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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梧桐葉上三更雨。驚破夢魂無覓處。 ——宋·蘇軾《木蘭花令·梧桐葉上三更雨》 深夜三更,正是沉入夢鄉(xiāng)之時。秋雨不識趣地打在梧桐葉上,那噼啪作響的聲音,驟然將人從或許還存有片刻溫存的夢境中驚醒。醒來后,夢境消散,現(xiàn)實清冷,那被打斷的美好無處尋覓。這雨打梧桐的聲音,成了美夢的劊子手,也是冷酷現(xiàn)實的報幕員,它帶來的驚醒,比持續(xù)的失眠更讓人悵惘。 02 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 ——宋·李清照《聲聲慢》 這是李清照筆下最富感染力的 03 萬里飄零兩鬢蓬,故鄉(xiāng)秋色老梧桐。 ——宋·文天祥《重陽》 詩人文天祥,身經(jīng)國破家亡,萬里漂泊,頭發(fā)如同蓬草般雜亂。在這無盡的流浪中,他想起故鄉(xiāng)。故鄉(xiāng)的秋天是什么樣子的?記憶的焦點,最終落在那棵已經(jīng)蒼老的梧桐樹上。那棵梧桐,承載著童年,承載著過往的安寧,如今在想象中也已然“老”去。它不只是樹的衰老,更是故國風物的衰老,是詩人心中所有美好事物在戰(zhàn)火中凋零的象征。對故鄉(xiāng)的思念,對國家的忠愛,全都濃縮在那棵記憶里風燭殘年的梧桐影子里。
04 梧桐半死清霜后,頭白鴛鴦失伴飛。 ——宋·賀鑄《鷓鴣天·重過閶門萬事非》 賀鑄用“梧桐半死”來比喻自己喪偶后的狀態(tài)。經(jīng)過清冷秋霜的打擊,梧桐樹一半生機盎然,一半枯死凋零,這不正是詩人自己的寫照嗎?身體雖在,靈魂的一半?yún)s已隨愛人逝去。緊接著,他又以“頭白鴛鴦”自比,成雙成對的鴛鴦,如今失卻了伴侶,縱然活著,飛翔也成了孤獨的哀鳴。樹之半死,鳥之失伴,雙重意象疊加,將那種肝腸寸斷、雖生猶死的悲痛,刻畫得入木三分。 05 梧桐落,又還秋色,又還寂寞。 —宋·李清照《憶秦娥·詠桐》 李清照的詞,字字千鈞。梧桐葉落了,這場景年復一年地重復。于是,“又還是”這樣的秋色,“又還是”這樣的寂寞。一個“又”字,道出了時間的循環(huán)與無情。秋天會一次次地回來,寂寞也會一次次地,在梧桐葉落時,準時地、分毫不差地襲來。這種寂寞不是新鮮的刺痛,而是陳年的、熟悉的、無法擺脫的鈍痛,它隨著季節(jié)輪回,根植在了生命里。 06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南唐·李煜《相見歡·無言獨上西樓》 作為亡國之君的李煜,他筆下的梧桐承載著更深的囚困之痛。他默默無聲,獨自登上西樓,一彎殘月像鉤子一樣掛在天上。向下看,深沉的院落里,只有一棵梧桐,孤零零地站立著。整個清冷的秋天,似是被這把“寂寞”的鎖,牢牢地鎖在了這方寸庭院之中。梧桐在這里,成了囚禁他的牢籠的化身,它鎖住的不僅是秋天,更是他的自由、他的故國、他所有的歡愉。
07 春風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 ——唐·白居易《長恨歌》 白居易在《長恨歌》中,用兩種截然相反的景象來概括唐玄宗的心境。在往昔“春風桃李”的爛漫時節(jié),他享受著愛情的甜蜜,如今,在“秋雨梧桐”的蕭瑟時刻,他獨自咀嚼著永失所愛的凄涼。這兩句詩之所以動人,就在于它巨大的時空跨度與情感落差。那打在梧桐葉上的淅淅瀝瀝的秋雨,每一滴都像是在敲打著他孤獨的心,提醒他失去的一切永不復返。 08 寒日蕭蕭上瑣窗,梧桐應恨夜來霜。 ——宋·李清照《鷓鴣天·寒日蕭蕭上瑣窗》 清冷的陽光,勉力地爬上雕花的窗欞,帶來的是寒意,而非溫暖。女詞人李清照移情于物,她覺得,那窗外的梧桐樹,也應當是在“怨恨”昨夜降臨的寒霜吧。這“恨”,是詞人自己的恨。她恨這世道的艱難,恨這命運的殘酷,恨這催逼萬物走向衰亡的無情時光。梧桐的恨,是她內心所有悲苦與不平的投射。 09 半死梧桐老病身,重泉一念一傷神。 ——唐·白居易《為薛臺悼亡》 白居易再次以“半死梧桐”自況,這一次,是與自己衰老多病的身軀直接劃上了等號。樹木半死不活,人也風燭殘年。每一次思念起那葬于九泉之下的亡妻,他的精神就遭受一次重創(chuàng)。梧桐的殘敗與病軀的衰弱相互映照,使得這份悼亡之痛,顯得格外具體而沉重,充滿了生命終將逝去的無力感。
10 梧桐落金井,一葉飛銀床。 ——唐·李白《贈別舍人弟臺卿之江南》 井邊佇立著古老的梧桐,當秋日來臨,一片金黃的葉子,打著旋兒,悠悠地、幾乎是帶著儀式感地,飄落在井臺之上。這景象,像是一位從盛年走向衰頹的貴族,最后的舞姿依然優(yōu)雅,卻掩不住生命流逝的哀傷。這一葉,是整個秋天寄來的第一封書信,上面寫滿了繁華將盡。 11 夜來清商入梧桐,策策不已鳴霜風。 ——宋·劉一止《贈道人王生一首》 “清商”是凄清的秋聲。夜深時分,這蕭瑟的秋聲仿佛鉆進了梧桐樹的每一根纖維。西風帶著寒霜,不停地吹拂,讓樹葉發(fā)出“策策”的聲響,這聲音連綿不絕,像是天地間一曲無盡的悲歌。它不是一聲巨響,而是細密、持續(xù)地侵蝕,讓愁緒在不知不覺中彌漫了整個空間,浸透聽者的心靈。 12 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 ——唐·溫庭筠《更漏子·玉爐香》 溫庭筠的這句詞,帶著一種直接的埋怨。那窗外的梧桐樹,那三更時分的冷雨,它們全然不顧屋子里的人正因為離別的愁苦而心碎,就那么自顧自地響著,滴答著。這種對無情外物的“責怪”,恰恰反襯出主人公內心“離情”的濃烈與難以承受。外物的冷漠與內心的煎熬,形成了尖銳的對比。
13 花落梧桐鳳別凰,想登秦嶺更凄涼。 ——唐·薛濤《別李郎中》 女詩人薛濤借用“鳳別凰”來喻指摯友的分離,這場離別,就發(fā)生在梧桐花落之時。梧桐,傳說中是鳳凰棲息的樹。如今鳳凰已別,梧桐花也凋落,雙重的失落感疊加在一起。進而想到,友人將要翻越那高峻荒涼的秦嶺,前方的路途,想必比眼前的景象更加凄清孤寂。梧桐在此,成了美好相聚時光的紀念碑,它的花落,標志著一段珍貴關系的終結。 14 一庭明月無人筦,秋在梧桐落葉中。 ——宋·施樞《初泊世彩》 滿院的月光,清冷如水,靜靜地流淌,卻無人來欣賞、無人來掌管。整個世界仿佛都睡著了,只剩下那輪明月醒著。秋天,它并不在虛無縹緲的空氣里,它就具體而微地、一片一片地,躺在滿地的梧桐落葉中。這里的“秋”,不只是季節(jié),更是一種沁入骨髓的孤寂感。明月是孤獨的見證,落葉是孤獨的實體,它們共同構筑了一個無人打擾、卻也無人分享的落寞境界。 15 睡起秋色無覓處,滿階梧桐月明中。 ——宋·劉翰《立秋》 一覺醒來,忽然感覺到秋意,但四處張望,這秋色似乎無處可尋。直到看見,那皎潔的月光下,臺階上鋪滿了梧桐的落葉,才恍然大悟,秋天原來就在這里。這是一種非常微妙的體驗,秋意是無形無質的,但它通過“滿階梧桐”這個壯觀的、靜謐的畫面,變得可視、可感。那滿地的落葉,在明月的清輝下,美得驚心,也涼得徹骨。
16 一枕新涼眠客舍,聽梧桐疏雨秋風顫。 ——宋·劉過《賀新郎·老去相如倦》 在異鄉(xiāng)的客舍中,枕席上已能感受到秋日的新涼。一個人躺著,無法入睡,只能靜靜地聽著。聽那稀疏的雨點,打在梧桐葉上,聽那秋風吹過,讓樹葉與雨聲一同“顫抖”。這“顫”字,是樹葉在風中的物理抖動,也是詩人孤寂心弦的共振。所有客居的愁、羈旅的苦,都融入了這風聲、雨聲、落葉聲中的寒涼樂章里。 17 雁聲忽斷梧桐雨,草閣秋深倚暮寒。 ——宋·艾性夫《題龜峰僧閣》 天空中南飛大雁的鳴叫忽然停了,是因為那梧桐雨聲掩蓋了它嗎?或者,是雁聲被雨聲打斷?在這樣一個深秋的傍晚,詩人倚靠在草閣邊,暮色四合,寒氣逼人。雁聲的“斷”與梧桐雨的“續(xù)”,構成了聽覺上的轉換,但無論哪種聲音,導向的都是同一個結果,在暮寒中,感受著身世的飄零與時光的流逝。 18 梧桐葉上三更雨,葉葉聲聲是別離。 ——宋·周紫芝《鷓鴣天》 三更時分落在梧桐葉上的雨,每一滴,落在每一片葉子上,發(fā)出的每一個聲響,在他聽來,都不是普通的聲音,而是“別離”二字在反復地吟唱。自然現(xiàn)象被徹底情感化,物理的聲音被徹底解讀為心靈的哭喊。這離情,是如此之密,如此之深,以至于充滿了整個夜晚的時空。
19 白藕花前一信風,颯然吹雨到梧桐。 ——宋·黃文度《白藕》 從夏末的白藕花前,一陣應期而至的秋風(信風)吹來,颯颯然地,帶著雨點,一路吹到了梧桐樹上。風是信使,它從殘荷那里出發(fā),最終將秋的訊息和秋雨,精準地送達梧桐。梧桐,在這里成為了秋天正式登場的舞臺,它接收了夏天最后的余韻,也開啟了屬于它自己的、也是屬于整個秋天的悲涼序幕。 20 金井梧桐秋葉黃,珠簾不卷夜來霜。 ——唐·王昌齡《長信秋詞五首》 這句與第一首遙相呼應。華美的金井邊,梧桐樹葉已經(jīng)變黃。屋內,珠簾長久地垂著,不曾卷起,因為女主人知道,外面夜里已經(jīng)降下了寒霜。這是一個被刻意封閉起來的空間,梧桐葉黃與夜來霜,是外部世界的衰敗與嚴寒,不卷的珠簾,是內心試圖躲避、卻無法真正隔絕外部寒冷的象征。整個畫面充滿了深宮幽怨,那棵黃葉的梧桐,是窗外無法忽視的、關于流逝與孤寂的永恒提醒。 21 詩成吟罷來清風,秋意拂拂生梧桐。 ——宋·章甫《謝張倅惠茶》 詩人寫完了詩,吟誦剛停,一陣清風正好徐徐吹來。他感到那陣陣的秋意,仿佛正從梧桐樹上裊裊地生發(fā)出來,隨風拂動。在這里,梧桐不再是被動承受秋意的對象,而是秋意的源泉,是秋的精靈。它仿佛有了生命,主動地將清涼、蕭瑟的詩意,播撒到人間。這為梧桐的意象添上了一筆靈動的、近乎于禪意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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