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屬虎，38年的，今年己78歲高齡。

我不愿相信父親竟已走到垂垂老矣的杖朝之年，我還是愿意相信他還是那個豁達包容、精力充沛的父親。

父親出生在梅縣南口鎮(zhèn)瑤上公社白葉村。這是一個崇山之中的典型客家村落，整個村4000多人只有余氏一姓。余氏先祖從中原南遷福建，后入廣東。白葉余氏是北宋名臣、曲江人余靖之后。南宋末年，天下大亂。靖公8世孫余英攜侄子余有聰避難來到海陽縣弦歌都嚴寨里（今饒平縣新豐鎮(zhèn)）。元朝初年，靖公9世孫余有聰遷居饒平黃岡。元末明初，有聰公7世孫余法隆在白葉村開基，成為白葉村一世祖。開基之初，白葉村已有江、鐘、蔡、張、藍、范、吳、朱等姓人居住。余姓人初來乍到人單勢薄，常遭鄰村欺負。有一年，一個風(fēng)水先生云游到白葉村鄰村，結(jié)果被趕走。白葉村余姓人熱情招待，風(fēng)水先生有意助其發(fā)村。有一天，白葉村有一頭水牛跑到鄰村，被鄰村人據(jù)為所有。余姓人過去理論，鄰村人說，憑啥牛是你的？余姓人說，我家的牛角是軟的。一摸，果然是軟的。鄰村人大驚，只得悻悻交回水牛。原來風(fēng)水先生早料到有此一出，吩咐余姓人只管說牛角是軟的即可。余姓人得風(fēng)水先生指點，從此發(fā)展壯大，最后整個白葉村竟只得余氏一族。父親是法隆公10世孫余廷義后人。如今白葉村還有廷義公祠。

父親出生于國難當(dāng)頭風(fēng)雨飄搖的年代，但有幸生于大戶人家。父親的阿爺彩卿公是晚清貢生，是全村最有錢人，當(dāng)年曾坐轎到十幾里路外的南口鎮(zhèn)賭博。彩卿公還是一個心懷鴻皓之志的人。他在世時，親自給四個“光”字輩的孫子取“鎮(zhèn)”“權(quán)”“招”“居”之名，寓意“鎮(zhèn)國安邦”、“權(quán)傾天下”、“招兵買馬”、“安居樂業(yè)”。彩卿公花大錢在宅基建十七間房的客家大屋“安國廬”，名字也寄托了其“國安民泰”之宏愿。1938年7月，父親滿月那天，剛好趕上安國廬落成之日。父親記憶中的彩卿公目光如炬，美髯飄飄，還曾坐在其膝上捋長須玩。

父親自幼勤勉但頑皮。6歲那年，已隨父親云祥公進山伐木燒炭謀生；也是六歲那年，私自玩土制火藥槍不慎被后座力傷頰，至今落下黃豆大的傷疤。1952年，父親在百年老校凌云小學(xué)畢業(yè)；1955年，在南口中學(xué)初中畢業(yè)后回家務(wù)農(nóng)一年。父親初中那年，有一天回家，在南口鎮(zhèn)路邊見有一個4歲小女孩坐在路邊啼哭。一看竟是自己親妹余淑香，連忙把她帶回家。原來小妹被送給鄰村人家做“等郎妹”（舊時客家地區(qū)一種特殊婚俗，指女方在幼年時就“嫁入”無男丁的男方家庭，類似“童養(yǎng)媳”），因思家心切而啼哭，幸遇阿哥帶回家。1956年，年滿18歲的父親因招工進入韶關(guān)糖業(yè)公司當(dāng)記賬員，正式踏入社會。一年后進入韶關(guān)服務(wù)局當(dāng)會計員。當(dāng)時從化屬韶關(guān)，父親于1957年先后調(diào)到鰲頭商店、從化食品公司當(dāng)會計員。1959年冬，父親入伍中國人民解放軍126師376團一營（番號6856、6857）。當(dāng)兵5年先后擔(dān)任文化教員（給部隊首長上文化課）、采購員。先后駐防惠州博羅、東莞樟木頭、深圳南頭。其中在南頭參與圍海造田，3000名戰(zhàn)士歷時3年造出1600畝稻田。1965年春，父親復(fù)員回到從化食品公司工作。

來到從化的近十年間，父親經(jīng)歷了很多人生起跌。1968年，而立之年的父親與當(dāng)?shù)嘏咏Y(jié)婚?；楹蟛痪梦母锉l(fā)被打為牛鬼蛇神。父親當(dāng)時與心儀的女子都在同一個單位，都居住在由豬圈改造的單身宿舍。兩人之間只隔了一個單間。父親就這樣“近水樓臺先得月”了。一個是粵北深山的窮小子，一個是附城大戶的四千金，兩人年紀還相差10歲。種種差距遭到母親家人的極力反對，同時母親還有一個姓黃的追求者。想想，我能來到人世也是不易。這樁婚事成了，還要靠一根“雞骨頭”。那年，準岳母給一根雞骨頭卡了喉嚨，準女婿二話不說，請了一輛運豬車把準岳母送到廣州的醫(yī)院。這一路顛簸一路嘔吐，半路竟把雞骨嘔出，這真是“一根雞骨”引發(fā)的好事。

1970年春節(jié)伊始，三十而立的父親榮升人父。但那一刻他人在呂田公社辦班，趕不及親眼見到兒子呱呱墜地的幸福一刻。俗話說“虎父無犬子”，但他的兒子偏偏是狗年出生的。我不太像父親，但卻有一項確切的遺傳特征——人到緊張?zhí)帎垡麓?，像咬一塊喜歡的餅兒。當(dāng)年父親在呂田公社駐隊。縣里每年都要下派年輕干部駐村鍛煉，與村民同吃、同住、同勞動，謂之“三同”。父親先后到鰲頭丁坑、神崗井崗、太平馬村、呂田蓮麻駐過村。住在村民家里，與“三同戶”結(jié)下深厚的友誼。我的出世給父親帶來“雙喜臨門”。因為我出世后不久，父親就接到縣委的一紙調(diào)令，被調(diào)到縣委報道組工作，從此改變?nèi)松壽E。報道組是專門向上級媒體提供從化新聞的寫作班子，由一個初中文化水平的年青人挑起外宣大梁實屬不簡單。父親后來說，他在當(dāng)兵的時候熱愛上寫作，買了很多書自學(xué)成才。當(dāng)年已經(jīng)有新聞作品在《解放軍報》、《戰(zhàn)士報》發(fā)表，在部隊已練就新聞基本功。這點與莫言相似，但他沒有莫言的文學(xué)細胞，最終只能當(dāng)一名記者。

報道組后來又充實了王利文、陳尚仁、車國泰等三人。他們都是高級知識分子，陳尚仁還是華師大副教授。父親當(dāng)年的采訪條件是很艱苦的。下鄉(xiāng)采訪近的踩單車，遠的要坐班車。去呂田墟采訪要坐三個小時，下了車要走路進村。當(dāng)天回不來時，要在村住一兩天。父親就在桂峰村、黃沙坑住過。父親還記得黃沙坑只有十幾戶人，都住在一個大圍屋里。生產(chǎn)隊長姓黃的，派頭大常到新豐“威”，村民都叫他“黃科長”。后來采訪條件改善了，配了一臺“海鷗”立式相機，從化的報道可配上黑白圖片了。雞是有了，但沒有蘸料，相片沖洗要到廣州。后來父親硬是學(xué)習(xí)了沖曬技術(shù)，才解決“蘸料”的問題。父親白天到基層采訪，晚上就回到辦公室的暗房沖曬照片。父親有時也會帶上我。濃重的顯影液藥水味熏得人作嘔，我唯一的盼望是暗房采光的小紅燈熄滅，房間的大燈亮起，這意味著父親一晚的工作結(jié)束，我可以回家。從1970年到1982年的12年里，父親向《人民日報》《南方日報》、《廣州日報》《羊城晚報》大量供稿從化新聞，其中很多是頭版頭條。

1979年年中，父親在送稿廣州途中不幸遭遇嚴重車禍。母親形容當(dāng)時“前額己爆開幾厘米的血口”“牙齒也磕掉幾顆”。父親足足住了兩個月醫(yī)院才嬰兒學(xué)步地下地走路，這是父親繼文革被打為“牛鬼蛇神”后遭遇的人生第二個重大挫折。父親是個很注重形象的人，衣服很整潔，總是拿頭油將頭發(fā)梳得錚亮。車禍不但讓父親繼“黃豆疤”后添了新疤，更嚴重的是，車禍成為父親事業(yè)走下坡的一個轉(zhuǎn)折。八十年代末，離開報道組的父親先后任職廣播電視臺、縣志辦，還是離不開與文字打交道。父親作為志辦主編先后翻譯或編纂了《從化縣志》（清雍正八年）《從化縣志》（1489一1985）《從化市志》（1979一2004）三部大部頭。八十年代中，父親以老記者、老影人的身份組建并擔(dān)任了縣影協(xié)負責(zé)人。最近我重新翻尋整理父親塵封己久、堆積如山的老照片和底片，很多二三十年前關(guān)于從化的珍貴照片得以“重見天日”。

小時候我印象中的父親是一個很嚴厲的人。記得有一次與胞妹打架被父親懲戒。父親在兩人腳下用粉筆畫了個圈，命二人各自拿一根棍子。哪個站不住超出白圈，就得挨對方一棍子。年幼的妹開始站不住，我愛妹心切，只輕輕地拍了一下她的手掌。屋外的父親淡淡的說，“打架的勁哪去了？”父親的話讓兄妹二人魂飛魄散，這之后一次比一次響的拍打聲輪番響起。我懷疑父親中了《西游記》的毒，用孫悟空虐唐僧的伎倆對付他的親生骨肉。但后來漸漸長大后，我們開始感受到嚴父的愛是不動聲色。9歲那年，我當(dāng)上“紅領(lǐng)巾”，父親特意為我煎了個我最愛吃的荷包蛋；14歲那年，我踏入初中校園的第一天，父親把我叫到身邊，把一本紅皮革小筆記本送給我作為上學(xué)禮物。我翻開扉頁，上面豎寫“書山有路勤為徑，學(xué)海無涯苦作舟”字樣。父親的字是一種肥胖但又不太潦草的字體，一如他肥胖的身型。父親因為工作忙的緣故，對我兄妹二人的學(xué)業(yè)很少關(guān)注，但我們都很自覺。因為父親不單是家中的經(jīng)濟頂梁柱，在那個生活困難的年代，還是我們的“木匠”：家里的木沙發(fā)是他做的；還是我們的“廚師”：炒魷魚卷是他拿手好菜；還是我們的“裁縫”：很多衣服得以“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還是我們的“獵人”：冬季斑鳩最肥美的時候，他每次夜獵總能帶回一大袋獵物。父親每次出門我總是拉住他的單車尾求帶上。有一天，父親把一桿風(fēng)槍豎在我面前說，“兒子，你有槍高就帶上你”。后來我才知道，夜獵并不是一件“好玩”的事，可能要夜涉冰河，還要防蛇蟲鼠蟻，帶個還沒有槍高的熊孩子實在是一種搗亂。

1991年春節(jié)大年廿四，父親的爹云祥公去世了。據(jù)說是罹患了胃癌。我隱約記得阿爺說過自己是名醫(yī)，在從化生活的時候經(jīng)常上風(fēng)云嶺采集“了哥王”草藥治病，結(jié)果最終把身體吃壞。父親和我連夜動身回梅奔喪。由于挨年近晚，我們最終趕不上尾班車而滯留廣州一晚。我清晰的記得，那晚廣州街頭下起了冷雨，我的劣質(zhì)皮鞋耐不住泡不幸穿了趾頭，冷水倒灌進來把腳與濕滑冰冷的鞋墊粘在一起，如踩著濕滑黏乎的大白魚，令人寸步難行。父親見狀，立即拿出不多的盤纏給我置了一雙新皮鞋，我的腳頓時暖和起來。但父子倆最終還是趕不上見阿爺最后一面。我們下午趕到安國廬時，族人告訴我們阿爺已擇了吉日于清晨“上山”。父親表情木然，也不多作聲。為人父，他趕不及見到兒子呱呱墜地的喜悅一刻；為人子，他趕不及見父親最后一面的哀愁一刻，這是一種何等無奈的人生滋味？！

1998年，年滿60周歲的父親光榮退休了。釣魚成了他退休生活的日常。父親把工作上的拔尖精神融入釣魚當(dāng)中，精心鉆研釣魚大法。結(jié)果流溪河之上，無人不識君。各路漁友紛紛好奇起這位老頭兒，常常圍攏過來取經(jīng)問道。久而久之，父親在釣魚的“江湖”聲名大噪，人們熱情稱他“余伯”。你到流溪河邊看看，有余伯的地方就有魚友，他們甚至稱他為“流溪河之王”。自從退休后，除了頭發(fā)幾十年如一日梳得錚亮，父親的形象也不再講究了。長年累月在戶外風(fēng)吹日曬，原本肥胖的他變得又黑又瘦；手指經(jīng)常抓魚和料，染上了灰指甲。你到我家看看，陽臺堆滿了各種瓶瓶罐罐的魚料和大大小小的漁具，老鼠也被養(yǎng)得如小貓大。東邊陽臺角落一只捕鼠籠，西邊陽臺角落一只捕鼠籠，如兩個把門“大將軍”。一年十只以內(nèi)小有收獲，把家弄得像個野獸出沒的“叢林”。老母嘮嘮叨叨，橫眉冷對。老父一瞪眼，小10歲的老母立即噤聲沒了脾氣。每一日，父親頭戴圓錐形竹帽，身穿耐磨工裝，肩挎一大袋漁具，狀如大俠般出門。我記得有一年隨父親到文峰塔下的河洲上釣魚，魚竿竿尾上的小鈴鐺突然鈴聲大作，父親沉悶地丟下一句“大家伙來了”，然后迅捷起竿。這果然是流溪河難得一見的大鯉，其巨力竟把父親往水里拖。父親一把將魚竿交我把住，然后飛奔落河。我從未想到肥胖的父親竟也有如此矯健的身手。待我緩過神，父親已抱住大鯉站在齊膝深的河中咧開嘴向我微笑。

2007年，父親又遭遇了人生的另一個挫折，他患上腰椎間盤突出癥。這是長期在辦公室伏案積攢的勞疾，到年老來還了。父親在當(dāng)?shù)蒯t(yī)院住院三日越來越嚴重，親人心急如焚把他轉(zhuǎn)院到廣州。那天在高速路上，我開著車默默跟在救護車后。父親此刻平躺其上，我不知道他何時能重新站起來。

謝天謝地的是，父親不到一個月就出院了。他重新站起來了。經(jīng)受那么多曲折，上天也不忍心讓他受太多的苦。

今年陽春四月，惠風(fēng)和暢，草長鶯飛。嫁到外地的胞妹回娘家探親。我兄妹二人連同兩個外甥女一同陪父親到流溪河邊釣魚。此時父親早已放棄與大魚搏殺的“血雨腥風(fēng)”的日子，換上了手竿釣小魚。那些是小指大小的小魚，有銀魚、花手巾、砧板仔、帕乸，五花八門的。我對父親說，爸，我?guī)湍阏諒埾喟伞８赣H順從地站起來，像小孩一樣任我擺弄角度。我仰視著父親。他逆著光線，背著手，沖著手機鏡頭慈祥一笑，巍峨的像山一樣。

（此文寫于2015年5月11日。因不斷補遺，今日再發(fā)表）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