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幾千年來,黃河就在我的家鄉(xiāng)絮叨著生死。 渾黃的河水常有驚濤駭浪,會淹沒一切,過后絲滑的淤泥掩埋野火難燒盡的青草、敢跳龍門的鯉魚、機靈驚覺的小獸,甚至還有萬物之靈的人。旋即淤泥會在渾黃河水滋潤下變成千里沃野,又是草長鶯飛、蛙噪蟲鳴。 一代代家鄉(xiāng)人看慣了黃河的生死輪回,坦然地接受一切,像黃河邊隨處生長的茅草一樣,水來了,被淤泥沒頂,但只要有根在,就會透出頭來,不向世界抱怨一個字,在春風里搖曳一片綠,在秋風里搖曳一片白,一茬茬地生,一茬茬地死,默默地經歷悲歡。 父親去世后,我極力回憶關于父親一切,卻總覺得父親的悲歡就像遙遠家鄉(xiāng)河邊的茅草纓一樣,飄蕩在寒冷的秋風里,搖曳不定,看不清楚,只能從記憶里,從聽聞里,從曾經切實的交流里,試圖去觸摸那影影綽綽搖曳的影子。 依稀我少年時在河邊玩水時,聽聞一個老人給我說,你大水性好,他能游過黃河。 那時候的黃河不像如今已這樣蜿蜒成一條小蛇,卻似無數(shù)條巨蟒纏繞滾動,驚得水鳥尖叫、沙岸坍塌。 我父親就是跳進這樣的黃河。時當夜降,天地黑暗,只有父親奮臂擊水的浪花,顯出一點光亮。在人們的驚恐的叫聲中,只見我父親抗擊滅頂?shù)臐崂?,橫過吸人旋渦,漸消失在人們的視線中。 在老人講述中,我父親似乎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而在我奶奶的講述中,父親卻是不照道、胡來。 聽聞父親游黃河的消息。奶奶急得顛著小腳到了河邊,朝著滾滾濁流呼叫我父親的名字,叫得沒力氣了,就在清冷的黃河灘上默默地站了一夜。 父親為什么要游黃河? 奶奶后來給我說,去河北干活,干完活,坐船到南岸,他才發(fā)現(xiàn)鐮刀忘到河北了。就為了一把鐮刀,他竟不要命跳進黃河游過去。 多少年后,我試問起這段往事,父親對我說,當時十六七,啥也不怕,就想試試。又說,其實,他水性并不見得比別人好,只是想試試。 年輕時,我覺得父親這是生命的張揚。因為那時候我正十七八,也是什么東西都要試試?,F(xiàn)在,回想起來,再加上奶奶曾經說過話的印記,你又覺得,那是一種生命的掙扎。 在奶奶的講述里,似乎在我父親少年時,我爺爺就癱瘓了,生活的重擔更多地壓在還是少年的父親身上。那樣的時候,父親之所以要游黃河,不過是對抗著讓人窒息的死亡鐵壁,試圖用腦袋去撞開一線縫。然而,激情之后,他感受到了,擺脫不了,腦袋撞出血來,盡管可以想象成像旗幟一樣飄揚,但痛卻是實在的,并沒有那么瀟灑。故而,拿到鐮刀之后,他并沒有再游回南岸,而是在沙地上睡了一夜,待到第二天有船回南岸時,搭船回去了。 父親去世后,我時常安慰自己,想生死是一對孿生兄弟,即使年輕壯健時,即使沒有疾病或者車禍之類的偶然事件,生就要面對死。細胞、器官都有一個生長到滅亡的周期,死亡永遠在人知道不知道的時空等著,誰也阻擋不了。所謂的人生,其實就是在生與死兩個點之間劃一道流星似的線段,無論怎樣閃亮,最終歸于沉寂。但每個人,無論是再造乾坤的偉人還是像我父樣這樣的小心翼翼蜷縮在一個角落度過一生的農民,都想把自個那段線畫得長些、亮些。 父親這段線也算長,超過了中國人均預期壽命兩三歲,而那些亮光呢? 父親剛到鄭州住院時,我曾煮了牛肉湯送過去。父親吃牛肉喝湯,呼嚕嚕吃得很香。然而,到了第二天,他身上發(fā)癢,癢得他把身上搔爛,都是血道子。我這才知道,吃那治病的藥時,不能吃牛肉,之前大夫交代過,但父親并沒有記。 這讓我想起我少年時看父親吃白面烙餅的樣子。那個年代,一畝地產量高時也不過二百來斤,白面烙餅就是奢侈品。但我記得有那么幾次,奶奶給父親烙好多白面烙餅,不但要吃飽,還要帶好多張。而這意味著他要出遠門,出大力。我記得出門前還要多拿一雙鞋。因為要拉重車(我記不清具體是什么,但想家鄉(xiāng)的活,不是拉煤就是拉石頭),每走一步路都要把全身的力氣用上,背帶深深扣進肉里;每走一步,都要恨不得把地踏個窟窿,小腿大腿的筋肌和血管都會繃出山河的形狀。這樣的勞作,費鞋,得多帶一雙??晌仪宄赜浀酶赣H吃那白面烙餅的陶醉,沒有所謂的菜,有的可能只是咸菜,父親腮幫子鼓動,用力卻是歡快地嚼著餅,噎了,就大口喝一口湯,吃出一身汗,汗水讓歡樂具象地展現(xiàn)什么叫酣暢淋漓。 為了一點的歡快,要用長時間劬勞來換,而那歡快就是生死那條線上的亮光,就像流星耗去身體發(fā)出亮光一樣。 這樣重復來重復去,父親就有了他的辯證法,凡受苦受累多了,就會生出快樂。 記得家里和鄰里鬧了矛盾,斗不過,被堵了門罵,父親帶了我弟弟出門打工,避開??伤髞砜偨Y說,要不是他們逼,咱還在家里,掙不來這么多錢。 即使在最后奪去他生命的那些病折磨他時,父親還對我說,壞事能變好事,我這經歷可以成為你寫作的素材。 父親就像流星消失于無邊的天空,耗盡所有的能量一樣,他也想把自個所有的一切耗盡,來照亮他兒子的天空。 然而,父親離去,卻并不像流星那樣匆促。他似乎已知道死神已給他敲響了警鐘,便坦然地面對死,這其實像他少年時游黃河一樣,是一種生命的掙扎。死亡呀,你想讓我死得恐懼、驚慌,你偏要坦然告別,并追求一種生命溫馨。 去年,大概就是這個季節(jié),父親特意領我上山,到我奶奶的墳前,跪下磕了三個頭。他告訴我,他這個年紀,說不中就不中了,不中了,就把他埋在我奶奶、他母親的墳前。踏撥雜草荊棘,走了一圈兒,父親指示我他歸宿的所在——我奶奶、他母親的膝前。 然而,一個村子只那兩座連著的山,逝去的人都要葬在那里。父親去世后,選陰宅,母親告訴我,她給奶奶上墳時發(fā)現(xiàn),那個地方已被占了,有人埋在那里了,沒有地方了。 最終,在陰陽先兒的指導下,選了父親堂兄、我大伯墳塋的下首,做了父親的歸宿。想想也好,聽我奶奶說,我爺爺癱瘓后,父親年少,爺爺把他挑貨郎擔兒掙來的錢都交給我大伯,大伯代理我們家財務,給我爺爺治病、扶助我父親成長。如今,兄弟兩個又可在另外一個世界相互扶助了,這地方也是個溫馨的所在。 我的家鄉(xiāng)可以俯瞰黃河的就是父親最終歸宿的北邙山,據(jù)說那里隨處都是吉穴,民諺說:“生在蘇杭,葬在北邙。”可是,那是死亡后的幸福,與活著的人無關。早在東漢,詩人梁鴻登上北邙山,就發(fā)出這樣的感慨:“陟彼北芒兮,噫!顧覽帝京兮,噫!宮室崔嵬兮,噫!人之劬勞兮,噫!遼遼未央兮,噫!”劬勞依然還在人間,無邊無際,但汗水也像黃河滔滔流水一樣,不只吟詠著死和悲的詠嘆調,也永遠高歌著生和歡的歌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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