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退休的時間如發(fā)酵的面團,松軟而無定形。初始的白晝在規(guī)律與不規(guī)律的工作間以及讀書、品茶、養(yǎng)狗、養(yǎng)花草的消遣間至夜臨,當萬籟俱寂時,思緒反倒活躍起來。時常窗下獨坐,望街燈明滅、樹影搖曳,聽遠處市聲隱約,愈覺人間百態(tài),耐人尋味。 昨日黃昏,去快鳥驛站去快遞至小區(qū)商店門口,見老友們著棋盤廝殺正酣,圍觀者眾多,喝彩與嘆息聲交錯。老張一記“馬后炮”定乾坤,撫掌大笑,皺紋如秋菊綻放。忽聞手機鈴響,他取出那智能物件,與千里之外的孫兒視頻。方才棋盤上的殺伐之氣,頃刻化作繞指柔情?,F(xiàn)代科技拉近了距離,卻推遠了“見字如面”的期待與“久別重逢”的欣喜。古人云“家書抵萬金”,而今天的人們視頻隨時可得,情感反倒被稀釋淡薄了。 ![]() 隨著年齡的增長,起夜已成為一種習慣。披衣起身。對面樓醫(yī)院燈火依舊明亮,想必不是同我一般的“閑人”,而是為生命和生計所迫的“忙人”。西門側(cè)便利店亮著冷光,外賣騎手穿梭如工蟻。這小縣城從不真正安眠。憶起以往上夜班回家,巷口那盞昏黃路燈與守候的“豆腐腦”攤子,最是溫暖人心。而今霓虹璀璨,外賣便捷,“守候”的溫度卻再難尋覓。效率取代了人情,速度沖淡了溫情,不知是得是失。 晨遇上下樓的老嚴,智能手機那叫一個玩的溜,短視頻拍的很好的。技術(shù)服務(wù)于人啦,但他反成技術(shù)的奴仆。現(xiàn)在銀行取款要手機,醫(yī)院掛號需掃碼,仿佛不會這些,便不配存活于世。社會滾滾向前,卻少有人回望那些被遺落的身影。他們非是抗拒新物,只是時代列車太快,來不及攜所有人同行。這使我想起老家那些廢棄的責任田里的老井,曾滋養(yǎng)一代代人,而今只能在荒草間默然枯竭。 廣場舞曲夜夜準時響起。老太太們翩躚起舞,容光煥發(fā),以這種方式對抗時間與遺忘,我老婆也是。偶爾我等老叟或圍觀或散步,各守一份寂寞。年少時常譏老人固執(zhí),而今輪到自己,方知非是思想僵化,實乃時代變遷太快。我們這代人,經(jīng)歷憑票購物的年代,迎來物質(zhì)豐盈的今日,見證過街坊鄰里的熱鬧,也正經(jīng)歷對門不相識的冷漠。這種跨越,由如穿越數(shù)個世紀。 常于暮色四合時,獨坐陽臺??礃窍滦腥舜掖?,各奔前程。他們被時間鞭策前進,而我已從這無盡賽跑中退場。這使我想起那則古老寓言:當被問為何不努力工作時,樹下納涼的農(nóng)夫反問:“努力工作為何?”——“為將來悠閑生活?!薄拔椰F(xiàn)在不已在悠閑生活嗎?”現(xiàn)代社會將人生機械劃分:學習、工作、退休,仿佛唯有最后階段才配享受生活。這種異化的時間觀,令許多人將真實生活無限延期,直至永遠錯過。 重讀《莊子》,乃知“無用之用”非自慰之辭,實乃大智慧。社會崇尚有用,追求效率,萬物皆需明碼標價證其價值。老者常自嘲“無用”,卻不知這正是真正自由之始。不再需證明自身價值,不再必迎合他人期待,如同荒野中的樹,不必成材,不必結(jié)果,存在本身即是全部意義。 余生為何?非是等待終點的過渡期,而是一種特殊存在形態(tài)。我嘗試以“物”的視角觀世:桌腿堅守崗位數(shù)十載,負重而不怨;窗玻璃每日映照萬象,靜默而不評。此種物的哲學,比人間喧囂更近真理。老人與物頗有相通之處——皆被視作背景而非主角,卻因此獲得洞察本質(zhì)的可能。 社會如高速機器,人皆可替換的零件。年輕時,我們努力使自己成為標準化零件以適應(yīng)機器。而今退休,仿佛被取出置于倉庫一角。初時不慣,久則覺幸:終可不再隨機囂轉(zhuǎn)動,而得靜觀機器運轉(zhuǎn),思其何往,何必如此匆忙。 夜半醒來,常思生死之事。非懼,而是好奇。人生如長夜,死亡不過閉目熟睡而已。那么醒時光陰,該如何度過?許多人終其一生都在為長眠做準備,儲備物質(zhì),打造棺槨,卻忘了醒時的體驗才是全部。我越發(fā)覺得,老人與孩童頗有相通:都不再是社會的“主體”,卻因此獲得某種特權(quán)——可問天真問題,可不守常規(guī),可專注當下而非未來。 我嘗試每日做一件無目的之事:不為健康而散步,不為獲取信息而讀書,不為交際而訪友,不為著書而寫文章。只是散步、閱讀、交談。初時令人不安,似在浪費有限光陰。久而久之,竟體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自由:存在價值不再系于外在目標,而在內(nèi)在體驗本身。 忽見窗外鴿群掠過,劃出優(yōu)美弧線。它們不為健身,不為傳信,不為比賽,只是飛行。這或許就是余生應(yīng)有的狀態(tài):不再為什么而活,只是活著本身。 夜深小縣城依舊喧囂,而我安于寂靜。此種靜非空虛,而是充盈;非缺乏,而是完整。老人之所見,非眼目所及,乃時間積淀后的澄明。社會百態(tài)如萬花筒,轉(zhuǎn)動時繽紛多彩,唯靜止時,方能看清圖案真諦。 一兩年閑散光陰,教我悟得:心智養(yǎng)煉不在深山古寺,而在塵世瑣事間。所謂“養(yǎng)”,非添加什么,而是去除執(zhí)念;“煉”,非刻苦修行,而是自然感悟。一如園中老梅,不經(jīng)刻意修剪,反得自然姿態(tài)。 今我視瑣事如池中觀魚,不捕不捉,只是靜觀其自在游動。魚不因我觀而改其姿,我不因魚動而生波動。彼此相安,各得自在。萬家燈火漸次熄滅,我獨留一盞小燈,不照未來,不探過去,只明亮當下此刻存在。窗外偶爾車聲掠過,如思緒起落,終歸于靜。閑人修心,修的不過是在紛擾塵世中,保有一方不染不垢的心地。如此,雖處瑣碎之間,亦可得大自在。 ![]() 余生作為方法,非是要做成什么,而是成為什么——成為觀察者,成為思考者,成為存在的見證人。這或許是退休賦予的最后也最好的禮物:不再被迫成為社會要求的那個“我”,而是可以自由地探尋可能存在的各種“我”。 亮燈思考,不覺東方既白。新日又將開始,街上會重回車水馬龍,人們繼續(xù)奔波忙碌。而我這老叟,仍將坐在時光的岸邊,看潮來潮往,思百態(tài)人生。 閑人不閑,夜話非話。不過是于無聲處,聽驚雷隱隱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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