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 佚名 水村煙靄圖局部

牽牛是江南常見的花。初秋，涼意盈盈的籬角田邊走一走，隨處總有粉紅淡藍(lán)的幾朵清瘦。

仿佛七百多年前，在亡國的戰(zhàn)亂里一路流亡的蔣捷，某個無眠到曉的清晨，某處不知名的村落，他起身推開竹籬門，一眼看到的那樣——

“月有微黃籬無影，掛牽牛數(shù)朵青花小。秋太淡，添紅棗?！?/span>

宋人很愛牽牛花，楊萬里、趙師秀、秦觀、文同、梅堯臣都為它寫過詩和詞，只是都沒有蔣捷筆下這般淡然天真。

這當(dāng)然與蔣捷的性情有關(guān)。他的不爭和淡然，他血液里的家族基因，早已決定了他眼中的世界是濃是淡，也決定了他人生的走向。

他本是世家公子，生于“東南無二蔣，盡是九侯家”的江南蔣氏，這個家族里出王侯將相，出忠臣孝子，也出名士才子。蔣捷的父親，給蔣捷三兄弟取的字是勝欲、靖欲、政欲——在這個理學(xué)傳家的家族里，恪守天道人倫的信念已融入族人的血脈。天下太平的時候，蔣家人就安安分分地做官、做事，勤勤懇懇地為君王分憂。天下不太平的時候，那就獨善其身。于蔣捷，大宋亡國與否，他的人生大概都不會轟轟烈烈。

1374年，大約30歲的蔣捷順風(fēng)順?biāo)乜贾羞M士，一切再也平常不過——二三十歲安安穩(wěn)穩(wěn)地走入仕途，六七十歲安安穩(wěn)穩(wěn)地退休——這個書香世家的公子，原本的命運軌跡就是如此。

但1376年南宋都城臨安的陷落，給了蔣捷猝不及防的撞擊。時代灰塵紛然落下，每個人原本的命運軌跡都有了改變。

臨安陷落后，宋帝和太后等人被迫隨蒙古大軍北上，張世杰、陸秀夫、陳宜中在福州另組小朝廷，擁立益王為宋端宗。小朝廷并不安穩(wěn)，一直東奔西逃。

元 倪瓚 楓落吳江圖（倪瓚避兵流亡于太湖一帶時繪）

同樣東奔西逃的還有蔣捷。有一段時間，他流亡于蘇州太湖一帶，每天枯荷包冷飯、不停腳地東奔西走，曾經(jīng)軟語相偎的家人都不在身邊，曾經(jīng)錦衣玉食的富貴公子，連棲身楊柳的孤鴉都不如。聽雨歌樓中、紅燭昏羅帳的少年已經(jīng)遠(yuǎn)去，聽雨客舟中、斷雁叫西風(fēng)的壯年，正如影相隨。

那個澄澈清冷的秋曉，許多人還在沉睡，或許是一夜未眠，或許是被不遠(yuǎn)處早行的旅人驚醒（大概是和他一樣的流亡人），他起來推開柴門，看到院中棗樹旁的牽牛，已開了數(shù)朵藍(lán)花。

渺渺啼鴉了。亙魚天，寒生峭嶼，五湖秋曉。竹幾一燈人做夢，嘶馬誰行古道。起搔首、窺星多少。月有微黃籬無影，掛牽牛數(shù)朵青花小。秋太淡，添紅棗。    愁痕倚賴西風(fēng)掃。被西風(fēng)、翻催鬢鬒，與秋俱老。舊院隔霜簾不卷，金粉屏邊醉倒。計無此、中年懷抱。萬里江南吹簫恨，恨參差白雁橫天杪。煙未斂，楚山杳。——南宋 蔣捷《賀新郎  秋曉》

這樣的景致，他少年時并不熟稔。藍(lán)色的牽牛多開在荒村野外，野性十足，欠缺雅致和高韻，即使在最愛它的宋人那里，也并不怎么受待見。他少年時熟稔的，是精致的“舊院隔霜簾不卷，金粉屏邊醉倒”，那時候如何會想到人到中年，竟是顛躓流亡、無家可歸——他痛苦嗎？他當(dāng)然痛苦，亡國之痛，流亡之苦，西風(fēng)吹鬢，人與秋俱老！

但蔣捷的過人之處或者說他的家傳稟賦在于他的承受力，無論多么痛苦的事情，他都只是淡淡地道來。他還寫過一首《兵后寓吳》，也是在流亡蘇州時所寫，可與《秋曉》作兄弟篇，也是孤身飄零、歸家無望：

深閣簾垂繡，記家人、軟語燈邊，笑渦紅透。萬迭城頭哀怨角，吹落霜花滿袖。影廝伴、東奔西走。望斷鄉(xiāng)關(guān)知何處？羨寒鴉、到著黃昏后。一點點，歸楊柳。    相看只有山如舊。嘆浮云、本是無心，也成蒼狗。明日枯荷包冷飯，又過前頭小阜。趁未發(fā)、且嘗村酒。醉探枵囊毛錐在，問鄰翁、要寫牛經(jīng)否？翁不應(yīng)，但搖手。——蔣捷【賀新郎  兵后寓吳】

熟識他的人，最錐心的大約是最后這幾句：老人家我給你抄抄《相牛經(jīng)》抵酒錢可好？不要??？好吧，呵呵……

《賀新郎》歷來是擅寫摯情、濃情的詞調(diào)，辛棄疾、陳維崧、顧貞觀都用這詞牌寫過慷慨或者極情之作，但蔣捷的《賀新郎》卻很淡，無論是“煙未斂、楚山杳”，還是“翁不應(yīng)、但搖手”，都仿佛是說著別人不相干之事，一臉的清淡——分明至濃，卻又至淡；看著至淡，卻又至濃。

蔣捷的流亡之路后來終于走完了，雖然是他不想看到的結(jié)果。

1279年3月，南宋軍隊與蒙古軍隊在崖山殊死一搏，戰(zhàn)敗，陸秀夫背著幼帝跳海自殺，十萬軍民蹈海求死，宋亡，一切塵埃落定。

之后，蔣捷隱于竹山，自號竹山先生。

他最后的生涯，是寄居在沙塘港竹山的福善寺里，教書，授業(yè)。福善寺里如今還保存著一口鏡水如意鳳陶缸，傳說便是蔣捷寄居時送給寺里的。做教書先生，大概是蔣捷幾番考慮以后，認(rèn)為最好的選擇，既能避開官府的干擾，又能謀食生計，還能把自己一身的才識學(xué)問散在民間——宜興蔣氏家族本就是理學(xué)世家。

大約在1321-1323年間，蔣捷結(jié)束了被人遺忘的一生，徹底隱沒在歷史的背影里。后人把他與張炎、周密、王沂孫并列為宋末四大詞人，但他的傳說，很少。從鮮衣怒馬的貴公子，到顛沛流離的異鄉(xiāng)客，再到心如止水的亡國遺民，蔣捷淡然地接受了他的命運，在宋亡后的歲月里，淡然地過著他的日子，即使心中百感交集，也只是象那日秋曉一般，淡然道一句：

“秋太淡，添紅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