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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說文話史（108）：你若愛，生活哪里都可愛

他是弘一法師最得意的弟子，為一句承諾堅守四十六載；他的一篇小學(xué)作文，令閱卷老師當即決定將女兒許配于他；他曾因畫作風(fēng)格獨特被批“不要臉”，后來作品卻屢屢入選教科書，成為國民記憶。這個人，便是中國漫畫的奠基者——豐子愷。

1898年11月，豐子愷出生于浙江崇德一個書香門第。父親豐璜才學(xué)出眾，卻時運不濟。中舉不久，祖母病逝；三年守喪期滿，科舉制度卻已廢除。豐璜只得在家設(shè)塾授課，豐子愷便成了他的第一個學(xué)生。

不到六歲，豐子愷已熟讀《三字經(jīng)》《千家詩》；九歲時，在父親書房發(fā)現(xiàn)《芥子園畫譜》，如獲至寶，開始臨摹習(xí)畫。學(xué)堂時期，他課業(yè)優(yōu)異，卻總?cè)滩蛔≡谡n堂上偷偷作畫，甚至描繪老師肖像。老師非但不責(zé)罰，反而請他為學(xué)校繪制孔子像。豐子愷以方格放大之法，創(chuàng)作出一幅真人尺寸的孔子像，被懸掛于校內(nèi)顯要位置，他也因此聲名鵲起。

真正讓他嶄露頭角的，是十五歲那年參加小學(xué)會考時所作的《賤金貴鐵》。閱卷老師徐芮蓀讀罷驚嘆不已，連夜登門拜訪，與豐母長談后，執(zhí)意定下娃娃親，將女兒許配予他。

十六歲入浙江師范學(xué)校后，一次音樂課上，豐子愷忍不住勾勒老師授課時的姿態(tài)，被當場發(fā)現(xiàn)。出乎意料的是，老師不僅未加責(zé)備，反而鄭重說道：“我任教南京、杭州多年，從未見過進步如此神速的學(xué)生。你應(yīng)以繪畫為業(yè)?！边@番話，如同將數(shù)星星的孩子輕輕推入銀河。此后，豐子愷的世界豁然開朗。這位慧眼識才的老師，正是日后名揚四海的弘一法師李叔同。

自此，豐子愷的藝術(shù)人生全面啟航。從杭州師范大學(xué)畢業(yè)后，他借款東渡日本留學(xué)。歸國后定居紹興上虞白馬湖畔，與夏丏尊、朱自清、朱光潛并稱“白馬湖四友”。1925年，中國首本漫畫集《子愷漫畫》問世，從此，豐子愷之名傳遍街頭巷尾。

他的畫作打破傳統(tǒng)國畫的程式，以簡潔明快的筆觸、幽默質(zhì)樸的題材，捕捉日常生活中的溫情瞬間：孩童為凳子穿鞋、小貓偷嘗米湯、熟透的螃蟹……他筆下的斷柳題“柳雖斷，尚有生機”，母親抱子望月寫“欲上青天攬明月”。詩畫交融的境界，令鄭振鐸、巴金、郁達夫、葉圣陶等都成為他的推崇者。

然而亂世驟臨。1937年，日軍進犯浙江，豐子愷攜家避難。旁人帶走金銀細軟，他卻背負一整箱畫筆顏料。逃難途中，他依然作畫不輟：將轟炸機掠過的云朵比作棉花糖，描繪母親緊抓孩子書包的瞬間，稱其為“藝術(shù)的逃難”。他說：“心里有愛，所見皆有情?！?/span>

最具深情的，是他與恩師李叔同的約定。1927年，師徒相約合作《護生畫集》，豐子愷作畫，弘一法師撰文，初衷是為勸世珍愛生命。原計劃繪50幅賀師五十壽辰，此后每十年增繪一集。1942年，弘一法師圓寂前致信豐子愷：“七十歲畫七十幅，八十歲畫八十幅，直至百歲繪百幅，功德圓滿?！必S子愷鄭重回信：“世壽所許，定遵囑托。”一諾既出，生死以之。

日軍轟炸貴州期間，豐子愷蜷身山洞，以軀體護住畫稿。他說：“這不是承諾，是先生教我的慈悲?！痹趶V西宜山中學(xué)任教時，他課上教繪抗日宣傳畫，課下講述《護生畫集》，愿人們在苦難中不失希望。

更大的風(fēng)暴卻在和平年代襲來。1966年，豐子愷被冠以“反動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之名?！东C人筆記》的翻譯被指歌頌地主，《護生畫集》被批宣揚反動。他被剃去為母喪所留的長須，頸掛“反動小人”牌匾游街。途經(jīng)妻兒身旁時，他反而安慰道：“只當夜游黃浦江。胡子嘛，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

黑暗歲月中，豐子愷身心俱損，肺癌晚期已使他半身癱瘓。自知時日無多，他最為焦慮的仍是未完成的《護生畫集》。生命最后階段，他顫抖著手日夜趕繪，以驚人毅力完成第六集百幅畫作。歷時四十六載、共計四百五十幅的《護生畫集》，終得圓滿。

1975年，豐子愷安然離世，享年七十七歲。他的一生如他的畫：真誠、溫厚、明媚。世間悲歡盡收眼底，筆底流淌的卻始終是人間的暖意。于他而言，苦難是修行，而修行，是靈魂對生命最深情的回應(y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