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小唐來說，送外賣是一種“順路”的治愈。早上接一單送往校內的早餐或奶茶，送完正好去學院樓做實驗；下午五六點，天光尚好，下了實驗的她再度出發(fā)，趁著晚高峰再送幾單。有時，她會拉上男朋友一起，“他坐在后座幫我看路況，兩個人邊聊邊送，這個過程很治愈?！?/span>

小唐選擇的“眾包”模式，承接的往往是專職騎手篩選后留下的訂單——它們可能距離遠、需要爬樓，或因時間緊迫而顯得“性價比”不高。然而，正是這種“消化剩余”的定位，恰好滿足了博士生們的核心需求：巨大的市場保證了充足的單量，而爬樓與奔波則意外地成為了他們久坐實驗室后難得的運動補償。

在廣州，文科博士生陳果多則把送外賣當成一項嚴格的運動計劃。除開雨天和生理期，每天傍晚，她會騎著自己的山地自行車，在學校周邊送一兩個小時的外賣?！鞍碛唵味啵鞖庖膊惶珶幔@個時段就很適合跑單。”

即便暑假回了家，陳果多仍堅持送外賣?！皬V州的道路比較復雜，眾包單一般都是爬樓的；老家單量少，花在騎行的時間多一些?！标惞嘟o自己設定了明確的騎行目標：在學校時每天送10公里，在老家送20公里。自行車碼表上里程數(shù)一到，她即刻下線，停止接單。

想什么時候送就什么時候送、想送多久就送多久，隨時上線、隨時收工——對于科研節(jié)奏不固定的博士生而言，送外賣這份“工”有著天然的自由優(yōu)勢，讓身份的切換變得毫無負擔，為博士生高壓的學術生活，提供了一個可自由掌控的“切換鍵”。

小唐送外賣路上看到的晚霞。

“薅羊毛般的快樂”

“實驗累死累活不一定有數(shù)據(jù)，但外賣你只要送，就有錢！”在社媒平臺上，一位用戶如此分享自己當騎手的快樂。

然而，光從數(shù)字上看，大多數(shù)“博士騎手”通過送外賣獲得的收入，似乎并不高。陳果多告訴記者，自己的賬本非常淡泊。跑外賣近三個月下來，自己送外賣的收入統(tǒng)共幾百元，算下來日均不過六七塊錢。“這筆錢最后的歸宿，都用來請我男朋友吃飯了?！?/span>

在受訪對象中，在成都攻讀工科博士的林輝是唯一一個會主動研究平臺規(guī)則、努力提升時薪的人。一開始，他只在中午和晚上兩個高峰時段參與送單，時薪僅有二十多塊錢；后來，林輝便開始像優(yōu)化實驗參數(shù)一樣，嘗試更多的模式和時段。

“比如美團有個暢跑模式，單量多、更順路。但單價低需要堆量，必須跑上一天才能比眾包模式劃算，強度很高。”跑過一次，林輝發(fā)現(xiàn)自己反而需要花一兩天的時間休息“回血”，嚴重影響科研節(jié)奏，得不償失?！艾F(xiàn)在我偏向送有平臺活動的日子，或者說送時薪比較高的時間段。節(jié)假日、下雨天單價更高，獎勵更豐厚。送上一個小時，時薪能來到四五十，跑一個晚高峰就能有一百多塊錢入賬。”

林輝的“精打細算”，更像是一場解構規(guī)則的智力游戲。只要順路，幾塊錢的單林輝都會接。對他而言，那躍入賬戶的金額，更多是一數(shù)字化的成就感。

這種心態(tài)，與上海文科博士生樂樂的想法不謀而合。“我并不在意經濟回報。收入增加只代表我這段時光既放松了自己，又賺了錢?！彼硎?，科研之余做兼職，核心訴求是讓大腦徹底放空?！皳u奶茶這種重復性的體力勞動我也能接受。越簡單越好，不用動腦子就行?！?/span>

“收入就像'薅羊毛’一樣。大家都知道其實'羊毛’就只有那么點，但是大家都很樂意去薅。收入多少并不重要?！毙√聘嬖V記者，她車騎不快、量堆不上來，時間緊的時候還會著急。有一回小唐好幾單都忘了在平臺上點送達，系統(tǒng)判定超時，反而還扣了錢。

“其實送外賣是個很解壓的事情。我動的不多，都是我的電瓶車在努力?！毙√菩χf?！暗灰軌虮绕綍r整天做實驗多走一點路、多爬一層樓，我都覺得賺到了?！?/span>

林輝的配送記錄，雨天配送的收入單價更高。

游戲般的體驗

“一但開始送外賣，就好像進入一種玩游戲做任務的感覺?！倍鄠€受訪者都不約而同地用同一個比喻來形容自己的“騎手模式”。

送外賣構建了一個目標明確、反饋即時的平行世界。陳果多精準地剖析了這種“游戲感”：“接單前就知道截止時間，快速送完一單，立刻看到錢進賬。目標明確，規(guī)則清晰。”

這與他們日常的科研工作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敲定選題、實驗驗證、四處投稿、苦等反饋……大多數(shù)時候，博士生的科研像在深海里沉浮。無法預見手上的工作是否會成功，又會在哪一環(huán)節(jié)失敗。自由裁量權交由他人，而留給博士生的，是一次又一次通宵達旦的內耗。

如今，低成本、高自由度的騎手工作，正平等地撫慰每一個在學術深海中泅渡的博士生。

“嘗試送外賣之后，我感覺自己像是一個開新地圖的玩家。”小唐最近發(fā)現(xiàn)，學校附近竟有一個火車道口。每當欄桿放下，她需要和行人一起等待長長的列車緩緩通過。這被迫的十分鐘停頓，偶爾會讓她擔心超時，但又好像系統(tǒng)安排的一場“中場休息”，讓她能停下來，看看這座城市的另一面。

如今，即便是不跑單的日子里，她也開始留意過去熟視無睹的細節(jié)，關心起附近的餐館、超市、菜市場。“世界突然變大了。”

在這個“開放世界”里，與人的交流也成了隨機觸發(fā)的“NPC對話”，讓走出象牙塔的博士生收獲了意想不到的溫暖。

結束白天的科研工作后，樂樂選擇在傍晚開始送外賣。一天晚上，由于學習任務結束較晚，送餐時間已經九點多。在取餐的店鋪前，一位后廚阿姨看到她，先是夸她漂亮，隨后是滿滿關切，擔心她晚上送外賣的安全問題；隨后在附近的第二家店，她又聽到兩位正在聊天的阿姨用“勤快”“勤勞”來評價她。當她把外賣送到一所學校門口時，接過餐食的年輕男子同樣表達了擔憂，并建議她“早點收工”。“一個晚上，連續(xù)收到了三次來陌生人的關心，心情突然變得很好?！?/span>

“其實像我們做科研，可能一天都對著電腦或者文獻，可以整天都不用開口說話。”林輝告訴記者，碩士畢業(yè)后自己留在本校讀博，以往一起踢球、打桌游的朋友們基本都畢業(yè)離校，社交圈子大大縮小。有時候閑下來，“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好”。

嘗試送外賣之后，路上遇到的同行成了他新的社交網絡。遇到找不到的地方、解決不了的平臺bug，只要林輝求助于路上的外賣“前輩”，基本都會得到耐心的經驗與建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