悶熱的夏夜。

靜謐的村莊。

突然而降的大雨，把我從酣睡中驚醒。就想起昨天，我跟父親鋤地到傍晚收工時，父親手扶鋤柄，抹一把臉上的汗水，遙望天際那由紅轉黑的云朵，說：“’云吃火，沒處躲’——這是要下雨了?！本吐犇菬o數(shù)條沉重的雨鞭，瘋狂地抽打屋頂，不由為土房的安危擔起了心。

不知什么時辰，雨聲隱退了。我看見蔚藍的大海，聽見大海的歌唱——浪疊潮涌而來，節(jié)奏歡快，旋律悠揚，韻味綿長，“洋洋乎盈耳哉！”

驀地，我睜開了睡眼，天已大亮，母親在做早飯。哪有什么大海？何來大海的歌唱？“咕兒呱——咕兒呱——咕兒咕兒咕呱——”是青蛙在南灣里歡歌，是青蛙的合唱融進了我的夢鄉(xiāng)。

我翻身下炕，光著腳丫子跑了出去。到處是嘩嘩啦啦的流水。流水里裹挾著這樣那樣的昆蟲，例如知了、螻蛄和不知學名叫啥而我們叫做“老?！钡拈L著兩根長須的家伙，——都可一充青蛙的荒腹。大人們扛著鐵锨趕往田里排水，我則尋著蛙鳴奔向灣邊。

所有的灣里都灌滿了明晃晃的雨水。那些或黃或綠或花的青蛙，仿佛在慶祝它們的盛大節(jié)日，一面肆意嬉戲，同時不停地鳴叫。而每一次鳴叫，蛙頭的兩側便鼓起一雙如棗兒般大小的泡來。我實在想象不出，原本無水的灣里，從哪里一下子匯聚來這么多的青蛙。倘說此前它們都蟄伏在灣底的泥里，挖灣泥的時候怎么又不見它們的蹤影？——世界真奇妙。

本來，我是想在最近的距離欣賞青蛙們的大合唱的；不料站在灣邊，它們卻仿佛結束了合唱，轉而自由散漫地各吊各的嗓子，呈一派雜亂無章的喧囂，所謂“蛤蟆吵灣”。是受我驚擾的緣故吧，我想?？墒?，當我遠離水灣，灣邊另有別人的時候，我卻又能聽到它們的大合唱了。

不知原因何在。莫非是距離濾去了糟雜、紛亂和無序，張揚了節(jié)奏、旋律和韻味，蛙“吵”便成為蛙唱了？如果是這樣的話，為什么蟬鳴和鳥噪沒有類似的情況呢？——世界委實太奇妙了。

我們村上的人們，常于盛夏雨后的夜晚，到自家的房頂上乘涼以至于過夜。我們家也是這樣?！F(xiàn)在想來害怕，當時卻并不膽怵。由于下了透雨，莊稼不干旱了，莊稼人的心情很好，故而看滿天的星斗越發(fā)朗潤，聽四面八方的蛙唱格外悅耳。山東老鄉(xiāng)辛棄疾有句：“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绷硗猓疫€聽人背誦過當代詩人雁翼的詩歌：“吉普車牽著彎彎的月亮，撲向一片汪洋。青蛙擂起千面鼓，迎我進東昌?！眱烧叩囊饩碂o疑都是很引人入勝的，惜乎無論是“蛙聲一片”，還是“青蛙擂起千面鼓”，都未免失之于籠統(tǒng)，遠不足以真切描摹我所感受到的蛙唱的美妙。

過一些日子，灣里的水滲下一塊去，蘆葦長起來，仿佛節(jié)日已過，青蛙們不再像剛下了大雨時那樣地表演大合唱，我就又到灣邊去釣它們玩耍了。

釣蛙的方法跟釣魚相似，比釣魚更簡單也更容易：在灣邊折一根蘆葦，將幾片團作一團的樹葉，拴牢在蘆葦?shù)奶摷鈨荷厦?。然后，只消把蘆葦往蹲踞在水邊的青蛙伸去，抖動，抖動，青蛙便以為那是條綠色的蟲子或別的什么美食，遂一躍而起，張口吞食。青蛙有個特點：吞住釣餌，便不松口。我將蘆葦收回，一把就將青蛙抓在手里。那時，沒人肯吃青蛙，也不知道青蛙還能夠吃，故我釣住青蛙，也像套住老蛸一樣，每每便又放掉。

曾經譏笑青蛙愚蠢：只消吐出釣餌，就可逃之夭夭，但它偏就是不吐，仿佛嘴巴被上了鎖的。

不妨順便說及，有詞典對“蛙怒”作解，曰：蛙鼓腹瞪眼，人以為發(fā)怒，故稱。

也是據(jù)我觀察，青蛙每一鳴叫，總是鼓腹瞪眼，人們——至少是我家鄉(xiāng)的人們，并不認為那就是它在發(fā)怒。

所謂“蛙怒”也者，我以為是一種學名叫做蟾蜍——鄉(xiāng)親們叫做“氣蛤蟆”——的蛙，在特定情況之下的特有表現(xiàn)。因為身上像是長滿了疥瘡，所以“氣蛤蟆”也叫做“疥蛤蟆”，面目頗為可憎。氣蛤蟆的數(shù)量相對較少，多是獨來獨往，每每緩慢地爬行而很少跳躍。所謂特定情況之下的特有表現(xiàn)，即當你拿一根小小的木棒，輕輕敲打它的脊背的時候，它便停住不動，鼓腹瞪眼。你敲一下，它的肚子就鼓一下，同時，四條腿也往起支撐；再敲一下，它的肚子就鼓得更大，腿也支撐得更高，呈一副氣乎乎異常憤怒而絕不屈服的樣子。所謂“氣蛤蟆墊床腿——硬撐”也者，就是對“蛙怒”形象寫照的歇后語。

有文獻記載，“勾踐見蛙怒而式之?！闭瘴依斫猓馑际钦f，越王句踐以伐吳為志，看見蟾蜍表現(xiàn)出一副氣乎乎異常憤怒而絕不屈服的樣子，認為很有氣性，便以之激勵自己和他的將士，不忘恥辱，奮發(fā)圖強，用意與他的“臥薪嘗膽”仿佛。這是從“蛙怒”的正面取義，與上述嘲笑的態(tài)度，迥然不同了。

對此，蛙如有知，會引以為榮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