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家新干線  太姥爺的糖，甜了三十年的夢  窗外暖暖的陽光灑在陽臺上，像一層薄薄的金粉。我瞇起眼，恍惚間又看見那個青磚灰瓦的四合院——前廂房的門檻被歲月磨得發(fā)亮，后院的棗樹在風里沙沙作響，我和弟弟在院子里追著跑，太姥爺舉著一塊糖，踮著腳追弟弟，嘴里還喊著：“乖娃，吃糖！”我站在原地，眼巴巴地看著那顆糖在弟弟手里泛著光，太姥姥坐在門廊下納鞋底，抬頭說：“老頭子，倆娃都得給，不能偏心?！碧褷攽?，卻還是把糖塞進了弟弟嘴里。我鼻子一酸，哇地哭出聲，撲進太姥姥懷里要糖吃。這個夢太清晰了，清晰得像一把鑰匙，“咔嗒”一聲，打開了我記憶里最柔軟的角落。 太姥爺對弟弟的偏愛，像塊沒磨平的石頭，硌得人心里發(fā)酸，卻又帶著溫度。他會在弟弟滿月時宴請全村，喝得酩酊大醉，抱著弟弟又哭又笑；會在田埂上遇見弟弟時，變戲法似的從兜里摸出顆糖；會在教弟弟打算盤時，聲音軟得像哄小貓。而我，只能躲在門后，看著他追弟弟的背影，數著地上被踩碎的陽光。 可太姥爺真的不愛我嗎？不是的。我小時候體弱，總愛生病，他會給我扎針后拿著濕毛巾敷在我的額頭守著我，等我醒來后又給我做酸湯掛面吃；我學騎自行車時摔破了膝蓋，他蹲在地上，用草藥給我敷傷口，嘴里念叨著“疼不疼”，手卻穩(wěn)得像在扎針灸；我去縣城上初中那天，他翻出壓在箱底的太姥姥做的布鞋，說：“娃，去縣城念書，別委屈了腳；”又掏出零錢塞給我說：“在外上學不比在家里，想吃啥就買點啥?！彼膼?，像老屋檐下的雨，細細密密地滲進土里，不張揚，卻養(yǎng)得人心頭一片濕潤。 太姥爺是村里的“能人”。他摟犁耙磨，樣樣精通，春種秋收時總在田里忙活；他會針灸，誰家頭疼腦熱，他拎著針包就上門看病，分文不取；他會調解矛盾，東家吵架、西家拌嘴，他往那兒一坐，三言兩語就把疙瘩解開了。村里人送他雞蛋、紅棗、掛面，他總擺擺手：“拿回去給娃吃，我這兒啥都不缺?！?/span> 可他最“缺”的，大概是個孫子。那個年代，村里沒有男孩的人家總被議論，太姥爺卻對太姥姥說：“四個閨女就四個閨女，咱不生了，把日子過好比啥都強?！痹掚m這么說，弟弟出生那天，他還是喝得滿臉通紅，抱著襁褓里的娃娃掉眼淚。太姥姥笑他：“你前些年不是說生男生女都一樣嗎？”他抹了把臉，嘟囔著：“一樣，一樣，可我這心里啊，就是樂呵。”他的樂呵，是藏不住的。就像他總說“不偏心”，可眼睛里對弟弟的光，分明比對我要亮幾分。 我永遠記得那個陰天。我在縣城上學，隊里的知青騎著自行車來找我，說：“家里有事，快回去。”我坐上他的后座，風呼呼地刮，心里卻直打鼓。回到家，院子里擠滿了人，爸媽穿著白大褂，頭上纏著白布。他們說：“你太姥爺走了，快磕頭?！?/span> 我懵了。上周六走時，他還站在門口，塞給我兩個煮雞蛋，說：“娃，好好念書，放假回來給你烙餅吃?！痹趺淳妥吡四?？我跪在靈前，眼淚砸在地上，像斷了線的珠子。太姥爺的棺材停在堂屋，我伸手摸了摸，冰得像冬天的井沿。 出殯那天，村里人排了老長的隊，從村頭到村尾，一路都是送他的人。有人說：“老漢是個好人，壽終正寢，有福之人啊”有人說：“他幫過咱多少回，得送送?！蔽易咴陉犖槔铮粗切┍凰芜^病、勸過架的人，忽然明白：太姥爺的一生，就像他手里的銀針，細卻有力，扎進了每個人的心里。 如今，四合院的老屋早已被鋼筋水泥大瓦房替代，后院的棗樹也被砍伐了，變成了放農具的小庫房，可在寬敞明亮的大瓦房里太姥爺時常坐的搖椅還在，只是沒有了太姥爺的影子。太姥姥的針線籮筐也被收拾放在新家具里，沒有了太姥姥時常納的鞋底了。他們都走了。每當我回到老家，會時常坐在院子里，看云卷云舒。 有時候，我會夢見太姥爺。他還是舉著糖，追弟弟跑，我在后面喊：“太姥爺，我也要！”他回頭笑，說：“都有，都有。”夢醒時，月光透過窗戶灑在臉上，涼涼的，像他當年給我敷草藥的手。 太姥爺，我想你了。想你追弟弟時的笨拙，想你給我擦藥時的溫柔，想你說“生男生女都一樣”時的嘴硬，想你出殯那天，長長的隊伍像一條河，流進了我的心里。 你走了，可你留下的糖塊還在，你扎的針灸還在，你調解過的矛盾還在，你愛過的我們，還在。 窗外的陽光更暖了，我閉上眼，仿佛又聽見那個聲音：“乖娃，吃糖！”  責編 楊志強  作者簡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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