿佛只不過是一個念頭、一個偷偷摸摸的小動作、一只腳在地面上的一碰、一陣被抑制得幾乎聽不見的呼吸。奇諾屏息聽著,他知道,屋里的那個陰暗的東西也在屏著氣聽。有一會兒茅屋的角上一點(diǎn)兒聲音也沒有。奇諾本來也許會以為那聲音是他想象出來的。但是胡安娜的手悄悄地伸了過來向他警告,接著那聲音又來了!——一只腳擦在干燥的土地上的沙沙聲和手指在泥土中扒弄的聲音。 于是奇諾胸中涌起了一種狂亂的恐懼,而象往常那樣,憤怒又緊跟著恐怖一同來到。奇諾的手悄悄地伸進(jìn)了胸口,在那里,他的刀吊在一根繩子上,然后他象一只怒貓似的跳了起來,一面揮舞著,一面怒吼著,向他確信是在屋角的那個陰暗的東西撲過去。他碰到了布,用刀扎過去沒扎中,又扎了一下就覺得刀子扎穿了布,然后他的腦袋給雷劈著似的痛得炸開了。門口有一陣輕輕的疾走聲,又有一陣奔跑的腳步聲,然后是一片寂靜。 奇諾可以感到溫?zé)岬难獜乃那邦~往下流著,他也可以聽到胡安娜朝他喊著“奇諾!奇諾!”她的聲音里帶有恐怖。然后冷靜象憤怒一樣迅速地控制了他,于是他說,“我沒什么。那東西走掉了。 他摸索著走回到席子上。胡安娜已經(jīng)在弄火了。她從煤炭中撥出一塊火炭,把玉米殼扯成小片加在上面,又在玉米殼里吹起一個小火焰,于是一個小小的火光在茅屋里跳躍著。然后,胡安娜從一個隱秘的地方拿來一小截供獻(xiàn)的蠟燭,在火焰上點(diǎn)著之后豎在一塊灶石上。她動作很快,一邊走動一邊低聲哼唱著。她把披巾的一端在水里浸濕,又把血從奇諾的破裂的前額上擦掉?!斑@不算什么,”奇諾說,但是他的眼睛和聲音又嚴(yán)峻又冷酷,一種郁結(jié)的仇恨正在他的心里滋長。 現(xiàn)在,胡安娜心里早已在增長的緊張情緒涌到表面來了,她的嘴唇也變薄了?!斑@東西是邪惡的,”她粗聲地說?!斑@顆珍珠就象一樁罪惡!它會把我們毀掉的,”接著她的聲音變得又高又尖了?!鞍阉拥?,奇諾。我們用兩塊石頭把它壓碎吧。我們把它埋起來并且忘掉埋藏的地方吧。我們把它扔回到海里去吧。它帶來了禍害。奇諾,我的丈夫,它會把我們毀掉的。”在火光里,她的嘴唇和她的眼睛都充滿著恐懼。 但是奇諾的臉一動也不動,他的心和他的意志也不動搖?!斑@是我們唯一的機(jī)會,”他說?!拔覀兊膬鹤右欢ǖ眠M(jìn)學(xué)校。他一定得打破這個把我們關(guān)在里面的罐子?!?/span> “它會把我們都?xì)У舻?,”胡安娜大聲說?!吧踔廖覀兊膬鹤??!?/span> “別響,”奇諾說。“別再多說啦。明天早晨我們就把珍珠賣掉,然后禍就消失了,只有福留下來。別響啦,我的妻子?!彼暮谘劬Φ芍莻€小火焰,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他的刀還在手里,于是他舉起刀身看看,發(fā)現(xiàn)鋼上面有一小道血跡。有一會兒他似乎打算在他的褲子上擦擦刀身,可是隨后他把刀扎進(jìn)了土地,就這樣把它擦干凈了。 遠(yuǎn)處的公雞開始叫喚,空氣也變了,黎明快到了。晨風(fēng)吹皺了港灣里的水,也從紅樹叢中颯颯地吹過,小浪更急地打在有堆積物的沙灘上。奇諾掀起睡席,把珍珠挖出,擱在面前呆呆地看著。 珍珠在小蠟燭的亮光中閃爍著,以它的美麗哄騙著他的腦子。它是那么可愛,那么柔和,并且發(fā)出了自己的音樂——希望和歡樂的音樂,對未來、對舒適、對安全都做了保證。溫暖的珠光許給了一劑抵抗疾病的糊藥和一堵抵御侮辱的墻。它向饑餓關(guān)上了大門。當(dāng)奇諾盯著它的時候,他的眼睛變?nèi)岷土?,他的臉也輕松了,他可以看到供獻(xiàn)用的蠟燭的小影子反映在珍珠的柔和的表面上,同時他耳朵里又聽到那可愛的海底的音樂,海底綠色的四散的光芒的調(diào)子。胡安娜偷偷地瞧了他一眼,看到他在微笑。因?yàn)樗麄儌z在某一方面說來是一個人,懷著一個目的,她也和他一道笑了。 于是他們懷著希望開始了這一天。 四 一個小城怎樣不斷注意著它自己以及它所有的單位的動態(tài),那是令人驚異的。如果每一個男人和女人,每一個兒童和嬰兒,都按照大家熟悉的常規(guī)行動和做人,也不沖破任何壁壘,也不跟任何人意見不同,也不標(biāo)新立異,也不生病,也不危害城市的心靈的安適和寧靜或者生活的平穩(wěn)不斷的流動,那么那個單位就可以消失而且連提也不必提起。但是只要有一個人越出習(xí)慣的想法或者大家熟悉和信賴的常規(guī),全城居民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便緊張地響起來,消息便沿著城市的神經(jīng)線傳開了。然后各個單位都跟整體通消息。 因此,在拉巴斯①,全城一清早就都知道奇諾那一天要去賣珍珠。消息傳到茅屋中的鄰居的中間,傳到采珠人的中間;消息傳到中國雜貨店的老板們中間;消息傳到教堂里,因?yàn)檩o祭的男孩子們交頭接耳地談?wù)撝?;消息悄悄地來到修女們中間;教堂前面的乞丐們談?wù)撝驗(yàn)樗麄円趫鲱I(lǐng)取一小部分幸運(yùn)初結(jié)的果實(shí)。小男孩們聽到這個消息很興奮,可是最重要的是那些收買珍珠的人。天大亮之后,在那些珍珠收買人的鋪?zhàn)永?,各人都單?dú)坐著,面前擺著黑天鵝絨的小托盤,各人都一面用指尖把珍珠滾來滾去,一面考慮著他自己在這幅圖畫里所占的地位。 大家以為那些珍珠收買人是一個個單干的人,他們競相出價(jià)來收買漁民拿來的珍珠。有一度曾經(jīng)是這樣的。但這是一種浪費(fèi)的方法,因?yàn)樵谂d奮地出價(jià)競買一顆珍珠的時候,付給漁民的價(jià)錢往往會太大。這種方法太劃不來,決不能助長?,F(xiàn)在只有一個有許多只手的珍珠收買人,因此那些坐在鋪?zhàn)永锏群蛑嬷Z的人都知道他們將出什么價(jià)錢,他們出價(jià)將出到多高,以及各人將使用什么方法。盡管這些人除了薪水之外得不到別的好處,他們卻都很興奮,因?yàn)樽分甬?dāng)中就有刺激,并且如果一個人的本分在于壓低價(jià)錢,那么他從盡量壓價(jià)當(dāng)中一定會得到快樂和滿足。要知道,世界上人人都是努力盡自己本分的,沒有一個人不盡自己最大的努力,不論他對這件事情的看法怎么樣。且別說他們可能得到什么獎賞、什么贊揚(yáng)、什么提升,一個珍珠收買人就是一個珍珠收買人,誰用最低的價(jià)錢買到珍珠,誰就是最好和最快樂的珍珠收買人。 那天早晨太陽是濃黃的,它從港灣和海灣里吸起水蒸氣,又把它化成一條條閃亮的紗巾掛在空中,因此空氣顫動著,而景象是虛幻的。一幅幻景懸在城市以北的空中——二百多里以外的一座山的幻景,這座山的高坡上長滿了松樹,還有一個巨大的石峰高聳在森林線之上。 這天早晨那些小船都排列在沙灘上;漁人們沒有出去采珍珠,因?yàn)樵谄嬷Z去賣大珍珠的時候,將會有那么多的事情發(fā)生,那么多的東西可看。 在岸邊的那些茅屋里,奇諾的鄰居們這頓早飯吃得特別久,他們談?wù)撊绻麄冋业搅四穷w珍珠,他們打算做什么。有一個人說他要把它作為禮物送給羅馬的教皇。另一個人說他要為他這一家人的靈魂獻(xiàn)一千年的彌撒。另一個人想他或許把那筆錢拿來分散給拉巴斯的窮人。第四個人想到一個人用珍珠賣得的錢所能做的各種好事,想到一個人有了錢以后所能舉辦的各種慈善、救濟(jì)事業(yè),各種勸良工作。所有的鄰居都希望意外之財(cái)不會沖昏奇諾的頭腦、不會把他變成一個大闊佬,不會把貪婪、仇恨和冷酷的肢體移接在他的身上。因?yàn)槠嬷Z是一個大家喜愛的人,如果這顆珍珠毀了他,那未免太可惜了。他們說:“那個好媳婦胡安娜,那個美麗的孩子小狗子,還有今后要生的其他的孩子,如果這顆珍珠把他們?nèi)冀o毀了,那會是多么不幸的事?!?/span> 對于奇諾和胡安娜來說,這是他們一生里早晨之中的早晨,只有孩子出世的那天①墨西哥西北部下加利福尼亞南區(qū)的海港,采珠業(yè)中心。 才能和它相比,這個日子將決定所有其它日子的排列。他們會這樣說:“那是在我們賣那顆珍珠的兩年以前,”或者,“那是在我們賣那顆珍珠的六個星期之后?!焙材冗@樣考慮著,便把謹(jǐn)慎拋到了九霄云外,于是她替小狗子穿上她準(zhǔn)備在有錢為他領(lǐng)洗的時候給他穿的受洗的衣服。胡安娜梳好自己的頭發(fā),編成辮子,用紅緞帶在辮梢上扎了兩個蝴蝶結(jié),又穿上了她結(jié)婚時穿的裙子和背心。等他們準(zhǔn)備好,太陽已經(jīng)高高的了。奇諾的襤褸的白衣服至少還干凈,并且這是他衣服襤褸的最后一天了。因?yàn)槊魈?,或者就在今天下午,他便會有新衣服了?/span> 鄰居們從他們的茅屋的縫隙里望著奇諾的門,他們也打扮好了。他們對于陪同奇諾和胡安娜去賣珍珠,并沒有不自然的感覺。這是理所當(dāng)然的,這是一個歷史性的時刻,他們要是不去才是瘋了呢。那簡直就是一個不友好的表示。 胡安娜仔仔細(xì)細(xì)地圍好了披巾,她把長的一頭搭在右胳膊肘下面,又用右手把它攏住,這樣胳膊下面便有了一個小吊床,在這個小吊床里她放進(jìn)了小狗子,讓他靠在披巾上,這樣一來,他就什么都可以看見,而且也許還會記住呢。奇諾戴上他的大草帽,用手摸摸是不是戴得正合適,不要戴得太后或是太斜,象一個輕浮的、大大咧咧的單身漢那樣,也不要象一個年長的人那樣戴得端端正正的,而是微微向前傾斜,表現(xiàn)出進(jìn)取、嚴(yán)肅和強(qiáng)勁的精神。從一個人戴的帽子的傾斜度里可以看到很多東西。奇諾把腳伸進(jìn)涼鞋,把后跟上的皮帶拉上來扣好了。大珍珠包在一塊舊的、柔軟的鹿皮里,又放在一個小皮口袋里,皮口袋又放在奇諾的襯衣口袋里。他仔仔細(xì)細(xì)地把他的毯子疊成一個細(xì)長條搭在左肩上,現(xiàn)在他們都準(zhǔn)備停當(dāng)了。 奇諾莊嚴(yán)地走出屋子,胡安娜跟著他,帶著小狗子。當(dāng)他們沿著那條被大水沖洗過的小路向城里進(jìn)發(fā)的時候,鄰居們和他們會合了。房子吐出人來,門口吐出孩子來??墒怯捎谑虑橹卮?,只有一個人挨著奇諾走,那就是他的哥哥胡安﹒托瑪斯。 胡安﹒托瑪斯在關(guān)照他的弟弟?!澳阋欢ㄒ⌒模瑒e讓他們欺騙你,”他說。 奇諾表示同意,“是得非常小心?!?/span> “我們不知道別處出些什么價(jià)錢,”胡安﹒托瑪斯說,“如果我們不知道珍珠收買人把這顆珍珠拿到另一個地方賣多少錢,我們怎么能知道什么是公平的價(jià)錢呢?” “這話說得不錯,”奇諾說,“可是我們怎么能知道呢?我們在這兒,我們不在別處?!?/span> 他們一路向城里走去的時候,跟在他們后面的人越來越多,于是胡安﹒托瑪斯,純粹由于神經(jīng)緊張,繼續(xù)往下說。 “在你沒出世之前,奇諾,”他說,“老一輩的人想出過一個把珍珠多賣點(diǎn)兒錢的辦法。他們想,如果他們有一個代理人,這個人把大家的珍珠都帶到首都去賣掉,只拿他那一份利潤,那就會好多了?!?/span> 奇諾點(diǎn)點(diǎn)頭。“我知道,”他說?!澳鞘莻€好主意?!?/span> 1 “他們果真找了這樣一個人,”胡安﹒托瑪斯說,“他們把珍珠都聚在一起,打發(fā)他動身了。他一去就沒有消息,珍珠也都損失了。后來他們又找了一個人,又打發(fā)他動身,他也一去就沒有消息了。于是他們放棄了這個主意,還是用老辦法?!?/span> “我知道,”奇諾說?!拔衣牥职种v過。那是個好主意,但是違反宗教,神父把這點(diǎn)說得很清楚。珍珠的損失是對那些企圖離開自己崗位的人的一種懲罰。神父講得很清楚,每個男人和女人就好象是天主派來守衛(wèi)宇宙這座城堡的某個部分的士兵。有人在城墻上,有人在城里面的黑暗深處??墒敲咳硕急仨氈矣谒膷徫?,決不能跑來跑去,要不然這座城堡就會受到地獄的攻打陷入危險(xiǎn)?!?/span> “我聽他講過那篇道理,”胡安﹒托瑪斯說?!八磕甓贾v一遍?!?/span> 親兄弟倆向前走著的時候微微瞇著眼。自從那些外國人挾著說教和威權(quán),以及支持這二者的火藥,一來到這里之后,他們,他們的祖父們以及他們的曾祖父們四百年來一直就是那樣的。在這四百年中奇諾的同胞只學(xué)會了一種防衛(wèi)的方法——眼睛微微一瞇,嘴唇微微閉緊,還有就是退避。什么也不能推倒這堵墻,而他們在墻內(nèi)可以保全自己。 那越來越大的行列是莊嚴(yán)的,因?yàn)樗麄円庾R到這個日子的重要,而任何兒童,只要一露出想打架、亂喊亂叫、偷帽子和揪頭發(fā)的意思,就給大人噓得不敢響了。這個日子是這樣重要,連一個老頭子也騎在他侄兒的壯健的肩上來看了。隊(duì)伍離開那些茅屋,進(jìn)入石頭和灰泥的城市,這里的街道略為寬一些,房屋旁邊還有狹窄的便道。象上次一樣,當(dāng)隊(duì)伍經(jīng)過教堂的時候,乞丐們參加了進(jìn)來。當(dāng)他們走過雜貨店的時候,雜貨店的老板們朝外面望著他們;那些小酒吧間失去了主顧,老板們便關(guān)上大門,也跟著一道去了。太陽曬在城里的街道上,連碎小的石塊也在地面投下了影子。 隊(duì)伍臨近的消息跑在隊(duì)伍的前面,于是在那些陰暗的小鋪?zhàn)永铮切┱渲槭召I人緊張起來了,也機(jī)警起來了。他們拿出一些票據(jù),以便在奇諾到達(dá)時可以裝出在工作,他們又把他們的珍珠收到桌子里面去,因?yàn)樽屢活w寒傖的珍珠挨著一顆美麗的珍珠給人看是要不得的。而關(guān)于奇諾的珍珠有多么美麗的消息已經(jīng)傳來了。收買珍珠的鋪?zhàn)佣季奂谝粭l狹窄的街上,窗戶外面釘著橫木,木條遮斷光線,因此只有一種柔和的幽光進(jìn)入鋪?zhàn)永锩妗?/span> 一個肥胖遲緩的男人坐在一間鋪?zhàn)永锏却?。他的面孔象父親一般的慈祥,他的眼睛里閃耀著友誼的光芒。他是一個喜歡招呼“您早”的人,一個多禮的握手家,一個知道所有的笑話卻又隨時流露出悲傷的人,因?yàn)樵谝魂囆β暜?dāng)中他會記起你姑母的逝世,他的眼睛便會為了你的不幸而傷心得落下淚來。這天早晨他在桌上的花瓶里插了一朵花,單獨(dú)一朵鮮紅的木槿花,花瓶就擺在他面前黑天鵝絨鑲里的珍珠托盤旁邊。他的臉刮得露出了胡子的青根,他的手洗得干干凈凈,他的手指甲修得整整齊齊。他的門對著早晨敞開著,他一面輕輕地哼唱,一面他的右手耍著戲法。他把一個小錢在指關(guān)節(jié)上滾來滾去,讓它忽隱忽現(xiàn),讓它旋轉(zhuǎn)和閃亮。小錢閃現(xiàn)出來了,又同樣迅速地不見了,而這人連看也不看自己的動作。當(dāng)他的手指機(jī)械地、精確地做著這一切的時候,這人一面嘴里哼唱,一面朝門外覷著。然后他聽到臨近的人群的腳步聲,于是他右手的指頭動得越來越快,直到奇諾的身軀堵在門口,小錢才閃了一閃,不見了。 “您早,朋友,”那胖子說?!坝惺裁促F干?” 奇諾凝神朝著這小鋪?zhàn)拥挠陌堤幫?,因?yàn)樗难劬o外面的亮光炫得擠在一起,睜不開了。但是收買人的眼睛卻變得象鷹眼一樣又沉著又殘酷,一眨也不眨,而他臉上的其它部分卻迎人笑著。同時隱秘地,在他桌子后面,他的右手玩弄著小錢。 “我有一顆珍珠,”奇諾說。胡安﹒托瑪斯站在他旁邊,聽到這種輕描淡寫的說法鼻子里輕輕哼了一聲。鄰居們圍在門口凝神看著,一溜小男孩爬到窗外的木條上朝里面觀望。好幾個小男孩伏在地上,從奇諾的兩條腿的旁邊看著這個場面。 “你有一顆珍珠,”珍珠商說?!坝袝r候有人拿來一打。好吧,我們瞧瞧你的珍珠。我們給它估一估,再給你一個最好的價(jià)錢?!蓖瑫r他的手指飛快地滾動著小錢。 奇諾本能地知道他自己的戲劇效果。慢吞吞地,他掏出皮口袋,又慢吞吞地從里面取出那塊軟而臟的鹿皮,然后他讓那顆大珍珠滾進(jìn)黑天鵝絨的托盤,隨即他的眼睛就去看收買人的臉。但是那張臉上沒有表情,沒有動作,沒有變化,可是桌子后面那只隱秘的手卻突然失去了精確性。小錢在一個指關(guān)節(jié)上碰倒了,無聲地滾到珍珠商的膝上。桌子后面的手指攥成了拳頭。右手從隱藏中的地方一出來,食指便去摸大珍珠,在黑天鵝絨上滾動它;拇指和食指把它撿了起來,拿到珍珠商的眼前,在空中滴溜溜地轉(zhuǎn)動著。 奇諾屏著氣,鄰居們也屏著氣,同時低語聲在人群中往后面?zhèn)鏖_了:“他正在細(xì)細(xì)地看它——還沒有提價(jià)錢哩——他們還沒有談妥價(jià)錢。” 現(xiàn)在珍珠商的手變成了一個人。這只手把大珍珠扔回到托盤里,食指戳它,又侮辱它,同時珍珠商的臉上露出凄慘而輕蔑的笑容。 “我很抱歉,朋友,”他說,同時他的肩膀微微聳起,表示這不幸并不是他的過錯。 “這是一顆非常值錢的珍珠,”奇諾說。 珍珠商的手指推開了珍珠,以致它跳了起來,又從天鵝絨托盤的邊上輕輕地反跳回去。①“你聽說過傻子的黃金吧,”珍珠商說?!斑@顆珍珠就象傻子的黃金一樣。它太大啦。有誰會買呢?這種東西是沒有市場的。它只不過是一個稀奇的玩意兒。我很抱歉。你以為它是一件值錢的東西,而它只不過是一個稀奇的玩意兒?!?/span> ①黃鐵礦,色金黃。 現(xiàn)在奇諾的臉色又惶惑又懊惱?!斑@是稀世寶珠,”他大聲地說?!皬膩磉€沒有人看到過這樣的珍珠?!?/span> “恰恰相反,”珍珠商說,“它又大又笨。作為一件稀奇玩意兒,它還有趣;一個博物館也許會要它,把它和一套海洋貝殼收藏在一起。我可以給你,呃,就算一千比索吧?!?/span> 奇諾的臉色變得又陰沉又兇狠了?!八蛋偃f,”他說?!澳闶侵赖?。你想要欺騙我?!?/span> 同時珍珠商聽到一陣喃喃抱怨的聲音在人群中傳開,這時候他們聽到了他的價(jià)錢。于是珍珠商感到一陣輕微的顫栗。 “別怪我,”他趕緊說?!拔抑徊贿^是一個估價(jià)的人。問問別的人好啦。到他們鋪?zhàn)永锶ィ涯愕恼渲榻o他們看看——或者不如讓他們到這兒來吧,這樣你可以看見我們并沒有什么串通勾結(jié)?;镉?jì),”他喊。他的仆人從里邊的門把腦袋探進(jìn)來張望,“伙計(jì),到某人那兒去,還有某某人,再還有某某人。請他們到這兒來一下,也別告訴他們干什么。就說我樂意見見他們。”于是他的右手回到桌子后面,又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錢,接著小錢便在指關(guān)節(jié)上面來來回回地滾動著。 奇諾的鄰居們交頭接耳地談?wù)撝?。他們曾?jīng)擔(dān)心會有這一類的事情。這顆珍珠很大,但是它有一種奇怪的色彩。他們從一開頭就是懷疑它的。況且,一千比索畢竟不該白白扔掉。對于一個沒有錢的人來說,這是相當(dāng)可觀的一筆錢。奇諾接下這一千比索得啦。就在昨天他還一個子幾也沒有哩。 但是奇諾已經(jīng)變得又堅(jiān)定又頑強(qiáng)了。他感到命運(yùn)的爬動,豺狼的包圍,兀鷹的翱翔。他感到邪惡正在周圍凝結(jié),而他卻沒有辦法來保護(hù)自己。他耳朵里昕到邪惡的音樂。而大珍珠在黑天鵝絨上閃耀著,以致珍珠商沒法把視線從那上面移開。 門口的人群搖晃著讓出路來,放進(jìn)了三個珍珠商。人群現(xiàn)在沉默了,恐怕錯過一句話,看漏一個手勢或者一個表情。奇諾沉默地注視著。他感到背后有人輕輕拉他一下,他掉轉(zhuǎn)頭便碰到胡安娜的眼光,等他再把臉轉(zhuǎn)過去的時候,他便有了新的力量。 珍珠商們既沒有彼此看一看,也沒有看一看珍珠。桌子后面的那個人說,“我給這顆珍珠估了個價(jià)。這位賣主認(rèn)為不公平。我想請諸位來檢驗(yàn)一下這個——這個玩意兒,出個價(jià)錢。請你注意,”他對奇諾說,“我可沒有提到我出的價(jià)錢?!?/span> 第一個珍珠商,一個干巴巴的、瘦得露出青筋的人,似乎現(xiàn)在方才看到那顆珍珠。他撿起珍珠,迅速地在拇指和食指之間轉(zhuǎn)動著,然后輕蔑地把它扔回到托盤里。 “別讓我參加討論,”他干巴巴地說。“我壓根兒不出價(jià)。我不要它。這不是一顆珍珠——這是個怪物?!?/span> 現(xiàn)在第二個珍珠商,一個聲音羞怯而柔和的小個子,撿起珍珠,仔細(xì)端詳著。他從口袋里掏出一面放大鏡,把珍珠放在下面檢查。然后他輕輕地一笑。 “人造珍珠都比它強(qiáng),”他說?!拔抑肋@些玩意兒。這珠子又軟又酥,幾個月之內(nèi)就會失去光澤,變成廢物的。你瞧——”他把鏡子遞給奇諾,教給他怎么用,于是奇諾——他從來沒看到過一顆放大的珍珠的表面——看見那怪模怪樣的表面,不由得大吃一驚。 第三個珍珠商從奇諾手里把珍珠拿過去?!拔矣袀€主顧喜歡這些玩意兒,”他說?!拔以敢獬鑫灏俦人?,也許我能以六百賣給我的主顧?!?/span> 奇諾飛快地伸出手去,從他手里把珍珠搶走。他把它包在鹿皮里,又塞進(jìn)了他的襯衣。 桌子后面那個人說:“我是個傻瓜,我知道,可是我開頭出的價(jià)錢還是算數(shù)的。我還出一千。你這是干什么?”當(dāng)奇諾把珍珠揣在懷里的時候,他問。 “我受騙了,”奇諾憤激地喊?!拔业恼渲椴辉谶@兒賣了。我上別處去,說不定要上首都去?!?/span> 現(xiàn)在珍珠商們彼此迅速地看了一眼。他們知道他們搞得太狠了;他們知道他們要是買不成就會挨罰的,于是桌后面的那個人趕忙說,“我可以加到一千五?!?/span> 但是奇諾已經(jīng)在從人群中往外擠了。嗡嗡的談話聲隱隱約約地傳過來,憤怒之下,血液在他耳朵里砰砰地響著,于是他擠到外面邁著大步子走開了。胡安娜急匆匆地在后面跟著。 黃昏來到的時候,茅屋里的鄰居們坐著吃玉米餅和豆子,同時他們談?wù)撝绯康哪莻€大題目。他們不在行,在他們看來那好象是一顆上好的珍珠,可是他們以前從來沒看見過這樣的珍珠,而且珍珠商們對于珍珠的價(jià)值一定比他們在行。“還要注意這點(diǎn),”他們說。“那些珍珠商并沒有討論這些事情。三個人當(dāng)中每人都知道那顆珍珠不值錢?!?/span> “可是會不會他們事前安排好了呢?” “如果是那樣,那么我們大伙兒就受了一輩子的騙了?!?/span> 有人認(rèn)為,也許哩,也許奇諾還是接受那一千五百比索的好。那一大筆錢,他從來也沒見過這么多錢。也許奇諾是一個梗得要命的傻瓜。果真他上首都去,而又找不到買主,他就永遠(yuǎn)也別想洗刷掉那個恥辱了。 其他一些膽小的人說,現(xiàn)在呢,他既然公然反抗了他們,那些收買人是根本不肯跟他打交道的了。也許奇諾會割掉自己的腦袋,把自己毀了。 另外一些人說,奇諾是一個勇敢的人,一個兇猛的人;他做得對。他這樣勇敢對咱們大家都有好處。這些人為奇諾感到驕傲。 奇諾蹲在他屋子里的睡席上,悶悶地沉思著。他已經(jīng)把珍珠埋在他屋里的一塊灶石底下,他又呆呆地看著編成睡席的那一根根蘆葦,直到那交叉的圖案在他的頭腦里跳躍著。他失去了一個世界,卻沒有得到另一個。奇諾害怕了。他一生中從來沒有遠(yuǎn)離過家。他害怕陌生人和陌生的地方。他非常害怕大家叫做首都的那個陌生的怪物。它在水的那邊,山的那邊,千里之外,而那每一里陌生、可怕的路程都使他感到恐怖??墒瞧嬷Z已經(jīng)失去了舊世界,他一定得爬上一個新世界。因?yàn)樗麑ξ磥淼膲粝胧钦鎸?shí)的,決不能被打破的,而且他說過“我要去”,那就造成一件真實(shí)的事情。決心要去并且這樣說出口就等于走了一半路了。 當(dāng)他埋珍珠的時候,胡安娜望著他,當(dāng)她給小狗子擦洗和喂奶的時候,她也望著他,然后胡安娜做了晚上吃的玉米餅。 胡安﹒托瑪斯走進(jìn)來,在奇諾身旁蹲下,沉默了好久,直到最后奇諾才問:“我有什么別的辦法呢?他們都是騙子?!?/span> 胡安﹒托瑪斯嚴(yán)肅地點(diǎn)點(diǎn)頭。他是兄長,因此奇諾向他請教?!澳鞘呛茈y知道的,”他說?!拔覀兊拇_知道我們從出世一直到進(jìn)棺材都在受騙,連棺材他們也要敲竹杠。但是我們還是活下來了。你反抗的不是那些收買珍珠的人,而是整個制度,整個生活方式,因此我替你擔(dān)心。” “我大不了挨餓,還有什么可害怕的?”奇諾問。 但是胡安﹒托瑪斯卻慢慢地?fù)u著頭?!鞍ゐI是我們大家都該害怕的。但是假定你沒有弄錯——假定你的珍珠是非常值錢的——那么你以為這就算是了結(jié)了嗎?” “你這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胡安﹒托瑪斯說,“可是我替你擔(dān)心。你走的是新的土地,你不認(rèn)識路。” “我要去,我很快就要去?!逼嬷Z說。 “不錯,”胡安﹒托瑪斯表示同意?!澳阋欢ǖ媚敲醋???墒俏覒岩稍谑锥紩粫惺裁床煌?。在這兒還有朋友們和我——你的哥哥。在那兒你可誰也沒有?!?/span> “教我怎么辦呢?”奇諾大聲說?!斑@是一件豈有此理的事情。我兒子一定得有個機(jī)會。那正是他們所要打擊的。我的朋友們會保護(hù)我的?!?/span> “只有在他們不因此而遭受危險(xiǎn)或者不愉快的時候,他們才能保護(hù)你,”胡安﹒托瑪斯說。他站起身來?!霸柑熘髋c你同在?!?/span> 奇諾也說:“愿天主與你同在?!眳s連頭也沒有抬,因?yàn)樗脑捓锩鎺в幸环N奇怪的沮喪。 胡安﹒托瑪斯走了很久以后,奇諾還坐在睡席上悶悶地沉思著。他已經(jīng)麻木了,還感到一點(diǎn)灰色的絕望。他面前的每條路好象都堵塞了。在他的腦子里他只聽到敵人的陰暗的音樂。他的感官都燃燒般地活躍,可是他的心靈卻回到那與萬物息息相通的境界,那是他得自他的民族的一種天賦。他聽到漸漸深沉的夜晚的每一個輕微的聲音;宿鳥的睡意沉沉的怨訴,貓兒的鬧春的痛苦聲,沙灘上小浪的沖打和退落,以及遠(yuǎn)方單純的嘶嘶聲。他也可以聞到退落的潮水留下的海藻的腥味兒。柴火的搖曳的小火焰使得睡席上的圖案在他出神的眼睛前面跳動。 胡安娜憂心忡忡地望著他,可是她也了解他,她也知道她一聲不響守著他是對他的最好的幫助。仿佛她也可以聽到“惡之歌”似的,她和它對抗,輕輕地唱著家庭的歌曲,家庭的安全、溫暖和完滿的歌曲。她把小狗子抱在懷里,對他唱著這支歌,來抵擋邪惡,她的聲音勇敢地抵抗著那陰暗的音樂的威脅。 奇諾一動不動,也不跟她要晚飯吃。她知道等他想吃的時候他會要的。他的眼睛出著神,他可以感覺到茅屋外面那小心翼翼的、待機(jī)而動的邪惡;他可以感覺到陰暗的爬動的東西在等著他走進(jìn)外面的黑夜。它是又朦朧又可怕的,可是它呼喊他,威脅他,向他挑戰(zhàn)。他的右手伸進(jìn)襯衣里面,摸到他的刀;他的眼睛睜得很大,他站起來走到門口去。 胡安娜想要阻攔他;她舉起手來阻攔他,她的嘴恐怖地張了開來。奇諾朝外面的黑暗中張望了好一會兒,然后走到外面去,胡安娜聽到那短促的沖跑、那哼哼的搏斗、那毆打。有一會兒她嚇呆了,然后她象只貓似的向后縮緊嘴唇,齜出了牙齒。她把小狗子放在地上。抓起一塊灶石就沖到外面去,可是那會兒已經(jīng)完事了。奇諾躺在地上,掙扎著要爬起來,他附近一個人也沒有。只有陰影、波浪的沖打和遠(yuǎn)處的嘶嘶聲。但是邪惡到處都是,在籬笆墻后面躲著,在屋子旁邊的陰暗里蹲著,在空中翱翔著。 胡安娜丟掉了石頭,她伸開胳臂抱著奇諾,把他扶起,再把他扶進(jìn)屋里去。血從他的頭皮上慢慢往下流著,他的臉頰上從耳朵到下巴有一條又長又深的傷口,一道深深的、流著血的刀傷。奇諾處于半昏迷狀態(tài)。他左右搖動著腦袋。他的襯衣被撕破了,他的衣服一半給扯了下來。胡安娜扶著他在睡席上坐下,她用裙子把他臉上那漸漸變濃的血擦掉。她拿來一小壺龍舌蘭汁,讓他湊著壺嘴喝下去,而他仍舊搖動著腦袋想把黑暗趕開。 “是誰?”胡安娜問。 “我不知道,”奇諾說?!拔覜]看見?!?/span> 現(xiàn)在胡安娜端來一瓦盆的水,她洗凈了他臉上的傷口,而他卻茫然地瞪著前面。 “奇諾,我的丈夫,”她大聲說,而他的眼睛卻從她的身邊越過,呆呆地瞪著前面?!捌嬷Z,你聽得見我的話嗎?” “我聽得見,”他木木地說。 “奇諾,這顆珍珠是邪惡的。趁它沒把我們毀掉以前,我們把它毀了吧。我們用兩塊石頭把它壓碎吧。我們把它扔回到海里去吧,它本來是屬于海的。奇諾,它是邪惡的,它是邪惡的!” 當(dāng)她說話的時候,奇諾的眼睛里重又出現(xiàn)了神采,兩眼炯炯地發(fā)著光,同時他的肌肉也變得堅(jiān)硬,他的意志也變得堅(jiān)強(qiáng)了。 “不,”他說。“我要跟這東西斗爭。我要戰(zhàn)勝它。我們要得到我們的機(jī)會?!彼娜^捶著睡席?!罢l也不許把我們的好運(yùn)氣搶走,”他說。然后他的眼神變得柔和了,他把手溫柔地?cái)R在胡安娜的肩上?!跋嘈盼?,”他說?!拔沂莻€男人?!庇谑撬樕下冻隽藱C(jī)靈的神氣。 “明天早晨我們倆坐上小船,渡過海翻過山上首都去,你和我。我們決不讓人欺騙。我是個男人?!?/span> “奇諾,”她嗄啞地說?!拔液ε?。一個男人也會給人家殺死的。我們把這顆珍珠扔回海里去吧。” “別響,”他激昂地說?!拔沂莻€男人。別響?!彼悴蛔雎暳耍?yàn)樗脑捑褪敲?。“我們睡一會兒吧,”他說?!疤煲涣廖覀兙蛣由?。你不害怕跟我一道走吧?” “不,我的丈夫?!?/span> 他的眼睛那一刻又柔和又熱情地望著她,他的手摸摸她的臉?!拔覀兯粫喊桑彼f。 五 下弦月在第一只公雞叫之前升起了。奇諾在黑暗中睜開眼睛,因?yàn)樗械浇杂袆屿o,但他沒有動。只有他的眼睛搜索著黑暗,于是在那從茅屋的漏洞里透進(jìn)來的朦朧的月光中,奇諾看到胡安娜悄悄地從他旁邊起來。他看到她向灶坑走過去。她的動作是那樣小心,以致當(dāng)她搬動那塊灶石的時候,他只聽到了極輕微的聲音。然后象影子一般,她輕輕地悄悄地向門口走去。她在小狗子睡的吊箱旁邊停了一會兒;然后,一剎那之間,她黑魆魆的出現(xiàn)在門洞里,隨即不見了。 憤怒涌上了奇諾的心頭。他一骨碌爬了起來,也象她離開時那樣不聲不響地跟著她走,他可以聽見她急促的腳步聲向海岸走去。他靜悄悄地追趕著她,他的腦子給怒火燒紅了。她一口氣沖出那矮樹叢,踏著小圓石跌跌絆絆地走向水邊,這時她聽到他走來,便拔腳跑了起來。正當(dāng)她舉起胳臂要扔的時候,他撲到了她的身上,抓住她的胳臂,把珍珠從她手里奪下。他用握緊的拳頭朝她臉上揍了一拳,她便跌倒在圓石塊當(dāng)中,他又朝她的腰踢了一腳。在朦朧的月光中,他可以看到小浪在她身上沖碎,她的裙子漂來漂去,然后,當(dāng)水退下去的時候,又緊貼在她的腿上。 奇諾低頭看著她,他的牙齒露在外面。他象蛇一樣朝她咻咻地叫著,而胡安娜卻睜大了眼睛,毫不害怕地望著他,象屠夫面前的一只羔羊一樣。她知道他心里起了殺意,那也沒有什么關(guān)系;她已經(jīng)聽天由命了,她也不打算抵抗,甚至不打算分辯??墒沁@時他的憤怒消退了,一股使人作嘔的厭惡代替了它。他轉(zhuǎn)過身,走上沙灘,穿過矮樹叢。由于感情激動,他的感官變得遲鈍了。 他聽到有人沖上來,便拔刀向一個黑影刺過去,又覺著他的刀刺中了,接著他猛不防地被人摔得跪了下來,接著又被摔倒在地上。貪婪的手指搜檢著他的衣服,狂亂的手指搜查著他,而那顆珍珠,從他的手里被打得掉了出來,在小道上一塊小石頭后面閃著光。它在柔和的月光中閃耀著。 胡安娜從水邊的巖石上吃力地爬了起來。她的臉上隱隱發(fā)痛,她的腰也酸疼。她跪著讓自己鎮(zhèn)定了一會兒,濕裙子貼在她身上。她并不生奇諾的氣。他說過:“我是個男人,”而那句話對胡安娜意味著某些東西。它意味著他是半瘋狂半神圣的。它意味著奇諾會拿他的力量往山上撞,拿他的力量往海里沖。胡安娜在她女性的心靈里知道,男人撞死的時候山還是屹然不動;男人淹死的時候海還是繼續(xù)洶涌。然而正是這個東西使他成為一個男人,半瘋狂半神圣的男人,而胡安娜需要一個男人;她沒有男人就不能生活。盡管她可能對這些男女之間的差別感到惘惑,但是她了解這種差別,接受它們,也需要它們。她當(dāng)然要跟他一道走,那是不成問題的。有時女性的特質(zhì),理智啦、謹(jǐn)慎啦、保全生命的意識啦,可以透進(jìn)奇諾的男性的特質(zhì),挽救他們大家。她痛苦地站了起來,把凹著的手掌浸在小波浪里,用刺痛的鹽水洗她那受傷的臉,然后慢吞吞地走上沙灘去跟隨奇諾。 一堆青魚似的云朵從南面來到了上空。朦朧的月光在一股股的云彩中鉆進(jìn)鉆出,因此胡安娜一會兒在黑暗中走著,一會兒在光亮中走著。她的背疼得彎了下來,她的頭低著。當(dāng)她穿過矮樹叢的時候,月亮給云遮住了,等它從云中穿出來之后,她便在小路上那塊石頭后面看到大珍珠的閃光。她無力地跪下去,把它撿了起來,隨即月亮又鉆進(jìn)云層的黑暗中去了。胡安娜跪著不動,考慮要不要回到海邊去完成她的任務(wù),而正當(dāng)她考慮著的時候,月光又來了,于是她看到她前面有兩個黑影躺在小路上。她縱身向前一跳,便看到一個是奇諾,另一個是個陌生人,暗黑的、發(fā)亮的液體從他的脖子里往外流著。 奇諾緩慢地移動,胳臂和腿象一只被壓碎的甲蟲的腿似地蠕動著,同時含糊不清的喃喃聲從他嘴里傳出來?,F(xiàn)在,一眨眼的工夫,胡安娜就知道舊生活是一去不復(fù)返了。小路上的一個死人和他身旁的奇諾的刀身晦暗的刀說服了她。胡安娜以前一直在想法挽回一點(diǎn)舊日的安寧,找回一點(diǎn)沒有撈到大珍珠之前的時光。而現(xiàn)在那種生活已經(jīng)消逝,并且無法挽回了。她明白了這一點(diǎn),便立刻舍棄了過去。除了挽救他們自己之外是沒有別的辦法的。 她的疼痛現(xiàn)在消失了,她的遲鈍也消失了。她迅速地把死人從小路上拖到矮樹叢的隱蔽處。她走到奇諾面前,用她的濕裙子弄濕他的臉。他的知覺漸漸恢復(fù),他呻吟著。 “他們把珍珠搶走。我失去了珍珠。現(xiàn)在完結(jié)了,”他說。 “你的珍珠在這兒哩。我在小路上撿到的。你現(xiàn)在聽得見我說話嗎?你的珍珠在這兒哩。你明白嗎?你殺死了一個人。我們一定得逃走。他們要來逮我們的,你明白嗎?我們一定得在天不亮之前就走掉?!?/span> “是人家撲上來打我的,”奇諾不安地說?!拔覟榱司茸约旱拿艅拥兜?。” “你記得昨天的事嗎?”胡安娜問?!澳阋詾檫@會有什么關(guān)系嗎?你記得城里的那些人嗎?你以為你的解釋會有用嗎?” 奇諾吸了一大口氣,掙扎著擺脫他的軟弱?!安粫?,”他說?!澳阏f得對?!庇谑撬囊庵緢?jiān)強(qiáng)了起來,他又是個男人了。 “到我們家去把小狗子帶來,”他說?!鞍盐覀兯械挠衩滓矌?。我去把小船拖下水,然后我們就走?!?/span> 他拿起他的刀就離開了她。他跌跌絆絆地走向沙灘,來到他的小船前面。當(dāng)月亮又出來之后,他看到船底被砸了一個大洞。于是燃燒般的憤怒涌上他的心頭,給了他力量?,F(xiàn)在黑暗正在迫近他的家庭;邪惡的音樂彌漫著夜空,在紅樹叢上面繚繞,在波浪的節(jié)拍中尖叫。他祖父的小船,一遍又一遍地涂了膠泥的小船,卻給人家砸了個破洞。這是一樁難以設(shè)想的罪惡。殺一個人也不如殺一只船來得罪過。因?yàn)橐恢淮瑳]有兒子,一只船也不能保護(hù)自己,一只受傷的船也不會愈合。奇諾的憤怒中帶有悲傷,可是這最后一著已經(jīng)使他堅(jiān)強(qiáng)得百折不回了。他現(xiàn)在成了一只動物,要躲藏,要襲擊,他活著只是為了保全他自己和他的家庭。他沒有感到他頭部的疼痛。他飛快地經(jīng)過沙灘往上跑,穿過矮樹叢,朝著他的茅屋跑去,他沒有想到去動用一只鄰居的小船。這個念頭一次也沒有在他腦子里出現(xiàn),正如他決不可能想到破壞一只船一樣。 公雞在叫,黎明快來了。那些最先燒的火所冒出的煙從茅屋的墻縫里滲出來,最早烙的玉米餅的氣味發(fā)散在空中。黎明的鳥兒已經(jīng)在矮樹叢中跳來跳去了。黯淡的月亮正在失去它的光亮,云在南面濃得凝結(jié)了。風(fēng)強(qiáng)烈地吹進(jìn)港灣,這是一種神經(jīng)質(zhì)的、不安定的風(fēng),這風(fēng)帶有風(fēng)暴的氣息,空中彌漫著變化和不安的氣氛。 奇諾朝著他的屋子匆匆地走去,感到一陣涌起的興奮?,F(xiàn)在他不覺得惶惑了,因?yàn)橹挥幸粋€辦法,于是奇諾的手先去摸他襯衣里面的大珍珠,然后去摸那掛在襯衣下面的刀。 他看到他前面有一點(diǎn)紅光,緊接著一道高高的火焰帶著噼噼啪啪的響聲在黑暗中跳了起來,一座高高的火焰的建筑物照亮了小路。奇諾跑了起來;那是他的茅屋,他知道。他也知道這些屋子只要一會兒工夫就可以燒光。當(dāng)他跑著的時候,一個急匆匆的人影朝他跑過來——是胡安娜,懷里抱著小狗子,手里抓著奇諾的肩毯。孩子嚇得哼哼唧唧地哭了起來,胡安娜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眼里充滿了恐怖。奇諾看得出房子是完了,他也就不再問胡安娜。他明白,可是她說:“房子被搗毀,地也給挖了——連寶寶的箱子都翻了過來,我進(jìn)去看的時候,他們在外面放起了火?!?/span> 燃燒中的房子的熊熊的火光強(qiáng)烈地照亮了奇諾的臉?!罢l?”他問。 “我不知道,”她說?!昂隰q魆的人影。” 鄰居們現(xiàn)在慌慌忙忙地從他們的房子里跑出來,他們留心看著落下的火花,并把它們踏滅,來保全他們自己的房子。突然間奇諾害怕了,火光使他害怕,他想起了那個在小路旁邊矮樹叢中躺著的死人,于是他抓住胡安娜的胳臂,把她拉到一座背著火光的房子的陰影里,因?yàn)閷λ麃碚f,亮光就是危險(xiǎn)。他考慮了一會兒,然后他在陰影里慢慢地移動,直到他來到他哥哥胡安.托瑪斯的家,于是他拉著胡安娜悄悄地溜進(jìn)門口。在外面,他可以聽到孩子們的尖聲叫嚷和鄰居們的呼喊,因?yàn)樗呐笥褌円詾樗苍S還在燃燒著的房子里面。 胡安﹒托瑪斯的屋子跟奇諾的屋子幾乎一模一樣;差不多所有的茅屋都是一樣的,都能漏進(jìn)光線和空氣,因此胡安娜和奇諾,在哥哥屋子的角上坐著,可以透過墻看到跳躍的火焰,他們看到火焰又高又猛烈,他們看到屋頂坍下來,望著火漸漸熄滅,熄滅得跟一個用小樹枝生的火堆一樣快。他們聽到他們的朋友們告警的喊聲,和胡安﹒托瑪斯的妻子阿帕羅妮亞的尖銳的、號啕的哭聲。她,因?yàn)槭亲罱呐H屬,為家中的死者發(fā)出了正式的哀悼。 阿帕羅妮亞發(fā)覺她戴著的披巾不是最好的那條,便跑回家去取她上好的新披巾。當(dāng)她在靠墻的一個箱子里亂翻的時候,奇諾的聲音悄悄地說:“阿帕羅妮亞,別聲張。我們沒有受傷?!?/span> “你們怎么來到這兒的?”她問。 “別問吧,”他說?!艾F(xiàn)在你到胡安﹒托瑪斯那兒去,把他帶到這兒來,也別跟任何人講。這對我們很重要,阿帕羅妮亞。” 她停了一停,她的手無力地垂在面前,然后她說:“是,我的小叔。” 過了一會兒工夫,胡安﹒托瑪斯便跟她一起回來了。他點(diǎn)著了一支蠟燭,來到在角落里蜷作一團(tuán)的這兩個人的面前,又說:“阿帕羅妮亞,看著門,誰也別放進(jìn)來。”胡安﹒托瑪斯年紀(jì)大一些,他顯出很威嚴(yán)的樣子?!罢f吧,弟弟,”他說。 “黑暗中有人撲上來打我,”奇諾說?!叭缓笤诓分形覛⑺懒艘粋€人。”’ “誰?”胡安﹒托瑪斯趕緊問。 “我不知道。周圍黑極了,——只有黑暗和黑黑的影子?!?/span> “是珍珠的毛病,”胡安﹒托瑪斯說。“這顆珍珠里有個魔鬼。你當(dāng)初應(yīng)當(dāng)賣掉它,把魔鬼送出去。也許你現(xiàn)在還可以賣掉它,給你自己買來安寧。” 接著奇諾說:“啊,我的哥哥,我受到了一個侮辱,它比我的生命還重大。因?yàn)槲夷巧碁┥系男〈辉覊牧?,我的屋子被燒掉了,在矮樹叢里還躺著一個死人。每條道路都被切斷了。你一定得把我們藏起來,我的哥哥。” 奇諾密切地注視著,看到哥哥的眼里流露出深沉的憂慮,他便搶先阻止他可能表示的拒絕。“不是很久,”他趕緊說。“只等到一天過去,新的一天來到。那時候我們就走。” “我可以隱藏你們,”胡安﹒托瑪斯說。 “我不愿意給你招來危險(xiǎn),”奇諾說。“我知道我就象麻風(fēng)病一樣。我今天夜里就走,那你就安全了?!?/span> “我要保護(hù)你們,”胡安﹒托瑪斯說,他又喊道,“阿帕羅妮亞,關(guān)上門,別走漏一點(diǎn)兒風(fēng)聲說奇諾在這兒?!?/span> 他們整天不聲不響地坐在屋里的黑暗中,他們聽得見鄰居們在談?wù)撝麄?。透過屋子的墻,他們可以望見鄰居們耙著灰在找尸首。他們蜷縮在胡安﹒托瑪斯的屋子里,聽到鄰居們對小船被砸破的消息所表現(xiàn)的震驚。胡安﹒托瑪斯出去呆在鄰居們中間,以免引起疑心,他又告訴他們他對奇諾、胡安娜以及小娃娃的下落的種種推測和看法。對這個人他說:“我想他們已經(jīng)沿著海岸往南走,逃避他們頭上的災(zāi)禍去了。”對另外一個人,他又說:“奇諾決不會離開海的。也許他另找了一只船?!彼终f,“阿帕羅妮亞悲傷得病倒了?!?/span> 那一天風(fēng)吹了起來,在海灣上刮著,拔起了沿岸的海藻和海草,風(fēng)呼號著從茅屋叢中吹過,水上沒有一只船是安全的。于是胡安﹒托瑪斯在鄰居們當(dāng)中說:“奇諾跑掉了。如果他是到海上去的,他現(xiàn)在準(zhǔn)已經(jīng)淹死了?!泵康洁従觽儺?dāng)中去了一趟之后,胡安﹒托瑪斯總要帶回一些借來的東西。他帶來一小草包紅豆和滿滿一瓢大米。他借來一杯干胡椒和一塊鹽,他還帶來一把干活用的長刀,十八寸長而且分量挺重,可以當(dāng)小斧頭、工具和武器使喚。當(dāng)奇諾看到這把刀的時候,他的眼睛亮了起來,他撫弄刀身,又用拇指試試刀口。 風(fēng)在海灣上面嗚嗚地叫,把海水吹白了,紅樹叢象驚恐的牛群似地向前猛沖,一陣細(xì)灰沙從陸地上吹了起來,象令人窒息的云霧一樣籠罩在海上。風(fēng)驅(qū)散了云,廓清了天空,把鄉(xiāng)野的沙土象雪一樣吹積了起來。 在黃昏臨近的時候,胡安﹒托瑪斯跟弟弟長談了一次。“你打算去哪兒?” “到北方去,”奇諾說?!拔衣犎苏f過北方有城市?!?/span> “避開海岸,”胡安﹒托瑪斯說?!八麄冋诮M織一伙人去搜索海岸。城里那些人會來找你的。那顆珍珠還在你那里嗎?” “還在,”奇諾說?!拔乙糇∷N冶緛硪苍S可以把它當(dāng)件禮物送人的,但是現(xiàn)在它成了我的不幸和我的生命,我得留住它了?!彼难凵窭淇?、殘忍而又憤懣。 小狗子抽抽噎噎地哭了,胡安娜便喃喃地念些小咒語使他安靜下來。 “有風(fēng)很好,”胡安﹒托瑪斯說。“這樣就不會留下腳跡了。” 月亮沒出來之前,他們在黑暗中悄悄地離開了。一家人莊重地站在胡安﹒托瑪斯的屋子里。胡安娜背著小狗子,用披巾蓋著他又兜著他,孩子睡著了,臉蛋兒歪歪地靠在她肩上。披巾蓋著孩子,另一頭遮住胡安娜的鼻子以防御夜晚邪惡的空氣。胡安﹒托瑪斯擁抱了他弟弟兩次,又親吻了他的雙頰?!霸柑熘髋c你同在,”他說,而這好象是死別一樣?!澳悴豢戏艞壵渲閱??” “這顆珍珠已經(jīng)成了我的靈魂,”奇諾說?!叭绻曳艞壦揖鸵ノ业撵`魂。愿天主也與你同在?!?/span> 六 風(fēng)狂烈地吹著,把碎樹枝、沙子和小石頭象雨點(diǎn)一般打在他們身上。胡安娜和奇諾把身上披蓋的東西攏得更緊,蓋住鼻子,走向外面的世界。天空被風(fēng)刷干凈了,星星在黑暗的天空中顯得寒冷。他們倆小心翼翼地走著,避開了市中心,那兒說不定有睡在門口的人會看見他們走過。因?yàn)槿嵌缄P(guān)門閉戶準(zhǔn)備過夜了,任何在黑暗中走動的人都會引人注意的。奇諾小心地繞過城市的邊緣向北轉(zhuǎn),看著星星往北走,找到了①布滿車轍的沙子路,這條路穿過那矮林茂密的地區(qū)通到洛萊托,那兒有一個能行奇跡的圣母顯圣處。 奇諾可以感到沙子吹到他的腳踝上,他心里很高興,因?yàn)樗滥蔷筒粫心_跡了。淡淡的星光給他照出那條穿過矮林茂密的地區(qū)的窄路。奇諾也可以聽到胡安娜的腳步聲在他后面。他急急地悄悄地走著,胡安娜在后面小跑著跟上來。 一種古老的東西在奇諾胸中蠢動著。透過他對黑暗和夜間出沒的魔鬼的恐懼,涌出了一股強(qiáng)烈的興奮;一種野性的東西在他胸中活動著,使得他又小心又機(jī)警又兇狠,一種來自他的民族的過去的古老的東西在他胸中活躍著。風(fēng)在他的背后,星星引導(dǎo)著他向前。風(fēng)在矮林中號叫和奔馳,這一家人單調(diào)地向前走著,一小時又一小時。他們一個人也沒碰到,一個人也沒看見。最后,在他們的右邊,下弦月升起了,等它上來之后,風(fēng)就停了,大地也沉寂了。 現(xiàn)在他們可以看到前面的小路,路上深深地印著吹積了沙子的車轍。風(fēng)一停就會有腳印子的,可是他們離城已經(jīng)很遠(yuǎn),他們的腳跡也許不會被注意到。奇諾小心翼翼地在一條車轍里走著,胡安娜踏著他的腳跡。明天早晨進(jìn)城去的一輛大車就可以完全消滅他們一路過來的痕跡。 他們整夜走著,連快慢都一直沒有改變過。有一次小狗子醒了,胡安娜便把他挪到胸前,又把他哄得睡著了。夜晚的種種邪惡的東西在他們周圍。山狗在矮林中嗥著、笑著,貓頭鷹在他們頭上哇哇地叫著。還有一次一只巨大的動物笨重地走開去,一路把亂叢棵子碰得發(fā)出了噼噼啪啪的聲音。于是奇諾緊緊地抓著那把干活用的大刀的刀柄,從中得到了一種安全感。 珍珠的音樂在奇諾的腦子里得意洋洋地震響著,在它的下面是那平靜的家庭的旋律,它們又和穿著涼鞋的腳踏在塵土上的沙沙聲交織在一起。他們整夜走著,天一亮奇諾就在路邊尋找一個隱伏處,準(zhǔn)備白天躲在里面。他在路的近旁找到了一個地方, ①拉巴斯西北的城市。 可能是鹿躺過的一小片空地,它被沿路那些又干又脆的樹木密密地遮掩著。等胡安娜坐下來開始給小孩喂奶時,奇諾便回到路上去。他折了一根樹枝,把他們在離開大路的地方所留下的腳跡仔細(xì)地掃掉。然后,在曙光中,他聽到一輛大車的嘰嘎聲,他蜷縮在路旁,看著一輛由懶洋洋的公牛拉著的雙輪大車走過去。等車子走得看不見的時候,他回到路上去看看車轍,發(fā)見腳跡都不見了。于是他又掃掉他的腳跡,回到胡安娜那里去。 她把阿帕羅妮亞替他們包起來的軟玉米餅給他吃,過了一會兒,她睡了一會。可是奇諾坐在地上,凝神看著他面前的土地。他看著一小隊(duì)螞蟻在他腳的旁邊移動,便用腳擋住他們的去路。然后那隊(duì)螞蟻爬過他的腳背繼續(xù)前進(jìn),奇諾把腳放在那兒不動,看著它們從腳背上面爬過去。 太陽炎熱地升起了。他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在海灣近旁,空氣又干又熱,因此矮林熱得窸窣地響,發(fā)散出一股樹膠的香味。胡安娜醒來以后,太陽已經(jīng)高高的了,奇諾告訴她一些她已經(jīng)知道的東西。 “當(dāng)心那邊的那種樹,”他指著說?!皠e摸它,因?yàn)橐悄忝笤倜愕难劬?,它會把你弄瞎的。還要當(dāng)心那種流血的樹,瞧,就是那邊的那棵。要是你折斷它,紅色的血液就會從里面流出來,那就是壞運(yùn)氣啊?!彼c(diǎn)點(diǎn)頭,對他微微笑著,因?yàn)樗肋@些東西。 “他們會追我們嗎?”她問?!澳阆胨麄儠敕ㄕ椅覀儐幔俊?/span> “他們一定會想法的,”奇諾說?!罢l找到我們誰就可以搶到珍珠。一定的,他們一定會想法的。” 胡安娜又說:“也許那些珍珠商說得對,這顆珍珠并不值錢。也許這一切只不過是一個幻影?!?/span> 奇諾把手伸進(jìn)衣服里面去,掏出了珍珠。他讓日光在它上面閃耀,直到它刺痛了他的眼睛?!安?,”他說,“要是不值錢,他們就不會想法偷它了。” “你知道是誰撲上來打你嗎?。是那些珍珠商嗎?” “我不知道,”他說?!拔覜]看見他們?!?/span> 他向珍珠里面凝視著,尋找他的幻想?!暗任覀儼阉u掉之后,我要買支來復(fù)槍,”他說,于是他向那燦爛的表面里凝視,尋找他的來復(fù)槍,可是他只看到地上躺著一個縮成一團(tuán)的黑暗的尸體,發(fā)亮的血從他的喉嚨往外滴著。他又急忙說:“我們要在一個大教堂里舉行婚禮?!倍谡渲槔锼麉s看到臉被打傷的胡安娜在黑夜中慢吞吞地走回家去?!拔覀兊膬鹤右欢ǖ媚顣?,”他狂亂地說。而在珍珠里,小狗子的臉由于吃藥而變得呆呆的,并且發(fā)著燒。 于是奇諾把珍珠塞回到他的衣服里面,珍珠的音樂也在他耳朵里變得兇險(xiǎn)了,而且和邪惡的音樂交織在一起。 炎熱的太陽曬在大地上,因此奇諾和胡安娜移到了矮林的花邊狀的樹蔭下,灰色的小鳥也在樹蔭下的地面上跳來跳去。在一天最熱的時候,奇諾休息了,用帽子蓋住眼睛,用毯子包著臉擋住蒼蠅,他便這樣睡著了。 可是胡安娜沒有睡。她象一塊石頭一樣靜坐著,她的臉也是沉靜的。她嘴上被奇諾打過的地方還腫著,大蒼蠅圍著她下巴上的傷口嗡嗡地飛??墒撬髠€哨兵一樣靜靜地坐著,等小狗子醒來她便把他放在她面前的地上,看著他搖胳臂踢腳,他對著她微笑并且喉嚨里咯咯地響著,到后來把她也逗笑了。她從地上撿起一根小樹枝來呵他癢,又從包袱里拿出水瓢來喂水給他喝。 奇諾在睡夢中翻來覆擊,他用喉音大叫,他的手也象打架似地?fù)]動著。然后他哼了一聲便猛然坐了起來,他的眼睛睜得很大,他的鼻孔張開。他傾聽著,只聽到咝咝響的熱氣和遠(yuǎn)方的噓噓聲。 “怎么啦?”胡安娜問。 “別響,”他說。 “你做夢啦?!?/span> “也許。”但他是不安定的,她從帶來的干糧中給了他一塊玉米餅,他咀嚼時停下來傾聽。他又不安又緊張,忽而轉(zhuǎn)過頭去,忽而舉起大刀,摸摸刀口。當(dāng)趴在地上的小狗子喉嚨里發(fā)出咯咯的響聲的時候,奇諾說,“讓他別響。” “怎么啦?”胡安娜問。 “我不知道?!?/span> 他又傾聽,他的眼睛里有一種動物的光芒。這時他站了起來,一聲不響;然后,腰彎得低低的,他從矮林中鉆出去走向路邊??墒撬麤]有走到路上去;他爬到一棵多刺的樹底下,往外偷看他走來的那條路。 然后他看到他們向前移動著。他的身體變得僵直了,他縮低了頭,從一根墜下的大樹枝下面往外偷看。他可以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三個人影,兩個徒步一個騎著馬??墒撬浪麄兪切┦裁慈?,于是他打了一個冷顫。就在遠(yuǎn)處他也看得出那兩個徒步的人走得很慢,腰彎得低低的。在一個地方其中一個人站住了看著地面,而另一個人便走到他跟前去。他們是追蹤者,他們可以在石山中追蹤巨角野羊。他們和獵狗一樣敏感。在這里他和胡安娜盡管走出了車轍,而這些從內(nèi)陸來的人,這些獵戶,卻可以跟蹤,可以辨認(rèn)一根碎草或者一小堆踢翻的塵土。在他們后面,有一個黑魆魆的人騎在一匹馬上,他的鼻子給毯子蓋住,一支來復(fù)槍橫在他的馬鞍上,在太陽下閃著光。 奇諾象樹枝一樣僵硬地躺著。他幾乎透不過氣來,他的眼光落在他掃去了蹤跡的那個地方。連這一掃對于這些追蹤者也可能是一個記號。他知道這些內(nèi)陸的獵戶。在一個獵狗很少的地區(qū)他們居然能憑著他們打獵的本領(lǐng)維持生活,而此刻他們正在獵取他。他們象動物一樣在地面上急急地跑著,找到一個痕跡便彎下腰來細(xì)看,同時那個騎馬的人等待著。 追蹤者們輕輕地哼著鼻子,象是追蹤著新鮮的嗅跡的興奮的獵狗一樣。奇諾慢慢地把大刀拉到手邊,作好準(zhǔn)備。如果追蹤者們發(fā)見那個掃過的地方,那他就必須撲向那個騎馬的人趕快殺死他,把來復(fù)槍搶過來。那是他唯一的機(jī)會。當(dāng)那三個人在路上漸漸走近的時候,奇諾用他穿著涼鞋的腳趾頭挖了小坑,使他可以冷不防地跳起來,不致滑跤。在那墜下的樹枝下面,他只有很小的視野。 現(xiàn)在,呆在后面那隱蔽處的胡安娜聽到了馬蹄的聲音,而小狗子喉嚨里又發(fā)出了咯咯的響聲。她急忙抱起他來,把他放在披巾下面,把奶頭塞在他嘴里,他便安靜了下來。 當(dāng)追蹤者們挨近的時候,奇諾從那根墜下的樹枝下面只能看見他們的腿和馬的腿。他看到那些人的黑黝黝的、粗硬的腳和他們的襤褸的白衣服,他聽到馬鞍發(fā)出的嘰嘎聲和馬刺的叮當(dāng)聲。追蹤者們在那掃過的地方前面站住了端詳著,那個騎馬的人也站住了。那馬昂起頭來掙一掙馬嚼子,馬嚼子在它舌頭底下喀噠一響,馬便噴響了鼻子。于是黑魆魆的追蹤者們掉過頭去,端詳著馬,注意著它的耳朵。 奇諾停止了呼吸,可是他的背微微弓著,他的胳臂和腿上的肌肉緊張地鼓了起來,同時他的上唇上冒出了一行汗珠。追蹤者們彎下腰去朝路上看了好一會兒,然后他們慢慢地繼續(xù)前進(jìn),端詳著他們前頭的地面,那騎馬的人在他們后面走著。追蹤者們急急地跑著,停下來看看,又匆匆地前進(jìn);他們一定會回來的,奇諾知道。他們會來回兜圈子搜索、窺探、彎腰,他們遲早總會發(fā)見他掩蓋了的蹤跡。 他輕輕地倒退著走,也不費(fèi)心去掩蓋他的腳跡了。他沒法子掩蓋;那兒的痕跡太多了,給他弄碎的樹枝、給他的腳擦過的地方和踢開的石頭太多了。奇諾現(xiàn)在心里感到驚恐,一種想奔逃的驚恐。追蹤者們一定會找到他的蹤跡的,他知道。除了奔逃再也沒有別的活路。他側(cè)著身子慢慢地從路旁走開,然后急急地靜悄悄地來到胡安娜所在的隱蔽處。她詢問似地抬起頭來望著他。 “追蹤的人,”他說。“走!” 這時一股頹喪和絕望的情緒涌上了他的心頭,于是他的臉色變青了。他的眼神也變得悲傷了?!耙苍S我應(yīng)該讓他們逮住我?!?/span> 胡安娜馬上站了起來,她把手?jǐn)R在他的胳臂上?!澳阌姓渲?,”她粗聲地喊,“你想他們會把你活著捉回去,讓你說他們偷了珠子嗎?” 他的手無力地伸到他衣服下面藏著珍珠的地方?!八麄儠业降模彼浫醯卣f。 “走,”她說?!白?!” 看到他沒有回答,她又說:“你想他們會讓我活著嗎?你想他們會讓這個小東西活著嗎?” 她的刺激打擊了他的腦子;他的嘴唇發(fā)出了咆哮,他的眼神又變得兇猛了。 “走,”他說?!拔覀兊缴嚼锶?。也許在山里我們可以擺脫他們?!?/span> 他把那些構(gòu)成他們的財(cái)產(chǎn)的瓢和小口袋胡亂地收起來。奇諾左手提著一個包袱,可是大刀在他右手里自由地?cái)[動著。他為胡安娜在矮林中開路,他們匆匆地往西朝著那群高大的石山跑去。他們急匆匆地穿過纏結(jié)的亂叢棵子。這是驚惶的奔逃。奇諾沒有想法掩蓋他的蹤跡;他急匆匆地走去,一面踢著石塊,一面把走漏風(fēng)聲的樹葉從小樹上碰落下來。高高的太陽傾瀉在干燥的響得嘰嘰嘎嘎的土地上,以致連植物都格嚓格嚓地響著,表示抗議。但是前面就是赤裸裸的花崗巖大山了,它從腐蝕的石礫中聳起,龐然屹立在天空底下。奇諾往遠(yuǎn)處跑去,象差不多所有被追趕的動物那樣。 這片土地是沒有水的,上面毛茸茸地布滿了能蓄水的仙人掌和根部碩大的灌木,這種灌木可以深深地伸進(jìn)地下去吸收一點(diǎn)點(diǎn)水分,并且靠極少的水分維持生命。腳底下不是土壤而是碎石塊,它們裂成了一小塊一小塊,一大片一大片,但沒有一塊是被水磨圓的。小小的一簇簇枯草長在石塊中間,只要下一次雨,這種草就冒出來,然后就結(jié)籽、落籽、死亡。有角的蟾蜍望著這一家人走過去,轉(zhuǎn)動著它們旋轉(zhuǎn)的小龍頭。不時有一只大長耳兔從睡眠中被驚醒,一溜煙跑走,躲在最近的石頭后面。噓噓響著的熱氣籠罩著這個沙漠地區(qū),而前面的石山看上去卻是又涼爽又悅?cè)说摹?/span> 于是奇諾繼續(xù)逃跑。他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事情。那些追蹤者沿著路走不了多遠(yuǎn)就會發(fā)覺他們失去了蹤跡,他們就會回來,進(jìn)行搜索和判斷,不久他們就會找到奇諾和胡安娜休息過的地方。從那兒起他們找起來就容易得多了——那些小石頭、那些落下的樹葉和碰斷的樹枝、那些一只腳滑跤時擦過的地方。奇諾可以在心目中想象到他們沿著蹤跡急急忙忙地走著,急切地輕輕哼著鼻子,他們后面是那個黑魆魆的、不大感到興趣的、帶著來復(fù)槍騎馬的人。他的工作要最后才會來到,因?yàn)樗粫阉麄兓钭交厝サ?。啊,邪惡的音樂如今在奇諾的腦子里高聲歌唱,跟熱氣的噓噓聲和響尾蛇發(fā)出的單調(diào)的響聲一起歌唱著。它現(xiàn)在不是洪亮和壓倒一切,而是又隱秘又惡毒,他的心的怦怦的跳動又給它添上了低音和節(jié)奏。 路漸漸向上高起來,石頭也越來越大。但現(xiàn)在奇諾已經(jīng)使那些追蹤者和他一家人之間稍微隔得遠(yuǎn)些?,F(xiàn)在,在第一個山崗上,他休息了。他爬上一塊大石頭,回顧那片閃亮的地方,可是他看不到他的敵人,連那個騎著馬穿過矮林的高個兒也看不到。胡安娜蹲在石頭的陰影里。她把水瓶舉到小狗子的唇邊;他的干渴的小舌頭貪婪地嘬著。奇諾回來以后,她抬起頭來看他;她看到他在端詳她的被石頭和叢林割破和擦傷了的腳踝,便急忙用裙子把它們蓋了起來。然后她把瓶子遞給他,但他搖搖頭。在她那疲倦的臉上,她的眼睛是明亮的。奇諾用舌頭舐濕他干裂的嘴唇。 “胡安娜,”他說,“我要繼續(xù)往前走,你要躲藏起來。我要把他們引進(jìn)山里去,等他們從旁邊走過之后,你就往北到洛萊托或者到圣特﹒羅沙里亞去。然后,如果我能逃脫,我就來找你。這是唯一安全的辦法?!?/span> 她直瞪瞪地朝他的眼睛里看了一會兒?!安?,”她說?!拔覀兏阕摺!?/span> “我單獨(dú)走可以快些,”他粗聲地說。“如果你跟我走,你會讓小東西冒更多的危險(xiǎn)的?!?/span> “不成,”胡安娜說。 “你必須照辦。這是聰明的辦法,這也是我的愿望。” “不成,”胡安娜說。 于是,他看到她的臉,要在那里找到軟弱的表情,找到害怕或者猶豫的表情,而她臉上都沒有。她的眼睛非常明亮。于是他無可奈何地聳聳肩,但他卻從她那里得到了力量。當(dāng)他們繼續(xù)前進(jìn)的時候,那就不再是驚惶的奔逃了。 這個地區(qū)朝著山漸漸高起來的時候變化很快。現(xiàn)在有長長的露出的花崗巖層,中間有深深的罅隙,于是奇諾盡可能在留不下痕跡的光石頭上走著,從一塊巖石跳到另一塊巖石。他知道每逢那些追蹤者失去他的蹤跡,他們就必須兜圈子和耗費(fèi)時間,然后才能重新找著。因此他不再筆直往山里走了;他曲曲折折地前進(jìn),并且有時候他回頭往南跑,留下一個痕跡,然后又在光石頭上面朝山里走去?,F(xiàn)在路陡峭地上升了,因此他一邊走一邊微微地喘氣。 太陽朝著裸露的石牙似的大山往下移動,奇諾也選定了方向朝著山脈中一個陰暗多影的裂口走去。如果山里有一點(diǎn)兒水的話,一定就在那兒,因?yàn)樗麖倪h(yuǎn)處也看得出那兒有樹木的跡象。如果有任何通路穿過那光滑的石頭山脈,它也一定會通過這同一個裂口。它有它的危險(xiǎn),因?yàn)槟切┳粉櫿咭矔氲剿?,但是空空的水瓶不允許把那一點(diǎn)考慮在內(nèi)了。當(dāng)太陽往下落的時候,奇諾和胡安娜疲憊地沿著陡峭的山坡朝那個裂口爬去。 在那灰色的石頭山的高處,在一個形狀猙獰的山峰底下,一道小泉從石頭的裂縫中涌出。夏天,在陰影里保存下來的積雪灌注它,有時它完全干涸了,底上便露出光石頭和干水藻。但通常這兒總有水涌出來,又清涼又干凈又可愛。在驟雨降落的季節(jié),它也許會成為一道山洪,把它那股白色的水柱往山中的裂口傾瀉,但是通常它只是一股涓涓的小泉。水涌出貯成一個水池,然后落到一百尺以下的另一個水池里去,而這一個漲滿之后又往下落,這樣繼續(xù)不斷地往下流,直到它流入高地上的亂石堆中,完全消失在那兒。反正這時水也剩得不多了,因?yàn)樗繌囊粔K懸崖上往下落,干渴的空氣便吸飲它,同時又有一些水要從水池中濺到枯干的植物上面去。多少里之內(nèi)的動物都到這些小池子里來飲水,野羊和鹿,美洲豹和浣熊以及老鼠,全都來飲水。那些在叢林地區(qū)度過白天的鳥兒也到這些象山中裂口里的臺階一樣的小池子邊上來過夜。在這條小溪的邊上,不論什么地方,只要有足夠生根的土壤,就生長著一片片的植物,野葡萄啊,小棕櫚啊,木槿啊,以及那穗狀葉的、上面豎著羽毛似的細(xì)稈子的高高的彭尼斯草。水池里生活著青蛙和行水蟲,還有些水蟲在池子底上爬動。凡是愛水的都到這幾個淺水的池塘里來。山貓把逮住的禽鳥帶到這兒來,撒下羽毛,從它們血淋淋的牙齒中間舔水喝。由于水,這些小池子是活命的地方,也由于水,這是殘殺的地方。 最低的那層臺階是個石頭和泥沙的小平臺,在那兒溪水聚集起來,然后滾下一百尺,在亂石遍地的沙土中消失。只有一道細(xì)水流進(jìn)水池,但它足夠把水池經(jīng)常注滿,并且使懸崖突出部分下面的孔雀草得以常青,還能使野葡萄藤爬上石山,使各式各樣的小植物在這里得到了舒適。山洪造成了一個小沙灘,池水就從這上面流過,潮濕的沙里生長著碧綠的水田芹。沙灘上留著那些來飲水和獵食的動物的腳爪磨擦和踐踏的痕跡。 太陽越過這群石山之后,奇諾和胡安娜才吃力地爬上陡峭的、凹凸不平的山坡,終于來到了水邊。從這層石階上他們可以展望被太陽曬著的沙漠,看到遠(yuǎn)方的蔚藍(lán)的海灣。他們精疲力竭地來到池邊,于是胡安娜癱跪下去,先洗了小狗子的臉,然后裝滿了水瓶,給他喂了點(diǎn)水。孩子又疲倦又焦躁,他輕輕地哭著,直到胡安娜給他喂奶,然后他便對著她從喉嚨里發(fā)出咯咯的響聲。奇諾在水池里痛飲了很久以后,在水邊躺了一會兒,放松全身的肌肉,望著胡安娜給小孩喂奶,然后他爬起來,走到水落下去的石階的邊上,仔細(xì)地搜索著遠(yuǎn)方。他的目光緊盯在一個點(diǎn)上,他變得僵直了。在遠(yuǎn)遠(yuǎn)的山坡下面,他可以看到那兩個追蹤者;他們象小黑點(diǎn),也象急匆匆地跑著的螞蟻,在他們后面是一個大一點(diǎn)的螞蟻。 胡安娜轉(zhuǎn)過頭來看他,她看到他的背僵直了。 “多遠(yuǎn)?”她平靜地問。 “黃昏的時候他們就可以到這兒,”奇諾說。他仰起頭望著流下水來的那個又長又陡的直立裂口?!拔覀儽仨毻髯?,”他說,同時他的眼睛搜索著裂口后面的山肩。在那灰色的山肩上面三十尺的地方,他看到一連串的腐蝕的小巖洞。他脫掉涼鞋,用腳趾把牢光石頭爬了上去,向那些淺淺的巖洞里面窺看。它們只是幾尺深的、被風(fēng)吹空的凹洞,但它們微微向下和向后傾斜。奇諾爬進(jìn)最大的一個,躺了下來,便知道人家從外面不會看到他。他又迅速地回到胡安娜那里去。 “你得到那上面去。也許在那兒他們找不到我們,”他說。 毫無異議地,她把水瓶灌得滿滿的,然后奇諾拉著她爬到上面那個淺巖洞里去,又把一包包的食物拿上去遞給她。胡安娜坐在洞口望著他。她看到他沒有去擦掉他們留在沙上的足跡。相反地,他爬上水邊的有矮林的懸崖,一面爬一面抓著扯著孔雀草和野葡萄。當(dāng)他爬了一百尺,到了上一磴之后,他又下來。他仔細(xì)觀看山洞對面的那塊光滑的山肩,看清那兒沒有留下任何痕跡,最后他又爬上去,爬進(jìn)洞里來到胡安娜旁邊。 “等他們上山,”他說,“我們就偷偷溜掉,再回到低地上去。我只擔(dān)心寶寶也許會哭。你一定要當(dāng)心別讓他哭?!?/span> “他不會哭的,”她說,同時她把孩子的臉舉到自己的臉前,凝神朝他的眼睛里面看去,他也嚴(yán)肅地盯著她。 “他明白,”胡安娜說。 現(xiàn)在奇諾趴在洞口,他的下巴撐在交叉的胳臂上,他望見那座山的藍(lán)影子橫過下面那叢林茂密的沙漠向外移動,一直到達(dá)海灣,同時影子的長長的幽光籠罩著地面。 那些追蹤者來得很慢,仿佛他們在跟隨奇諾留下的蹤跡時遇到了困難。最后他們來到小水池的時候已經(jīng)是黃昏了?,F(xiàn)在三個人都是徒步的,因?yàn)轳R不能爬上那最后一段陡峭的山坡。從上面往下看,他們在暮色中只是三個細(xì)瘦的身影。那兩個追蹤者在小沙灘上急匆匆地跑來跑去,他們飲水之前看到了奇諾向懸崖上面行進(jìn)的路線。那個帶著來復(fù)槍的人坐下來休息,那兩個追蹤者也蹲在他的近旁,他們的燃著的紙煙在暮色中忽明忽滅。后來,奇諾可以看到他們在吃飯,他們絮絮的語聲也傳到了他耳朵里。 然后黑暗降臨了,山的裂口中又深又黑。那些使用水池的動物走攏來,聞到那兒有人的氣味,便又溜回黑暗中去了。 他聽到身后有一聲喃喃的低語。胡安娜正在悄悄地說:“小狗子。”她在哄他,讓他安靜下去。奇諾聽到孩子抽抽噎噎地哭著,從那被壓抑的聲音里,他知道胡安娜用披巾蓋住了他的頭。 在下面的沙灘上,一根火柴亮了一下,從它的片刻的亮光中,奇諾看到有兩個人在睡覺,象狗一樣蜷做一團(tuán),同時第三個人在守望,在火柴光中他也看到來復(fù)槍的閃光。然后火柴熄滅了,但是它在奇諾的眼中留下了一幅圖景。他看得清清楚楚每個人是什么樣子,兩個蜷做一團(tuán)睡著,而第三個把來復(fù)槍夾在膝蓋當(dāng)中蹲在沙上。 奇諾無聲地走回到洞里去。胡安娜的眼睛是兩個火花,里面反映出一顆低空的星星。奇諾靜悄悄地爬到她身邊,他把嘴唇挨著她的臉頰。 “有一個辦法,”他說。 “但是他們會殺死你的?!?/span> “如果我先走到那個帶來復(fù)槍的人那兒,”奇諾說,“我一定得先走到他那兒,那么我就不要緊了。兩個人在睡覺。” 她的手從她的披巾下面悄悄地伸了出來,抓住他的胳臂?!八麄儠谛枪庵锌吹侥愕陌滓路??!?/span> “不會的,”他說?!拔乙欢ǖ迷谠铝辽蟻硪郧熬瓦^去。” 他想找一句溫柔的話,然后又不找了?!叭绻麄儦⑺牢?,”他說,“你靜靜地躲著。等他們走掉之后,到洛萊托去?!?/span> 她的手握著他的手腕,微微地發(fā)抖。 “沒有別的法子,”他說?!斑@是唯一的辦法。不然早晨他們就會找到我們的?!?/span> 她的聲音微微地發(fā)抖?!疤熘鞅S幽悖彼f。 他仔細(xì)地覷看她,可以看到她的大眼睛。他的手向外摸索,找到了孩子,他的手心在小狗子的頭上擱了一會兒。然后奇諾舉起手摸到胡安娜的臉上,她屏住了氣。 在襯著天空的洞口,胡安娜可以看到奇諾脫下他的白衣服,因?yàn)樗鼈冸m說又臟又破,在黑夜里還是會顯露的。他自己的棕色皮膚對于他是一種更好的保護(hù)。然后她看到他怎樣把他掛護(hù)符的項(xiàng)帶扣在他的大刀的牛角柄上,這樣一來刀便掛在他面前,讓他的雙手都空著。他沒有回到她那兒去。有一會兒他的身軀黑魆魆地堵在洞口,無聲地蜷縮著,然后他就不見了。 胡安娜挪到洞口朝外面張望。她象一只貓頭鷹一樣從山洞中窺視著,孩子睡在她背上的毯子下面,他的臉歪歪地靠著她的脖子和肩膀。她可以感到他的熱氣吹在她的皮膚上,于是胡安娜悄悄地念著她那禱告和咒語,她的“圣瑪利亞保佑”和她的古老的祝禱,來抵御那些黑暗的非人的東西。 當(dāng)她往下看的時候,夜晚似乎不那么黑暗了,在東邊天空,靠近月亮將要升起的地平線那兒,有一點(diǎn)光亮。向下面望去,她可以看到那個守望人抽著的紙煙。 奇諾象一條遲緩的蜥蜴一樣慢慢地爬下那塊光滑的山肩。他掉轉(zhuǎn)了他的項(xiàng)帶,使得大刀掛在他的背上,不會碰著石頭。他的張開的手指抓牢了山,他用光腳趾向前探索,找到立足之處,連他的胸部也貼著石頭,這樣他就不致滑跤了。因?yàn)槿魏温曇簦粔K滾動的小石子或者一聲喘息,肉體在巖石上的輕輕一滑,都會驚動下面的那些守望者。任何與夜晚不相干的聲音都會引起他們注意。但是夜并不是靜寂的;那些生活在溪流近旁的小雨蛙象鳥一樣嘁嘁喳喳地叫著,蟬的高吭的金屬般的鳴聲彌漫了山的裂口。奇諾自己的音樂在他腦子里,而敵人的音樂卻在低低地顫動著,幾乎睡著了。但是“家庭之歌”已經(jīng)變得象一只雌美洲豹的嗥叫一樣的兇猛、尖銳和狡詐?!凹彝ブ琛爆F(xiàn)在是活躍的,驅(qū)使著他向下面邪惡的敵人走去。粗聲的蟬好象采用了它的旋律,嘁嘁喳喳的雨蛙也叫出了它的一些小樂句。 奇諾象影子一樣無聲地爬下光滑的巖面。一只光腳移動幾寸,同時腳趾碰到石頭就緊緊地攀住,另一只腳又移動幾寸,然后一只手掌微微向下,然后是另一只手,這樣,整個身體似乎并沒有動,實(shí)際上卻已經(jīng)移動了。奇諾的嘴張著,這樣連他的呼吸也不會有聲音,因?yàn)樗廊思也⒉皇强床灰娝?。如果那個守望者感覺到有動靜,望望石頭上那塊黑魃魃的地方——那就是他的身體,他就可以看到他。奇諾必須移動得很慢,以免引起守望者的注意。他花了很長的時間才到達(dá)山麓,蜷縮在一棵矮小的棕櫚樹后面。他的心在他胸中怦怦地跳著,他的手和臉都給汗弄濕了。他蜷縮著,大口地呼吸著來鎮(zhèn)定自己。 現(xiàn)在他和敵人相隔只有二十尺了,他努力記起中間的地面。有沒有什么石頭會在他沖過去時絆倒他?他揉揉他的腿防止抽筋,發(fā)覺他的肌肉由于長時間的緊張而在抖動著。然后他擔(dān)心地看看東方?,F(xiàn)在月亮快要上來了,而他必須在它上來之前撲到敵人身上去。他可以看到那個守望者的輪廓,但那兩個睡著的人卻在他的視線以下。奇諾必須抓住的,必須迅速而毫不猶豫地抓住的,便是那個守望者。他不聲不響地從肩上拉過護(hù)符的帶子,從他的大刀的牛角柄上解開了活結(jié)。 他已經(jīng)太晚了,因?yàn)楫?dāng)他從蜷縮的姿勢站起來時,月亮的銀邊從東邊的地平線上露了出來,于是奇諾又在矮樹叢后面蹲了下去。 那是一個又老又破的月亮,但它把明晰的光和明晰的影子移進(jìn)了山的裂口,于是奇諾現(xiàn)在可以看到水池旁邊的小沙灘上那個守望者坐著的身影。守望者凝望著月亮,然后他又點(diǎn)了一支煙,火柴有一會兒照亮了他那黑魆魆的臉。現(xiàn)在不能再等了;等守望者一掉頭,奇諾就必須跳過去。他的腿繃得象扭緊的發(fā)條一樣地緊。 從上面?zhèn)鱽砹艘宦暤臀⒌目蘼暋J赝叩暨^頭去聽著,然后他站了起來,同時睡覺的人中有一個在地上動了一動,醒了過來,平靜地問:“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守望者說?!奥犐先ハ笠宦暱藓?,幾乎象個人——象個小娃娃?!?/span> 原先睡覺的那個人說:“不見得吧。也許是一只懷著一胎小狗的母山狗。我聽到過一只小山狗象小娃娃一樣地哭喊?!?/span> 汗珠從奇諾的前額滾下來,掉進(jìn)他的眼睛里,把它們腌得好疼。那小小的哭聲又傳來了,守望者沿著山腰往上向那黑暗的山洞看去。 “也許是山狗吧,”他說,隨即奇諾便聽到刺耳的喀噠聲,這人把來復(fù)槍的扳機(jī)扳上了。 “如果那是只山狗,這可以讓它住嘴,”守望者一面舉起槍一面說。 奇諾跳在半空中的時候,槍轟隆一聲響了,槍膛發(fā)出的閃光在他眼前留下了一幅圖畫。大刀搖擺著,發(fā)出空洞的嘎扎嘎扎的響聲。它穿過脖子,深深地扎進(jìn)胸膛,奇諾現(xiàn)在成了一架可怕的機(jī)器了。他一面把刀拔出來,一面就搶過了來復(fù)槍。他的氣力、他的動作和他的速度都象一架機(jī)器。他身子一轉(zhuǎn),把大刀戳進(jìn)那個坐著的人的腦袋,好象戳的是個西瓜。那第三個人象螃蟹一樣急急忙忙地爬走,溜進(jìn)了水池,于是奇諾邁著大步走到水邊。在月光中他可以看見那雙狂亂的、驚惶的眼睛,奇諾便對準(zhǔn)兩眼中間放了一槍。 然后奇諾猶豫不決地站著。出了什么毛病,有一個信號想要進(jìn)入他的腦子。雨蛙和蟬現(xiàn)在都沉寂了。然后奇諾的腦子從它的赤熱的集中狀態(tài)中清醒了過來,他辨別出了那個聲音——來自山腰的那個小山洞的號啕的、嗚咽的、越來越高的、歇斯底里的哭聲,死亡的哭聲。 拉巴斯人人都記得那一家人的歸來。也許有一些年紀(jì)大的人還是親眼看到的,不過那些從父親和祖父那里聽來的人們也同樣記得。那是人人都經(jīng)歷過的一件大事。 是在金黃色的遲暮時分,第一批小男孩在城里發(fā)了瘋似地跑著,散布消息,說奇諾和胡安娜回來了。于是人人都跑去看他們。太陽正在向西山落下去,地面上的影子是長長的。也許那就是在那些看到他們的人的心上所留下的深刻的印象。 他們倆從鄉(xiāng)下的那條印滿了車轍的路進(jìn)入了城市,但他們倆不是象往常那樣奇諾在前胡安娜在后魚貫地走著的,而是并排走著的。太陽在他們背后,他們的長影子便在他們前面大踏步走著,于是他們好象隨身攜帶了兩座黑塔似的。奇諾的胳臂上掛著一支來復(fù)槍,胡安娜把她的披巾象個口袋一樣扛在肩上。那里面有一小包軟綿綿、沉甸甸的東西。披巾上有干了的血結(jié)成的硬痂,她一面走,包袱一面微微地?fù)u擺。她的臉由于疲乏,由于用來克服疲乏的緊張,變得冷酷、變得又皺又粗了。她的睜得很大的眼睛凝視著自己的內(nèi)心。她象天堂一般遙遠(yuǎn)。奇諾的嘴唇是薄薄的,他的下巴緊緊的,人們說他身邊攜帶著恐怖,說他象醞釀中的一場風(fēng)暴一樣的危險(xiǎn)。人們說他們倆仿佛遠(yuǎn)離了人類的經(jīng)驗(yàn),他們倆航過苦海到達(dá)了彼岸;他們身上有一種保護(hù)的魔力。那些趕來看他們的人們往后擠著,讓他們過去,沒有跟他們講話。 奇諾和胡安娜從城中走過,仿佛城并不存在似的。他們的眼睛不朝上下左右瞥看,而只筆直地盯著前方。他們的腿微微痙攣地移動著,象做得很好的木偶一樣,他們隨身攜帶著黑色的恐怖的柱子。當(dāng)他們穿過那石頭和灰泥的城市的時候,掮客們透過釘著橫木的窗戶窺看他們,仆人們把一只眼湊在開了一條縫的大門上,母親們把她們最小的孩子的臉掉過去埋在裙子里。奇諾和胡安娜并肩邁步,穿過那石頭和灰泥的城市來到茅屋叢中,鄰居們都往后退,讓他們走過去。胡安﹒托瑪斯舉起手來想招呼他們,卻沒有招呼出來,猶豫不決地讓手在空中停留了一會兒。 在奇諾的耳朵里,“家庭之歌”象叫喊一樣的高昂。他是免疫的、可怕的,他的歌變成了吶喊。他們拖著沉重的腳步走過他們的房屋本來所在的那塊燒光的方場,連看也沒有看它一眼。他們繞過沙灘邊上的矮林,沿著海岸向下面走向水邊。他們也沒有朝著奇諾的被砸壞的小船看去。 當(dāng)他們來到水邊之后,他們停下來,向外凝望著海灣。然后奇諾放下了來復(fù)槍,他在他的衣服里掏摸,然后他手里便抓著那顆大珍珠了。他向它的表面里凝視,它是灰黯而潰爛的。邪惡的面孔從里面窺視他的眼睛,他也看到燃燒的火光。在珍珠的表面上,他也看到水池里那個人的狂亂的眼睛。在珍珠的表面上,他也看到小狗子躺在那個小山洞里,他的頭頂被槍彈打掉了。珍珠是丑陋的;它是灰黯的,象一個毒瘤。奇諾也聽到珍珠的走了調(diào)的、瘋狂的音樂,奇諾的手微微發(fā)抖,他慢慢地轉(zhuǎn)向胡安娜,把珍珠向她遞出去。她站在他旁邊,仍舊把裹著尸體的小包扛在肩上。她對他手里的珍珠看了一會兒,然后她向他的眼里凝視著,柔和地說:“不,你?!?/span> 于是奇諾把胳臂往后一甩,使盡力氣把珍珠扔了出去。奇諾和胡安娜望著它飛走,在落日下閃閃發(fā)光。他們看到遠(yuǎn)處有一點(diǎn)水濺起,他們并肩望著,對那個地方望了很久。 于是珍珠沉入可愛的綠水,向海底墜下去。海藻的搖動的枝葉向它呼喚,向它招手。它面上的光輝是綠色的、可愛的。它落到沙子的海底上的羊齒似的植物當(dāng)中。在上面,水面是一面綠色的鏡子。而珍珠躺在海底。一只在海底爬動的螃蟹揚(yáng)起一小團(tuán)沙子,等沙子沉淀下去,珍珠已經(jīng)不見了。 于是珍珠的音樂越來越低,逐漸消失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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