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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淚》后傳

 趙殿超 2025-10-08 發(fā)布于河北

       黑龍村公訴大會剛剛結束,人群的喧囂聲漸漸被風雪吞沒。唐金和張全喜踩著厚厚的積雪,一步步向村外的樹林走去——那里,靜臥著父母與弟弟的墳塋。

       北風呼嘯,雪花飛舞,大地披上了一層銀裝。遠處的村莊在風雪中若隱若現(xiàn),像是被一層白色的帷幕輕輕籠罩。

     在一片樹林旁,兩座墳頭在白雪中突兀而立,墳前的枯草被霜雪壓彎,寒風卷著雪花撲打在臉上,冰冷刺骨。

      唐金撲在父母墳前,雙膝跪地,終于壓抑不住內(nèi)心的悲痛,嚎啕大哭:“爸爸、娘、弟弟,我來看你們了……你們死得冤,死得屈啊!今天,共產(chǎn)黨、八路軍為你們伸了冤,報了仇。你們在天有靈,也該含笑九泉了!”

     “爸爸、娘啊,你們未來的女婿也來看你們了。他是個有血性、有擔當?shù)臐h子。他帶領八路軍戰(zhàn)士,一舉搗毀了劉家的老巢,活捉了劉釀泉。今天的公訴大會上,他親手將那惡人槍決——不僅為我們家報了仇,也為那些被他殘害的鄉(xiāng)親們雪了恨?!?/p>

      張全喜也跪在唐金父母的墳前,雙手緊握,眼里滿是淚水。他抬起頭,鄭重地說:“叔、嬸,你們放心吧!我一定會好好待唐金,不讓她受半點委屈,照顧她一輩子?!?/p>

       唐金緩緩起身,膝蓋處的雪已經(jīng)化成了冰冷的水,順著褲腿滲進靴里。風雪中,兩人的身影顯得格外單薄,卻又透著堅韌。他們在冰天雪地中向逝去的親人傾訴心聲,把積壓多年的悲傷與思念,化作一聲聲沉重的呼喚。

       天色愈發(fā)陰沉,樹林深處傳來幾聲烏鴉凄厲的啼鳴,在空曠的原野上回蕩,仿佛在為這段悲愴的往事低聲哀悼。兩人并肩向村頭走去,腳印在雪地上延伸成一串深色的痕跡,很快又被新落下的雪花一點點覆蓋。樹林在身后漸漸隱去,只剩下風雪中那兩座孤零零的墳塋,依舊守望著這片寂靜的土地。

      1946年初,臨近農(nóng)歷年關,潞灌街上張全喜家,庭院里外張燈結彩,喜氣洋洋。大紅的喜字貼在門楣上,鮮艷奪目;大紅燈籠在寒風中輕輕搖曳,映得院落一片暖紅。親朋好友絡繹不絕地登門,笑語喧嘩,熱鬧非凡。院子里彌漫著酒菜的香氣,伴著鞭炮的噼啪聲和鑼鼓的咚咚聲,這冬日的嚴寒都被這股喜慶的氣息融化了幾分。紅綢布、紅喜字、紅燈籠,在這北方農(nóng)村的小院中熠熠生輝。

      這一天,歷經(jīng)風雨磨難的張全喜與唐金,終于在眾人的祝福與見證下,攜手步入了婚姻殿堂。然而,這暖紅的喜慶燈火與歡聲笑語,卻像一場短暫的夢。婚后半個月,張全喜接到部隊通知,要他即日起歸隊,隨大部隊進軍東北。

      相見時難別亦難。離別之日,張全喜叮囑唐金,等打敗了國民黨反動派,解放了全中國,就回家耕田種地,永遠陪著她。夫妻二人相擁,依依不舍地分別。望著丈夫隨隊伍遠去的背影,唐金心頭一陣酸楚,潸然淚下。

       不久,唐金驚喜地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她在心底默默祈愿全喜在前線平安無事,等孩子出生時,他能親手抱起這個屬于他們倆人的小生命。

      1946年底的隆冬時節(jié),唐金順利誕下一個兒子。孩子出生時,窗外正飄著細密的雪花,屋里爐火噼啪作響,映得她的臉頰泛著淡淡的紅暈。她給孩子起乳名“小喜”,寄托著夫妻倆對未來的美好期盼;學名張振華,寓意“振興中華”,飽含著他們對國家的赤誠與對民族的希望。

      為了照顧年邁的公婆和襁褓中的兒子,唐金毅然放棄了她熱愛的戲劇舞臺。曾經(jīng)在臺上水袖翻飛、唱腔婉轉的她,如今系上圍裙,挽起袖子,在灶臺前忙碌,在田間勞作。每一聲孩子的啼哭,都像一根絲線,將她的心牢牢系在這個家庭。她用全部的愛守護著他們的希望,把日子一點點熬成溫熱的粥,端給老人,喂給孩子,也留給遠方的丈夫。

      在那漫長的冬夜里,她會輕聲哼起熟悉的戲文,溫柔地哄小喜入夢。窗外風雪依舊肆虐,而屋內(nèi)溫暖的燈火,卻成了她與孩子在嚴寒中最堅實的依靠。

       1948年3月,春寒料峭,潞灌街上的北風依舊帶著刺骨的寒意。忽然,一個噩耗傳來——已在解放軍某部擔任營長的張全喜,在攻打四平的戰(zhàn)役中壯烈犧牲。

       那天,唐金正抱著兩歲的小喜在院中晾曬衣物,忽然聽到遠處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她抬頭,只見幾位身著軍裝和干部服的人神情凝重地走來。那一刻,她的心猛地一沉——莫非發(fā)生了什么事?

      縣政府、縣婦聯(lián)、民政部門的領導親自登門,向她帶來了那個不幸的消息。各級領導的慰問,終究無法撫平她失去親人的傷痛。她低頭望著懷中懵懂的小喜,淚水如斷線的珠子般滾落。

      張全喜的父母更是悲痛欲絕。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老人拄著拐杖,一聲聲“老天不公啊”在院中回蕩,刺痛了在場每個人的心。院子里靜得可怕,只有風聲在角落里嗚咽,仿佛在為逝者低吟挽歌。

       唐金把全喜的遺物一件件整理好:那頂帶著彈孔的軍帽、褪色的綁腿帶、還有幾封來不及寄出的信。她將這些東西仔細包好,放進木箱最底層,就像把一段滾燙的記憶封存起來。

       日子還要繼續(xù),白天,她下地耕種、挑水拾柴,手指凍得開裂,卻從未停下;夜晚,她坐在油燈下縫補衣裳,一針一線,把思念和淚水都縫進布里。歲月在她臉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跡,卻也磨煉出她堅韌的脊梁,她用瘦弱的肩膀撐起了一個家。

       每逢清明,她都會帶著小喜去上墳。孩子還不懂“犧牲”的含義,只會學著母親的樣子,把野花插在墳前,奶聲奶氣地喊:“爹,回家吃飯?!蹦且豢?,唐金總是強忍著淚水,輕輕撫摸著墓碑上的名字,仿佛還能感受到丈夫的溫度。

      1949年,新中國成立的曙光,終于照亮了唐金灰暗已久的生活。她帶著年邁的公婆和年幼的兒子,從暗無天日的舊社會,一步步踏入人民當家作主的新社會。

      那時,兒子小喜已經(jīng)三歲,正是最依戀父母的年紀。每當看到鄰家的孩子在父親懷里嬉笑打鬧,他便會呆呆地站在一旁,眼中滿是羨慕?;氐郊?,他常??拗鴵涞教平饝牙?,小手緊緊抓住她的衣襟,哭喊著要爸爸。

      唐金忍著心底的傷痛,輕輕撫摸著兒子的頭,用溫柔的聲音哄他:“爸爸出遠門了,等你長大了,他就回來了?!彼穆曇粑⑽㈩澏?,努力地帶著笑意。小喜信以為真,從此常常搬個小板凳坐在門口,小小的身影仰望著遠方的道路,盼著自己快點長大,盼望著有一天能看到爸爸回家來。

       那一刻,唐金再也忍不住,悄悄背過身去,用袖口胡亂擦拭著淚水。淚水模糊了她的雙眼,也濕透了她的衣襟,但她心中始終有一份堅定的信念——一定要替全喜把孩子撫養(yǎng)成人,讓他將來成為國家的棟梁之材。

      1959年冬,“三年自然災害”的陰影籠罩全國,糧食緊缺,百姓饑寒交迫。潞灌街的冬天格外漫長,家家戶戶的煙囪里鮮有炊煙升起??h、公社的領導一次次走進唐金家,送來救濟糧和慰問品,還緊緊握著她的手說:“困難是暫時的,黨和政府一定會幫你們渡過難關?!蹦且豢?,唐金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第一次真切感受到,自己不是孤單一人,還有黨和政府。

      這一年,公婆因年老體弱、疾病纏身,在風雪交加的寒冬相繼離開了人世。送走老人的那天,唐金跪在冰冷的土地上,淚水與雪花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是淚,哪是雪。

      兒子小喜已經(jīng)十歲了,唐金終于鼓起勇氣,將埋藏多年的真相告訴他——“你的爸爸是個大英雄,他為了保家衛(wèi)國,犧牲在戰(zhàn)場上,人民永遠會記住他?!毙∠渤聊季茫劾镩W著淚光,忽然認真地說:“娘,我長大了也要去參軍,像父親一樣當大英雄?!?/p>

      應唐金的請求,縣政府為烈士張全喜修建了衣冠冢,并立碑紀念。落成那天,唐金帶著小喜站在碑前,她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堅定——全喜的名字,將永遠刻在這片土地上,而她,會用一生守護這份榮耀。

       1961年,正值國家困難時期,唐金學戲的師傅不幸病逝,師母重病臥床,家中無人照料。消息傳來,唐金心中一震——曾經(jīng)手把手教她唱戲的恩師,是她一生的牽掛。她毅然帶著年僅十五歲的兒子張振華搬到王公良村,挑起了照顧師母的重擔。

      破舊的土屋里,唐金每天為老人煎藥、喂飯、擦身,夜里還要縫補衣裳、備課教幾個村里的孩子唱戲。她的雙手因常年勞作布滿裂口,卻始終溫暖有力。就這樣,她用自己的肩膀再次撐起了一個風雨飄搖的家。

     1964年,十八歲的張振華高中畢業(yè)了。他身形挺拔,眼神堅毅,眉宇間透著父親張全喜當年的英氣。懷著父親的遺志和母親的期望,他穿上嶄新的軍裝,胸戴大紅花,在鄉(xiāng)親們的鑼鼓聲中踏上了保衛(wèi)祖國的征程。

       臨行前,他跪在唐金面前,鄭重地磕了三個頭:“娘,您放心,我一定會像爹一樣,做個頂天立地的軍人,不辜負您的養(yǎng)育之恩?!碧平鹜鴥鹤訚u行漸遠的背影,淚水模糊了視線,卻露出了久違的笑容——那是驕傲,也是釋然。

      1970年,深秋的某日,天高云淡。寨子、董村兩公社在董村東街南園子北廣場召開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憶苦思甜大會,兩千多名干部群眾齊聚一堂,場面熱烈而莊重。

       唐金作為特邀代表,身著整潔的藍布上衣,緩緩走上講臺。她的雙手微微顫抖,聲音里飽含著壓抑多年的酸楚與憤怒。她用質(zhì)樸卻有力的語言,控訴舊社會地主階級壓迫百姓的滔天罪行——那是她親身經(jīng)歷的苦難,是無數(shù)貧苦農(nóng)民血淚的縮影。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卻被她強忍著不讓滑落。

      她深情地說:“沒有共產(chǎn)黨,就沒有我們今天的好日子?!痹捯魟偮?,臺下便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久久不息。

       隨后,曾被大地主劉釀泉欺壓的佃戶們也紛紛走上臺,揭露他“大斗進、小斗出”的剝削伎倆,以及強占百姓土地、逼債逼租的種種惡行。每一個故事都讓在場的人們義憤填膺,許多人忍不住抹淚。

      1972年,《杏花淚》的故事被正式編入地方小學語文教材,白紙黑字間,那段浸透著血淚與抗爭的歷史得以走進課堂,讓更多孩子在朗朗書聲中了解到舊社會的黑暗與新社會的來之不易。

      1974年,滄州地區(qū)部分縣市的教育部門組織了中小學生代表,懷著崇敬的心情前往南皮縣黑龍村,參觀“杏花淚”實物展覽。展廳里,泛黃的信件、逝者的遺物,無聲地訴說著那段沉重的歲月。孩子們神情肅穆,認真聆聽講解員的介紹,不時低下頭擦拭眼角的淚水。

       這場展覽不僅讓他們看到了歷史的真相,更在他們心中播下了愛黨愛國、珍惜當下的種子。走出展廳時,許多孩子在留言簿上寫下誓言:“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p>

       1985年清明節(jié),已是解放軍某部團長的張振華,帶著妻子和一雙兒女回到故鄉(xiāng)。唐金領著兒孫們來到張全喜的墓地。這里松柏常青,莊嚴肅穆,墓碑上鐫刻著“革命烈士張全喜之墓”。

      唐金蹲下身子,輕輕撫摸著碑石,聲音低沉而哽咽:“全喜,孩子們來看你了,你睜開眼看看吧,你的兒子有出息了……”她轉向兒子:“你爸爸的遺骨安葬在四平烈士陵園,這里只是他的衣冠冢。我心里悶得慌時,就來這兒和你爸爸說說話,唱一段他生前最愛聽的河北梆子《杏花劫》?!?/p>

      張振華與妻兒將潔白的鮮花輕輕放在墳前,深深叩首,淚水滴落在泥土中。隨后,唐金帶著孩子們來到父母的墳前,她親手拂去墓碑上的塵土,擺上幾束野花。向后輩們講述起五十多年前的往事。

      那是一個春暖花開的吋節(jié),田野里彌漫著淡淡的花香??删褪且驗橐恢π踊ǎ改负湍暧椎牡艿鼙坏刂鲪喊詣⑨勅浴巴祷ā钡淖锩麣埧崞群χ滤馈K黄忍与x家園,流浪四方,拜師學戲,在戲臺上唱盡人間的悲歡離合。

      唐金的聲音哽咽,卻透著一股不屈的力量:“那時候,我唱的是別人的故事,可心里裝的全是自己的血淚。直到八路軍來了,才為我們報了仇。”

       她抬起頭,望著孩子們清澈的眼睛,鄭重地說:“是共產(chǎn)黨讓咱窮人翻了身,才有了今天的好日子啊?!痹捯粼陲L中回響,像是在告誡,也像是在祝福。

       孩子們默默點頭,孫子悄悄把帶來的紅領巾系在墳前的樹枝上,那一抹鮮紅,在蒼茫的田野間格外醒目。

      祭拜結束后,一家人沿著田間小路慢慢走著。麥苗青青,楊柳依依,遠處一片杏林正盛開著嬌嫩的花朵。唐金的孫子孫女興奮地鉆進杏林,你追我趕,笑聲清脆。他們手中各執(zhí)一枝杏花,在陽光下?lián)]舞,花瓣隨風飄落,散發(fā)著淡淡的幽香。

      唐金望著這一幕,思緒瞬間回到那個黑暗的年代——八歲的弟弟只因折了一枝杏花,便招來殺身之禍,最終家破人亡。那時的舊社會,窮苦人哪有活路?而如今,還是這片土地,社會制度變了,人民當家作主,折一枝杏花,再也不會釀成那樣的悲劇。淚水再次模糊了她的雙眼,那些坎坷的歲月、那段血色的記憶,像潮水般涌上心頭,久久難以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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