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孟頫自畫像》摹本

這是大德二年正月，趙孟頫攬鏡自照，為自己畫的小像。原畫已失傳，現(xiàn)在僅存摹本。趙孟頫愛畫自畫像，《人騎圖》《人馬圖》里都是他自己，但這張只有半身的大頭照，尤能見出趙孟頫的絕佳氣質。

簡遠、蕭散、不食人間煙火。神仙，大抵便是這樣吧？

但趙孟頫，是神仙嗎？

是，也不是。

若讀過他的詩，你或會覺得，趙孟頫神仙的外表下，是一個在華麗的泥濘里疲憊趕路、無法高飛的人。他的詩讀不出象倪瓚詩那樣清冽出塵的印象，緣于他并不想做一個清冽出塵的人，他心里塞滿了無奈、掙扎。言為心聲，一個人真實的心跡，會在大部分文字里映射出來，因為真實的心跡無法長期偽裝。

趙孟頫的詩里，寫滿了糾結。世人都覺得他的外孫王蒙糾結了一輩子，仕、隱、仕、隱、仕、隱，反復打轉，這樣的糾結基因可能便來自外公趙孟頫？但王蒙和趙孟頫的糾結是不同的，王蒙是表面上的糾結，他每一次仕隱都有原因，他的糾結源頭是想遇明主而不得，趙孟頫的糾結縱橫復雜，他是“多重身份的撕扯”—— 作為宋室后裔他有道義上的愧疚，作為家族支柱他有保全家族的責任，作為元朝官員他必須向現(xiàn)實妥協(xié)，作為文人藝術家他渴望精神自救，這些始終在他心里拉扯不休，他無法徹底歸向某一方，也無法真正擺脫任何一方，更重要的是，溫和、妥協(xié)的性格決定了他是無法決絕的。性格決定命運，這便是趙孟頫的命運。

從青壯年到暮年，這樣的撕扯在他的詩里多處可見：

至元二十五年（1288），他聽說遺民謝枋得被強行征召到大都后不肯做官，絕食而死，感慨中反觀自身的出仕，給吳興舊友周密寫了這樣一首詩：

三年謾仕尚書郎，夢寐無時不故鄉(xiāng)。輸與錢唐周老子，浩然齋里坐焚香?！w孟頫《部中暮歸寄周公謹》

至元二十八年（1291），他寫了一篇更直白的詩，題為《罪出》，首句便以晉人嘲謝安“在山為遠志出山為小草”的舊事作比：

在山為遠志，出山為小草。古語巳云然，見事苦不早。平生獨往愿，丘壑寄懷抱。圖書時自娛，野性期自保。誰令墮塵網，宛轉受纏繞。昔為水上鷗，今如籠中鳥。哀鳴誰復顧，毛羽日摧槁。向非親友贈，蔬食常不飽。病妻抱弱子，遠去萬里道。骨肉生別離，丘壟誰為掃。愁深無一語，目斷南云杳。慟哭悲風來，如何訴穹昊?！w孟頫《罪出》

《罪出》寫在趙孟頫因元廷政治派系斗爭后，他因桑哥失勢遭遇罷職，閑居在家時。

兩首詩里都寫著“求歸隱而不得”的苦惱，但《部中暮歸寄周公謹》的“夢寐無時不故鄉(xiāng)”也好，《罪出》里的“平生獨往愿，丘壑寄懷抱”也好，皆是片面真實。趙孟頫只是后悔——好比兩條路，他選了一條，越走越艱險時，難免后悔沒有選另一條。

他的實際行動是——桑哥倒臺后幾個月，深感拙于派系斗爭的趙孟頫，將“病妻弱子”送回南方，自己獨自留在京中，找人托機會調到外地為官。這期間，忐忑、惶然、奔波，令他面容憔悴，身心疲憊。是年重陽前一日，他在雨聲中悶坐，心境與寒食雨中深度抑郁的蘇軾如出一轍：

容居破屋苦秋雨，黑潦侵階灶欲沉。

青蕊明朝不堪摘，誰能載酒慰幽心。

——趙孟頫《九月八日雨中悶坐和荅仇仁父張季野》

寫完《罪出》后的次年，趙孟頫終于得到機會，遠離大都，去濟南當?shù)胤焦倭?。這以后，他又被罷官，又被起復，他自己也在這當中疲于選擇，一會當官，一會歸隱，拉拉扯扯許多年，直到六十多歲，字句間仍然是“在向往”、“在后悔”——而沒有實際的動作。

致君澤物巳無由，夢想田園霅水頭。

老子難同非子傳，齊人終困楚人咻。

濯纓久判隨漁父，束帶寧堪見督郵。

準擬新年棄官去，百無拘系似沙鷗。

——趙孟頫《歲晚偶成》

齒豁頭童六十三，一生事事總堪慚。

唯馀筆硯情猶在，留與人間作笑談。

——趙孟頫《自警》

這樣的詩句，趙孟頫寫了許多許多，讀他的詩，無法感覺到輕盈，而是行走在泥濘間、拖泥帶水的沉重。所以周文翰在他寫的趙孟頫傳記里，有這樣一個斷語：不浪漫。

不浪漫，當然是那個大時代的特征，也是趙孟頫人生的特征。

因為不浪漫，他無法痛下決心，他要為稻梁謀，他有種種牽絆，他不能象陶淵明那樣扔下一句“老子不干了”說走就走。這種心態(tài)，其實王維、蘇軾也有，和現(xiàn)在有房貸車貸的中年牛馬，也沒什么不一樣——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間，終日奔波苦，一刻不得閑……周文翰的趙孟頫傳記里寫了不少關于趙孟頫不浪漫甚而有些計較的軼事，讀來相當有趣：

比如趙孟頫應友人所囑寫《蘭亭序》，覺得收到的鹿肉不夠“等價”，故而連續(xù)寫了兩封信，要求再寄點，再寄點，“不夠吃”。

又比如有一回兩個看著沒錢的居士上門拜訪，門人通報后趙孟頫恚怒道：“什么居士？香山居士還是東坡居士？吃素食戴頭巾的人就是居士嗎？”直到兩個居士拿出十錠鈔求寫墨寶，冷淡的趙孟頫才轉怒為喜，殷勤招呼“茶，上茶，上香茶”。

這樣的小軼事無論真假，都不至于影響我們對趙孟頫的觀感，理解了趙孟頫拖泥帶水的沉重感，這樣的軼事無非就是一個人最自然的反應——中年牛馬當對這一點體認至深，現(xiàn)實永遠是不允許浪漫的。但雖然不允許浪漫，偷空也得喘口氣。趙孟頫也有自己的喘氣小浪漫，比如他曾得到一塊太湖石，異想天開的他將細絲線穿入石間孔竅，風來的時候，會發(fā)出彈琴一樣的聲音，這塊石頭因而被稱為“風篁”。旁人問他：“您這是從哪學的呀？”趙孟頫答：“我自己想出來的?！边@樣的小浪漫在趙孟頫的一生里甚少，但他一定不缺乏這樣的天賦，不妨說，他把天賦里的這份浪漫，全擠壓出來用在了書畫藝術上。因此，有了《鵲華秋色圖》這樣仙氣飄飄的不世畫作。

元 趙孟頫 鵲華秋色圖

《鵲華秋色圖》里這種獨一份的明凈和清曠，來源于趙孟頫生命里的必然和偶然。作此畫的元貞元年（1295），趙孟頫大約四十來歲，此前在大都和濟南他眼界大開，王維、董源、李成的高古浸入其骨髓，因此《鵲華秋色圖》里的氣質里明顯有著王維的恬淡、董源的疏朗、李成的清寂。

上左：王維式的田園牧歌

上右：李成式的蟹爪寒林

下：董源式的平遠構圖

畫上最打眼的主體華不注山和鵲山，其清艷來自南宋以前青綠罩染山體的畫法，但趙孟頫把青色處理得極美，薄花青罩染，薄石綠或石青點染——《鵲華秋色圖》里兩座山的青是神來之色，它比唐宋的石綠薄，比明清的花青厚，后來人的畫里很少再見到這樣的處理。

剔透，澄靜，輕盈，天真，誰人眼里會有這樣的世界？是“水晶宮道人”，此時，他不再是素白衣裾狼狽拖拉在泥濘里的凡人，他是飄然嘯歸于其間的神仙。

這是趙孟頫給自己的平行時空。生于不浪漫的時代，周旋于不浪漫的俗世，趙孟頫將“當下”的情緒寫在了詩里，將“向往”的理想寄托在了畫里。

大德二年（1298）的中秋節(jié)，趙孟頫和友人在西湖芙蓉洲聚會，用蘇軾的韻寫了一闋《水調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