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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士立朝以正直忠厚為本 【原文】 天下之治,系乎人臣之有其德,而才不與焉。夫天下之才,未嘗無也,所賴以致至治者,非其才之難,而所以用其才者難也。能用其才,系乎人臣之有其德而己矣。所謂德者,必其資性之純,而心術(shù)之正。是故其氣剛以毅,出于正直,而必不至于佞;其心寬以恕,出于忠厚,而必不至于薄。如此,可謂有其德矣。而后以其才用之,故天下服其正直之氣,而樂其忠厚之化,而人心世道實系之。夫才者,行于一時,則固一時之善而已也;行于一事,則固一事之善而已也。惟正直忠厚之道,其用為不窮。士之立朝而不以此,則余無可取矣。善乎豫章羅氏之言:“士立朝之道,不為驚世可喜,燁然赫然,以為人臣之偉節(jié),惟以正直忠厚為本?!比逭咧摚纹淝薪V實也。夫所謂本者,言士之用世,其所施為措置,蓋未暇論,而不可窮之業(yè),實根底于此也。夫木之有本,本既撥,則枝葉無所寄托矣;士之有德,德既隳,則才猷無所附麗矣。蓋有其德,而后其才可以成天下之事;無其德,則才之所用適足以僨天下之事而己矣。夫人君治四海之眾,一人不能獨為,而與海內(nèi)之士共之。士之欲行其志者,輻輳并進,而歸命天子,三公九卿、百司庶府,設(shè)官分職,如此其眾也。天下之才,惟天子所以使之。蓋自一命以上,無虛位也,無乏人也,則人人盡其才,因其職以自效,舉目前之事,則既能辦飭矣。夫正直也,忠厚也,士無此二者,皆能任天下之事,皆能治天下之民,皆能建天下之功,皆能興天下之業(yè)。然有利焉,不勝其害也;有得焉,不勝其失也。天下幸而無事,人臣安享祿位,以為才如是足矣,不知其俗之漸靡,積習(xí)而不可挽也。故士必本之以正直忠厚,其大者固己磊落卓犖,自立于世,然后隨其所受之職,皆能不違于道。是故與之任天下之事而事必集,與之治天下之民而民必安,與之建天下之功、興天下之業(yè),功成業(yè)廣而后無患。嗚呼!此“正直忠厚”之道所以為本也。且所謂正直者,何也?氣之剛以毅也。其質(zhì)近乎義,而心術(shù)之正,必不茍為佞。天子欲有所為,而不敢以或阿;群臣皆以為然,而不肯以或同。天子有失,必規(guī);群臣有奸,必發(fā)。事有庇于民、益于國,爭之而必行;有病于民,害于國,爭之而必不行??膳c為善,而不可與為不善;可與為義,而不可與為不義,萬鈞之重不為懾,雷霆之威不為怵。諤諤乎無所隱也,蹇蹇乎無所避也,侃侃乎無所撓也,亹亹乎必致之也。人主為之改容,奸萌為之弭息,四□聞之而不敢窺伺,此正直之臣也。其在于古,若排闥、折檻、引裾、壞麻之類,皆可以言正直也。其大者,如汲黯、蕭望之、李固、宋璟、張九齡、陸贄、李沆、范仲淹、李綱之徒是也。所謂“忠厚”者,何也?心之寬以恕也。其質(zhì)近于仁,而心術(shù)之厚,必不茍為薄。輔天子而以寬仁,與群臣處而不求為異。天子有過,而非心逸志為之潛消而不知;人臣有失,務(wù)包容其小而愛惜其才,可以裨國而不便于民,不行;可以取名而無益于國,不舉。如泰山之安而不搖,如深淵之靜而莫測。休休乎其無所不容也,粥粥乎若無所能也,渾渾乎若無辨也,與與乎其可即也。君德賴以培養(yǎng),生民賴以滋息,社稷賴以鎮(zhèn)定,此忠厚之臣也。其在于古,若償金、脫驂、翻羹、唾面之類,皆可以言忠厚也。其大者,則如曹參、周勃、丙吉、狄仁杰、郭子儀、裴度、呂端、王旦、韓琦之徒是也?;蛘咴唬赫苯谪鴧?,容有激天下之變,是固有之,然刓方為圓,以規(guī)世好,君子終不避伉厲之譏,而出于此也。忠厚近于無能,容有以養(yǎng)天下之弊。是固有之,然鍥厚為薄以索人情,君子終不避不能之誚而出于此也。大抵由于質(zhì)性之美,而原于心術(shù)之正,則正直而不至于伉厲,忠厚而不至于無能,此自然之理。故士而舍此,欲以委隨變化而謂之通,凌誶盡察而謂之能,此則天下之所謂才,而非士之所貴也。唐虞之盛,其臣皆有神圣之姿,其功與天地并,若非人之所能為者也。然君臣之相勉戒,不過曰直清,曰弼直,曰予違汝弼,汝無面從,退有后言,曰臨下以簡,御眾以寬,何其近于人情也?古之圣賢所以佐其君者,不過如此而已矣?!暗现棱?,夏之所以有室大競也;惟茲有陳”,商之所以格于皇天也;秉德迪知,周之所以怙冒聞于上帝也。夫其正直如此,忠厚如此,故能循道履信,而功業(yè)所至,乃與天地并。成王之命君陳曰:“予曰辟,爾惟勿辟;予曰宥,爾惟勿宥。此告之以正直也。曰:“無忿疾于頑,無求備于一人。必有忍,乃有濟;有容,德乃大。此告之以忠厚也。天下之勢,欲其直,常趨于佞;欲其厚,常趨于薄。世道之不可挽如此。是以不惟士之所貴者如此,而有國家者務(wù)培養(yǎng)之,以伸抗直之氣,而全忠厚之體。孔子生于周末,褒史魚之直,惡祝??之佞,思史之闕文,而稱周公之訓(xùn),其所感者深矣。夫相噓以成風(fēng),相吹而成俗。隆沍之時,一人噓之不能為熱也;炎赫之景,一人吹之不能為寒也。天下有一正直者,崇獎之,而不抑之以伉厲,若文帝之信申屠嘉也;有一忠厚者,敦尚之,而不嗤之以無能,若光武之封卓茂也。如此,則天下知所慕效矣。此在天子與公卿大臣之事, 誠如此,則“百僚師師”,皆忱恂于九德之行,而羔羊之正直,行葦之忠厚,可以遠追于成周之盛也。謹論。 【譯文】 天下的治理,取決于人臣是否有德行,而與才能無關(guān)。天下并非沒有人才,要實現(xiàn)天下大治,并非難在沒有人才,而是難在如何任用人才。能否任用人才,只取決于人臣是否有德行罷了。所謂的德行,必定是資質(zhì)品性純粹,且心術(shù)端正。所以,其人的氣質(zhì)剛健而堅毅,出于正直,必定不會諂媚;其人心胸寬廣而能寬恕他人,出于忠厚,必定不會刻薄。像這樣,才可稱得上有德行。而后憑借其才能去做事,所以天下人會折服于他正直的氣質(zhì),樂于接受他忠厚的教化,而人心和世道實際上就系于此。才能,如果只在某一時期發(fā)揮作用,那不過是某一時期的善舉而已;如果只在某一件事上發(fā)揮作用,那不過是某一件事的善舉而已。只有正直忠厚之道,其作用是無窮無盡的。士大夫在朝廷任職卻不具備正直忠厚的品德,那就沒有其他可取之處了。豫章羅氏說得好:“士大夫在朝廷為官之道,不是做出驚世駭俗、令人欣喜、顯赫耀眼的事,以此作為人臣的偉大節(jié)操,而應(yīng)以正直忠厚為根本?!比逭叩倪@番議論,是多么切近實際而又篤實啊。所謂的根本,是說士大夫為世所用,他們的所作所為、措施安排,暫且不論,而他們那無窮無盡的事業(yè),實際上是以此為根基的。就像樹木有根,根若被拔起,枝葉就無所依托;士大夫有德行,德行若毀壞,才能謀略就無所依附。有了德行,而后其才能可以成就天下的事業(yè);沒有德行,那么才能的運用只會敗壞天下的事業(yè)而已。君主治理四海之眾,一人無法獨自完成,要與天下的士人共同治理。想要實現(xiàn)自己志向的士人,像車輻集中于車轂一樣紛紛前來,效命于天子。三公九卿、各級官府,設(shè)置官職、劃分職責(zé),人員如此眾多。天下的人才,都由天子任用。從最低一級的官職以上,沒有空缺的職位,也不缺少合適的人選,那么人人都能充分發(fā)揮自己的才能,根據(jù)自己的職責(zé)效力,處理眼前的事情,都能辦理妥當(dāng)。然而,如果沒有正直和忠厚這兩種品德,雖然都能承擔(dān)天下的事務(wù),治理天下的百姓,建立天下的功業(yè),興辦天下的事業(yè),但有利也抵不過有害之處,有所得也抵不過所失之處。天下幸而太平無事,人臣安享祿位,以為有這樣的才能就足夠了,卻不知道社會風(fēng)氣逐漸被侵蝕,積習(xí)難改。所以士大夫必須以正直忠厚為根本,這樣在大事上才能光明磊落、卓然出眾,立足于世,然后根據(jù)自己所擔(dān)任的職務(wù),都能不違背正道。因此,讓他們承擔(dān)天下的事務(wù),事務(wù)必定能辦成;讓他們治理天下的百姓,百姓必定能安寧;讓他們建立天下的功業(yè)、興辦天下的事業(yè),功業(yè)成就、事業(yè)廣大而后沒有憂患。唉!這就是“正直忠厚”之道之所以成為根本的原因。那么,所謂的正直是什么呢?是氣質(zhì)剛健而堅毅。其本質(zhì)接近于義,且心術(shù)端正,必定不會諂媚。天子想要有所作為,他們不會阿諛奉承;群臣都認為可行,他們也不會盲目附和。天子有過失,他們必定會規(guī)勸;群臣有奸邪,他們必定會揭發(fā)。對百姓有益、對國家有利的事情,他們會力爭使其施行;對百姓有害、對國家不利的事情,他們會力爭使其不施行??梢耘c他們一起做好事,而不能與他們一起做壞事;可以與他們一起行義舉,而不能與他們一起行不義之事。面對萬鈞之重不會畏懼,面對雷霆之威不會害怕。直言不諱,毫不隱瞞;忠貞不渝,無所回避;從容不迫,不屈不撓;堅持不懈,必定要達到目的。君主會因此而改變態(tài)度,奸邪的萌芽會因此而平息,四方之人聽說后不敢有非分之想,這就是正直的臣子。在古代,像推開宮門直諫、折斷欄桿抗?fàn)?、拉住衣襟勸阻、撕毀詔書抵制之類的事情,都可以說是正直的表現(xiàn)。其中杰出的人物,如汲黯、蕭望之、李固、宋璟、張九齡、陸贄、李沆、范仲淹、李綱等人就是這樣。所謂的忠厚是什么呢?是心胸寬廣而能寬恕他人。其本質(zhì)接近于仁,且心術(shù)寬厚,必定不會刻薄。輔佐天子秉持寬厚仁愛之心,與群臣相處不刻意表現(xiàn)得與眾不同。天子有過錯,能在不知不覺中讓天子放縱的心思和逸樂的志向悄然消除;臣子有過失,盡量包容小錯而愛惜其才能。對國家有益但對百姓不利的事,不會去做;能獲取名聲但對國家無益的事,不會去推行。像泰山一樣安穩(wěn)而不搖動,像深淵一樣平靜而難以揣測。寬容大度,似乎無所不容;謙卑和順,好像沒有什么能力;渾樸純厚,好像沒有明辨是非的能力;和藹可親,容易接近。君主的德行依靠他們得以培養(yǎng),百姓依靠他們得以繁衍,國家依靠他們得以安定,這就是忠厚的臣子。在古代,像償還別人丟失的金子、解下自己的馬匹幫助別人、打翻羹湯避免他人尷尬、別人吐自己臉上唾沫也不生氣之類的事情,都可以說是忠厚的表現(xiàn)。其中杰出的人物,像曹參、周勃、丙吉、狄仁杰、郭子儀、裴度、呂端、王旦、韓琦這些人就是這樣。有人說:正直近似于剛直嚴厲,可能會引發(fā)天下的變故,確實有這種情況,然而把方的削成圓的,去迎合世俗的喜好,君子終究不會為了避免剛直嚴厲的譏諷而這樣做。忠厚近似于沒有能力,可能會助長天下的弊端。確實有這種情況,然而把寬厚變得刻薄來迎合人情,君子終究不會為了避免沒有能力的指責(zé)而這樣做。大概是由于品質(zhì)美好,并且源于心術(shù)端正,那么正直就不會變得剛直嚴厲,忠厚就不會變得沒有能力,這是自然的道理。所以士大夫如果舍棄正直和忠厚,想以隨波逐流、善于變化來稱作通達,以尖刻苛刻、明察秋毫來稱作有能力,這就是天下人所說的才能,但不是士大夫所看重的。唐堯虞舜那樣的盛世,他們的臣子都有神圣的姿態(tài),他們的功績與天地并列,好像不是人力所能做到的。然而君臣之間相互勸誡,不過是說要正直清廉,要輔佐正直,說“我有過失你要輔佐糾正,你不要當(dāng)面順從,背后又有非議”,說對待下屬要簡約,管理眾人要寬厚,這是多么貼近人情啊!古代的圣賢輔佐他們的君主,不過如此罷了。“引導(dǎo)百姓知曉誠信”,這是夏朝能夠興盛強大的原因;“秉持這些治國之道”,這是商朝能夠感動上天的原因;秉持德行、引導(dǎo)百姓知曉誠信,這是周朝能夠廣被天下、聲名聞于上帝的原因。他們?nèi)绱苏?,如此忠厚,所以能夠遵循道義、履行誠信,而所建立的功業(yè),竟能與天地并列。周成王命令君陳說:“我說要懲處,你不要輕易懲處;我說要寬恕,你不要輕易寬恕?!边@是告訴他要正直。又說:“不要對愚頑的人憤怒,不要對一個人求全責(zé)備。一定要有忍耐,才能成功;有包容之心,德行才會廣大?!边@是告訴他要忠厚。天下的形勢,希望它正直,卻常常趨向于諂媚;希望它寬厚,卻常常趨向于刻薄。世道難以挽回就是這樣。所以不僅士大夫所看重的是這樣,而擁有國家的人也要致力于培養(yǎng)這種風(fēng)氣,來伸張剛直之氣,保全忠厚之體??鬃由钤谥艹┠?,褒揚史魚的正直,厭惡祝??的諂媚,思考史書存疑缺文的做法,并且稱贊周公的訓(xùn)誡,他的感觸是很深的。人們相互吹拂形成風(fēng)氣,相互影響形成習(xí)俗。嚴寒的時候,一個人呵氣不能使天氣變熱;炎熱的時候,一個人吹氣不能使天氣變涼。天下有一個正直的人,要尊崇獎勵他,而不要因為他剛直嚴厲就壓制他,就像漢文帝信任申屠嘉那樣;有一個忠厚的人,要推崇尊重他,而不要因為他看似無能就譏笑他,就像漢光武帝封卓茂那樣。這樣,天下人就知道仰慕效仿了。這是天子和公卿大臣的事情,如果真能這樣,那么“百官相互效法”,都會誠信地踐行九種美德,像《羔羊》詩中所贊美的正直,《行葦》詩中所體現(xiàn)的忠厚,就可以遠追周朝興盛的時代了。謹此論述?!具@篇文章圍繞人臣之德與才展開論述,強調(diào)德對于治理天下的重要性,尤其是正直和忠厚兩種品德。具體內(nèi)容如下: 1.德才關(guān)系:天下的治理關(guān)鍵在于人臣有德行而非才能。能用其才的關(guān)鍵在于人臣有德行,德行要求資性純、心術(shù)正,表現(xiàn)為氣剛毅正直、心寬厚忠厚,這樣才能服人并影響世道人心。而才能只能在一時一事上發(fā)揮作用,正直忠厚之道則用之不竭。 2.正直之臣:正直是氣剛毅,心術(shù)正,不會諂媚、刻薄。正直之臣能讓天下服其正氣,其表現(xiàn)為面對天子不阿諛,面對群臣不盲從,敢于規(guī)諫天子過失、揭發(fā)群臣奸邪,堅持對民有利、對國有益之事,不懼權(quán)勢。文中列舉汲黯等人為正直之臣的代表,還提及排闥、折檻等事例體現(xiàn)正直。 3.忠厚之臣:忠厚是心寬恕,心術(shù)厚,不會刻薄。忠厚之臣能培養(yǎng)君德、滋息生民、鎮(zhèn)定社稷,表現(xiàn)為輔佐天子寬仁,與群臣相處包容,不做對國無益、對民不便之事。文中列舉曹參等人為忠厚之臣的代表,以及償金、脫驂等事例體現(xiàn)忠厚。 4.德行的堅持與培養(yǎng):正直可能近于伉厲,忠厚可能近于無能,但君子不會為迎合世俗而放棄。天下之勢常趨于佞和薄,所以不僅士應(yīng)重視正直忠厚,國家也應(yīng)培養(yǎng)這種風(fēng)氣,崇獎?wù)闭?、敦尚忠厚者,如此可使天下慕效,達到成周之盛?!?/p>
2、太極在先天范圍之內(nèi) 【原文】 天下之道,不可以象求也。以象求道,則道局于象而有所不該;以言求象,則象滯于言而有所不盡。嗟夫!古之圣賢,本以天下之道不著,而以象該天下之道;本以天下之象不詳,而以言盡天下之象。卒之象立言設(shè),而反有所不該不盡,則圣賢之心于是乎窮。雖然,圣賢固非逞奇眩異,茍為制作以駭于天下,則其始之為象也,將謂其足以該道也;其后之為言也,將謂其足以盡象也。象有不該之道,而言有不盡之象,則圣賢不輕以為之名。由此言之,則天下之道,不可無圣賢之象;而天下之象,不可無圣賢之言。先天之圖,伏羲之象也;太極之圖與說,周子之言也。天下無異道,則無異象,無異象,則無異言。奮乎千百世之上,而常符于千百世之下;奮乎千百世之下,而常符于千百世之上,是先天之與太極也,豈可以先后、大小而區(qū)別之耶?然謂太極在先天范圍之內(nèi)者,何也?天下之道,太極而已矣;太極之動靜,陰陽而已矣;陰陽之變合,五行而已矣;五行之化生,男女、善惡、萬物、萬事而已矣;圣人、愚人、君子、小人之別,動靜、修違之間而已矣。而太極圖者,為數(shù)言以括之,而未始遺也。則夫先天,雖上古圣人之作,寧能有以加乎?周子之書,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周還布列,寧有出于太極、陰陽、五行、男女、善惡、萬事、萬物、圣人、君子、小人之外,而曰“范圍”焉者,固非以不該不盡為周子病,而獨為夫周子之未離乎言也。未離乎言,則固不若先天之籠統(tǒng)包括,淵涵渾淪于忘言之天也。圣賢之始為說于天下,固謂可以盡象而該道,而明言曉告,以振斯世之聾瞆。孰知夫象之所不該者,象不能盡,而言之所不盡者,非言之所喻也。 上古之初,文字未立,易之道渾渾焉流行于天地之間,俯仰遠近,巨細高卑,往來升降,浮沉飛躍,有目者皆得之而為象。天下未嘗有易,而為易者未嘗亡。迨夫羲皇有作,始為先天之圖,天下之道,一切寓之于方圓奇偶之間,如明鑒設(shè)而妍媸形,淵水澄而毛發(fā)燭。然而失之者,猶不免狥象之病,則天下固已恨其未能歸于無象之天,而孰謂其生于圣遠言湮之后,建圖屬書,嘵嘵然指其何者為太極,為陰陽,為五行,為男女善惡、萬物萬事,為圣人、君子、小人,其言如此之詳也,而可同于無言之教耶?故曰:“圖雖無文,終日言之而不盡也。”噫!惟其無文,故言之而不盡,而言之所可盡者,有言故也。故自先天之易,羲皇未嘗以一言告天下,而千古圣人紛紛有作,舉莫出其范圍。以艮為首,夏之連山也,而不能易先天之“艮”也。以坤為首,商之歸藏也,而不能易先天之“坤”也。取八卦而更置之,周之周易也,而不能易先天之八卦也。暢皇極而衍大法,而有取夫表里之說;觀璇璣以察時變,而有取夫順逆之?dāng)?shù)。作經(jīng)法天,而必始于文字之祖;備物制用,立成器以為天下利,而必尚夫十三卦之象。未始為聲音也,而言律呂者推之;未始為歷象也,而言十二辰、十六會、三千六百年者推之;未始為寒暑晝夜風(fēng)雨露雷也,而言天地之變化者推之;未始為性情形體走飛草木也,而言萬物之感應(yīng)者推之;未始為元會運世歲月日辰也,而言天地之始終者推之;未始為皇帝王伯易書詩春秋也,而言圣賢之事業(yè)者推之。形器已具,而其理無朕,則太極之立也;剛?cè)嵯嗄?,八卦相蕩,則動靜之機也。干、兌、離、震,居左而為天卦;巽、坎、艮、坤,居右而為地卦;所以分陰分陽而立兩儀也。乾坤亥巳,天地之戶,陰陽所以互藏其宅也;否、泰寅申,人鬼之方,天地相交,生生之所以不息也。以消長求之,而動靜見,以淑慝求之,而圣人、君子小人分。先天未嘗言太極也,而太極無所不該。太極言太極,則亦太極之說耳。是故無言者不暇言以傳,而有以盡天下之所不言;有言者待言以明,而不能盡天下之言。自羲皇而下,所以敷衍先天之說者愈詳,而卒不能自為一說,自立一義,以出六十四卦之外。譬之子孫雖多,而皆本于祖宗之一體,故太極者,先天之子孫也。雖然,有先天則太極可以無作,而周子豈若斯之贅也?蓋天下不知道,圣賢不得不托于象;天下不知象,圣賢不得不詳于言。于是始抉天地之秘以泄之,自文王已不能無言,而“易有太極”,孔子亦不能自默于韋編三絕之余矣。大饗尚玄酒,而醴酒之用也;食先黍稷,而稻粱之飯也;祭先太羹,而庶羞之飽也。嗚呼!亦其勢之所趨也。 【譯文】 天下的道,不可以憑借物象去尋求。如果憑借物象去尋求道,那么道就會被局限于物象之中,從而有所不能涵蓋;如果憑借言語去尋求物象,那么物象就會被言語所滯礙,從而有所不能窮盡。唉!古代的圣賢,原本因為天下的道不顯著,所以用物象來涵蓋天下的道;原本因為天下的物象不詳盡,所以用言語來窮盡天下的物象。最終物象確立、言語設(shè)定了,反而有所不能涵蓋、有所不能窮盡,那么圣賢的心意在這里就陷入困境了。雖然如此,圣賢本來并非是炫耀奇特怪異,隨意進行創(chuàng)作來使天下人驚駭,那么他們開始創(chuàng)造物象時,是認為物象足以涵蓋道;后來創(chuàng)作言語時,是認為言語足以窮盡物象。如果物象有不能涵蓋的道,而言語有不能窮盡的物象,那么圣賢不會輕易給它們命名。由此說來,那么天下的道,不能沒有圣賢所創(chuàng)造的物象;而天下的物象,不能沒有圣賢所說的言語。先天之圖,是伏羲所創(chuàng)造的物象;太極之圖與相關(guān)解說,是周敦頤所說的言語。天下沒有不同的道,就沒有不同的物象;沒有不同的物象,就沒有不同的言語。在千百世之前興起,卻常常與千百世之后相符合;在千百世之后興起,卻常常與千百世之前相符合,這就是先天之圖與太極之圖,怎么可以用先后、大小來區(qū)別它們呢?然而說太極在先天的范圍之內(nèi),這是為什么呢?天下的道,就是太極而已;太極的動靜,就是陰陽而已;陰陽的變化與結(jié)合,就是五行而已;五行的化生,就是男女、善惡、萬物、萬事而已;圣人、愚人、君子、小人的區(qū)別,就在動靜、修養(yǎng)與違背之間而已。而太極圖,用幾句話來概括,卻未曾有所遺漏。那么先天之圖,雖然是上古圣人的創(chuàng)作,難道能有超過它的地方嗎?周敦頤的著作,對于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循環(huán)分布排列,難道有超出太極、陰陽、五行、男女、善惡、萬事、萬物、圣人、君子、小人之外的內(nèi)容,而說“范圍”嗎?本來不是因為有所不能涵蓋、有所不能窮盡而認為周敦頤有缺陷,只是因為周敦頤沒有脫離言語。沒有脫離言語,那么本來就不如先天之圖那樣籠統(tǒng)地包括一切,深邃地蘊含、渾然一體于無需言語的境界。圣賢開始向天下人解說時,本來認為可以窮盡物象、涵蓋道,并且明白地言說、清楚地告知,來喚醒當(dāng)世的愚昧之人。誰知道物象所不能涵蓋的,物象不能窮盡,而言語所不能窮盡的,不是言語所能說明的。 上古初期,文字尚未創(chuàng)立,《易》的道渾渾沌沌地在天地之間運行,抬頭低頭、遠觀近看,無論巨大細微、高低貴賤,事物的往來升降、浮沉飛躍,有眼睛的人都能從中獲取而成為卦象。天下未曾有《易》的名稱,但體現(xiàn)《易》道的東西未曾消亡。等到伏羲出現(xiàn),開始創(chuàng)作先天之圖,天下的道,一切都寓含在方圓、奇偶之中,就像放置了明亮的鏡子,美丑就顯現(xiàn)出來;清澈的潭水,能照見毛發(fā)一樣。然而有所失誤的人,仍然不免有拘泥于卦象的弊病,那么天下人固然已經(jīng)遺憾它未能回歸到?jīng)]有卦象的境界,又有誰能說那些生活在圣人遠去、言論湮滅之后的人,繪制圖表、撰寫書籍,喋喋不休地指明哪些是太極,哪些是陰陽,哪些是五行,哪些是男女善惡、萬事萬物,哪些是圣人、君子、小人,他們的言論如此詳盡,能等同于無言的教化呢?所以說:“圖雖然沒有文字,卻整天言說也說不完?!卑Γ≌驗樗鼪]有文字,所以言說也說不完,而言說所能窮盡的,是因為有言語的緣故。所以自從先天之易出現(xiàn),伏羲未曾用一句話告知天下人,然而千古以來的圣人紛紛有所創(chuàng)作,全都沒有超出它的范圍。以艮卦為首,這是夏朝的《連山》,卻不能改變先天之易的“艮”;以坤卦為首,這是商朝的《歸藏》,卻不能改變先天之易的“坤”;選取八卦重新排列,這是周朝的《周易》,卻不能改變先天之易的八卦。暢明帝王統(tǒng)治的準則而推演大法,就采用了表里的說法;觀察北斗星來考察時令變化,就采用了順逆的數(shù)理。創(chuàng)作經(jīng)典效法上天,就必定從文字的源頭開始;儲備物資、制作器物,制成器具來為天下謀利,就必定崇尚十三卦的卦象。先天之易未曾涉及聲音,而言說樂律的人卻從中推導(dǎo);未曾涉及天象歷法,而言說十二辰、十六會、三千六百年的人卻從中推導(dǎo);未曾涉及寒暑晝夜、風(fēng)雨露雷,而言說天地變化的人卻從中推導(dǎo);未曾涉及性情形體、走獸飛禽、草木萬物,而言說萬物感應(yīng)的人卻從中推導(dǎo);未曾涉及元會運世、歲月日辰,而言說天地始終的人卻從中推導(dǎo);未曾涉及皇帝王伯、《易》《書》《詩》《春秋》,而言說圣賢事業(yè)的人卻從中推導(dǎo)。有形的器物已經(jīng)具備,而其中的道理卻沒有跡象,于是太極就確立了;剛?cè)嵯嗷ツΣ粒素韵嗷ゼな?,這就是動靜的關(guān)鍵。乾、兌、離、震,居于左邊成為天卦;巽、坎、艮、坤,居于右邊成為地卦;這是用來區(qū)分陰陽而確立兩儀。乾坤在亥巳的位置,是天地的門戶,陰陽因此相互隱藏在各自的居所;否、泰在寅申的方位,是人與鬼的方向,天地相交,生生不息的原因就在于此。從消長的角度去探求,動靜就顯現(xiàn)出來;從善惡的角度去探求,圣人、君子、小人就區(qū)分開來。先天之易未曾提及太極,而太極卻無所不包。言說太極,也只是關(guān)于太極的一種說法罷了。所以無言的人無暇用言語來傳承,卻能窮盡天下人所未言說的;有言的人依靠言語來闡明,卻不能窮盡天下的言語。自從伏羲之后,用來鋪陳闡釋先天之說的內(nèi)容越詳細,卻最終不能自己創(chuàng)立一種說法、樹立一種義理,來超出六十四卦的范圍。譬如子孫雖然眾多,卻都源自祖宗的一體,所以太極是先天之易的“子孫”。雖然如此,有了先天之易,太極之說可以不創(chuàng)作,那么周敦頤難道是如此多余嗎?大概是天下人不了解道,圣賢不得不依托于卦象;天下人不了解卦象,圣賢不得不詳細地用言語說明。于是開始揭示天地的奧秘來泄露天機,自從文王就不能不有所言說,而“易有太極”,孔子在韋編三絕之后也不能自己保持沉默了。大的祭祀崇尚玄酒,而醴酒也有它的用途;進食先上黍稷,而稻粱也是飯食;祭祀先上太羹,而各種美味佳肴能讓人吃飽。唉!這也是形勢所趨啊。 3、泰伯至德 【原文】 圣人者,能盡乎天下之至情者也。夫以物與人,情之所安則必受,受之而安焉;情之所不安,則必不受,雖受之而必不慊焉。人之喜怒發(fā)于心,不待聲色笑貌而喻,而意之所在,有望而知者。故受物于人,不在乎與不與之跡,而在于安與不安之間,此天下之情也。天下之情,天下之所同,而濡滯迂緩,貪昧隱忍,將有不得盡其情者。惟圣人之心為至公而無累,故有以盡乎天下之至情。論語之書,不以讓訓(xùn)天下,而言讓者二:伯夷稱賢人,泰伯稱至德是已。夫讓非圣人之所貴也,茍以異于頑鈍無恥之徒而已矣。而好名喜異,人之所同患,使天下相率慕之,而為琦魁之行,則天下將有不勝其弊者。春秋之時,魯隱、宋穆親挈其國以與人,而弒衄之禍不在其身,則在其子,國內(nèi)大亂者再世。吳延陵季子可謂行義不顧者矣,然親見王僚之弒,卒不能出一計以定其禍。身死之后僅三十年,而吳國為沼,以延陵季子而猶不能無憾者,故讓之而不得其情,其禍甚于爭;茍得其情,則武王之爭可以同于伯夷,故圣人之貴得其情也。伯夷、叔齊,天下之義士也。伯夷順其父之志,而以國與其弟,然終于叔齊之不敢受,而父之志終不遂矣。夫家人父子之間,豈無幾微見于顏色,必待君終無嫡嗣之日,相與褰裳而去之,異乎“民無得而稱”者矣。故圣人以為賢人而已。蓋至于泰伯,而后為天下之至德也。古今之讓,未有如泰伯之曲盡其情者。蓋有伯夷之心,而無伯夷之跡;有泰伯之事而后可以遂伯夷之心,故泰伯之德不可及矣。自太史公好為異論,以為太王有翦商之心,將遂傳季歷以及文王。鄭康成、何晏之徒祖而述之,世之說者,遂以為雖以國讓,而實以天下讓,不以其盡父子之情,而以其全君臣之義,故孔子大之。夫湯武之所以為圣人者,以其無私于天下,天下歸之而不辭也。使其家密相付授,陰謀傾奪,雖世嗣亦以是定,則何以異于曹操、司馬懿之徒也?太王迫于戎□,奔亡救敗之余,又當(dāng)武丁朝諸侯之世,雖欲狡焉以窺大物,其志亦無由萌矣。就使泰伯逆睹百年未至之兆,而舉他人之物為讓,此亦好名不情之甚,亦非孔子之所取。圣人無“意、必、固、我”之私,須臾之間常不能以預(yù)定,而曰百年之必至于此,不幾于怪誕而不經(jīng)耶?蓋翦商之事,先儒嘗以辨之,而論語之注,厘革之未盡者也。說者徒以太王溺愛少子而有此,此晉獻公、漢高祖中人以下之所為,而太王必不至于是,故以傳歷及昌為有天下之大計。殊不知兒女之情,賢者之所不免也;篡逆之惡,中人之所不為也。詩云:“爰及姜女,來朝走馬。”孟子以為太王之好色也。詩人之意未必然,而孟子之言亦不為過。太王固不勝其區(qū)區(qū)之私,以與其季子,泰伯能順而成之,此泰伯所以為能讓也。泰伯之去,不于傳位之日,而于采藥之時,此泰伯之讓所以無得而稱也。使太王有其意,而吾與之并立于此,太王賢者,亦終勝其邪心以與我也。吾于是明言而公讓之,則太王終于不忍言,而其弟終于不忍受,是亦如夷、齊之終不遂其父之志而已矣。張子房教四皓以羽翼太子,其事近正,而終于傷父之心。申生徘徊不去,其心則恭,而陷父于殺嫡之罪。故成而為惠帝,不成而為申生,皆非也。惟泰伯不可及矣??鬃铀^以天下讓者,國與天下,常言之通稱也。茍得其讓,奚辨于國與天下也?茍盡其道,奚擇于君臣父子也?讓其自有之國則不信,而求其讓于所未有之天下,舍家庭父子之愛,勦百年以后君臣之事而為之說,是孤竹不為賢,而必箕、穎以為大;歷山不為孝,而必首陽以為高,諸儒之論之謬也。夫先意承志,孝子之至也,泰伯能得之。故泰伯之所為,乃匹夫匹婦之所為當(dāng)然者。夫惟匹夫匹婦以為當(dāng)然,是天下之至情也。 【譯文】 圣人,是能夠完全洞悉天下極致情感的人。把物品給予他人,若從情感上來說心安理得,就必定會接受,接受了也會內(nèi)心安寧;若從情感上覺得不安,就必定不會接受,即便接受了也必定不會感到滿足。人的喜怒之情發(fā)自內(nèi)心,不用等到通過聲音神色、笑容容貌就能被他人知曉,而心意所在之處,有的人遠遠一望就能明白。所以從他人那里接受物品,不在于給予或不給予的外在表現(xiàn),而在于內(nèi)心安與不安之間,這就是天下的人情。天下的人情,是天下人所共有的,然而有的人做事遲緩、拖延,貪求愚昧、隱忍不言,就會有不能盡情表達情感的情況。只有圣人的心最為公正且沒有牽累,所以能夠完全洞悉天下的極致情感?!墩撜Z》這部書,不把“讓”作為教導(dǎo)天下人的主要內(nèi)容,但提到“讓”的地方有兩處:一處是稱伯夷為賢人,一處是稱泰伯有至高的品德。“讓”并非是圣人所看重的,只不過是和那些愚鈍無恥之徒有所區(qū)別罷了。而且喜好名聲、追求奇異,是人們共同的毛病,假如天下人都競相仰慕“讓”這種行為,去做出奇特怪異的舉動,那么天下將會有難以承受的弊端。春秋時期,魯隱公、宋穆公親自把自己的國家讓給他人,而被殺、受挫的災(zāi)禍不是落在他們自己身上,就是落在他們的兒子身上,國內(nèi)連續(xù)兩代大亂。吳國的延陵季子可以說是踐行道義而不顧及其他的人了,然而他親眼見到王僚被殺,最終也不能想出一個計策來平定這場災(zāi)禍。他死后僅僅三十年,吳國就變成了一片廢墟。像延陵季子這樣的人尚且不能沒有遺憾,所以“讓”卻不能符合人情,它帶來的災(zāi)禍比爭奪還要嚴重;如果符合人情,那么周武王的爭奪也可以和伯夷的“讓”相同,所以圣人看重的是符合人情。伯夷、叔齊,是天下的義士。伯夷順從他父親的意愿,把國家讓給弟弟,然而最終叔齊不敢接受,父親的意愿最終也沒能實現(xiàn)。在家人父子之間,難道沒有一些細微的情感表現(xiàn)在神色上嗎?一定要等到國君去世且沒有嫡子繼承的那一天,才一起提起衣裳離開,這和“百姓找不到合適的言辭來稱贊”的境界不同了。所以圣人只把伯夷看作賢人而已。大概到了泰伯,才算是有天下至高的品德。 從古至今謙讓的行為,沒有能像泰伯那樣委曲詳盡地符合人情的。他有伯夷那樣的心意,但沒有伯夷那樣的外在表現(xiàn);有了泰伯這樣的事跡,而后才可以實現(xiàn)伯夷的心意,所以泰伯的品德是別人難以企及的。自從太史公司馬遷喜歡提出不同尋常的觀點,認為周太王有翦滅商朝的心思,打算把王位傳給季歷,再通過季歷傳給文王。鄭康成、何晏這些人繼承并闡述這種觀點,世上解說此事的人,于是就認為泰伯雖然是讓出了國家,實際上是讓出了天下,不認為他是完全盡到了父子之情,而認為他是成全了君臣之義,所以孔子才高度贊揚他。商湯和周武王之所以被稱為圣人,是因為他們對天下沒有私心,天下人歸附他們,他們也不推辭。假如他們家族內(nèi)部秘密地進行權(quán)力交接,暗中謀劃、互相傾軋爭奪,即使是確定世代相襲的繼承人也是用這種方式,那和曹操、司馬懿之流有什么區(qū)別呢?周太王受到戎人的逼迫,處于奔逃、挽救敗局的境地,又正逢武丁使諸侯來朝見的時代,即使他想狡猾地覬覦帝王之位,這種心思也無從產(chǎn)生。就算泰伯能預(yù)先看到百年之后還未出現(xiàn)的征兆,而把屬于別人的東西拿來謙讓,這也是過于追求名聲而不合乎人情的行為,也不是孔子所贊賞的。圣人沒有“臆測、武斷、固執(zhí)、主觀”的私心,片刻之間的事情尚且常常不能預(yù)先確定。 事情在片刻之間尚且常常不能預(yù)先確定,卻說百年之后必然會是這樣,這不幾乎是怪誕而不合常理嗎?大概關(guān)于周翦滅商朝這件事,前代的儒者曾經(jīng)進行過辨析,而《論語》的注釋,在改革完善方面還有不足。解說的人只是認為太王溺愛小兒子才會這樣,這是晉獻公、漢高祖那樣中等資質(zhì)以下的人所做的事,而太王一定不至于如此,所以把傳位給季歷以及姬昌當(dāng)作是謀取天下的大計。卻不知道兒女之情,賢能的人也難以避免;篡奪叛逆這種惡行,中等資質(zhì)的人都不會去做?!对娊?jīng)》說:“于是帶著姜氏女,清晨快馬向前進?!泵献诱J為這是說太王好色。詩人的本意未必是這樣,但孟子的話也不算過分。太王固然不能克制自己那小小的私心,把王位傳給小兒子,泰伯能夠順從并促成這件事,這就是泰伯之所以能夠做到謙讓的原因。泰伯離開,不是在傳位的時候,而是在采藥的時候,這就是泰伯的謙讓之所以讓人找不到合適的言辭來稱贊的原因。假如太王有那樣的心思,而我和他一起在這個位置上,太王是賢能的人,最終也會戰(zhàn)勝他的邪念而把王位傳給我。我如果這時公開明白地進行謙讓,那么太王最終會不忍心說出來,而他的弟弟最終也不敢接受,這也就像伯夷、叔齊最終不能實現(xiàn)他們父親的意愿一樣罷了。張子房讓商山四皓來輔佐太子,這件事看起來接近正道,但最終還是傷了父親的心。申生徘徊不肯離去,他的心意是恭敬的,但卻使父親陷入殺害嫡子的罪名中。所以成功了像漢惠帝那樣,不成功像申生那樣,都是不對的。只有泰伯的品德是別人難以企及的??鬃铀f的把天下讓出去,“國”和“天下”,是日常說話時通用的稱呼。如果能做到謙讓,何必去分辨是讓出國家還是讓出天下呢?如果能完全遵循道,何必去選擇是君臣關(guān)系還是父子關(guān)系呢?說泰伯讓出自己本來擁有的國家都不可信,卻去尋求他讓出還未擁有的天下,舍棄家庭父子之間的愛,牽強附會地去解說百年以后君臣之間的事情,這就如同認為孤竹國的伯夷、叔齊不算賢人,而一定要把許由、巢父當(dāng)作偉大的人;認為舜在歷山耕種不算孝順,而一定要把伯夷、叔齊在首陽山餓死當(dāng)作高尚的行為,各位儒者的觀點是荒謬的。預(yù)先揣測父母的心意并順著去做,這是孝子的極致,泰伯能夠做到這一點。所以泰伯所做的,是普通男女都認為應(yīng)當(dāng)做的事。正因為普通男女都認為應(yīng)當(dāng)這樣做,這就是天下的極致情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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