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遷碑》立在碑林角落，像老農(nóng)歇晌時倚在墻角的鋤頭，銹跡斑斑卻透著使順手的圓潤。我頭回見它，是七十年代在開封文廟，拓片師傅正用撲子蘸墨，噗噗聲里，那些字從石紋里顯出來，竟像莊稼漢踩在泥地上的腳印，深一腳淺一腳，卻步步踏實。

這碑上的字，橫畫不像讀書人寫的，倒似石匠拿鑿子直接鏨的。起筆如斧劈柴，收鋒若錘落點，轉(zhuǎn)折處方楞楞像未打磨的料石。可怪的是，這般笨拙里偏生出圓融氣——像農(nóng)家腌的酸菜缸，粗陶甕沿結(jié)著白霜，里頭卻發(fā)酵著鮮活的酸香。

細看那“張”字，弓旁彎成拉滿的犁鏵，“長”部四橫如梯田層疊。最妙是“遷”字，走之旁三折似山道盤繞，右上“西”字歪成陶罐，倒像裝著新釀的米酒。這般結(jié)體，哪是蔡邕說的“勢如列陣”，分明是老把式堆柴垛——歪斜里自有穩(wěn)當(dāng)。

墨色尤見古意。好拓本濃處似松煙膏，淡處如雨漬墻，枯筆飛白像冬霜覆著的麥茬。我尤愛“諱”字右旁那點，墨飽飽地墩下去，活脫脫石臼舂米留下的凹痕。這般筆墨，讓人想起齊白石說的“似與不似之間”——太似則媚俗，不似欺世，這碑正在似與不似的分寸上。

碑陰小字更見真性情。刻工名字?jǐn)D在縫里，“劉興”二字刻得急慌慌，像完工后急著領(lǐng)工錢的學(xué)徒。這般不講究，反比碑陽正文更活泛——好比農(nóng)家宴席，正菜規(guī)規(guī)矩矩，倒是灶臺邊偷嘗的半勺臊子，透著真實的鍋氣。

今人學(xué)漢碑，多追《曹全》的秀、《禮器》的峻，獨嫌《張遷》笨。卻不知這稚拙里藏著大巧：就像汪曾祺寫高郵咸鴨蛋，“蛋黃紅沙油，蛋白嫩如酥”，非得用草木灰裹著慢腌，急火快鹽出不了這味。這碑的好，恰在石匠不刻意求工——鑿子隨石紋走，反倒留下千年不散的活氣。

去年見學(xué)生臨《張遷》，把斑駁處全描圓潤了。我讓他去磚窯看老師傅脫坯——土坯歪扭扭裂著縫，燒成了反見筋骨?；貋碓賹懀P下果然帶了陶器的溫潤。這或許就是黃賓虹說的“內(nèi)美”——美在金石剝蝕處，如老農(nóng)皴臉上的笑紋，比胭脂水粉更耐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