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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農(nóng)民配偶

 laoyu2012 2025-09-27 發(fā)布于北京

五顏六色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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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海軍

王海軍是wg時著名的人物王力的女兒。他曾寫給女兒一首詩,是這樣寫的:

女兒海軍自內(nèi)蒙回京探親1986年2月 

心在玉壺潔似冰,真金火煉自安寧。

英豪亦有天倫樂,除舊布新情倍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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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楊家四妯娌,后排高個兒是王海軍

注:女兒海軍在內(nèi)蒙插隊十年,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內(nèi)蒙教書,離家已經(jīng)十八年了。

                下面是王海軍的回憶文章《知青配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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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海軍(前排左)1971年元旦留影于北京

       王海軍《知青配偶>(1)——序

你可曾注意到,在泱泱京城生活著這樣一個不打眼的群體,他們有一個獨(dú)特的稱謂——知青配偶。

四十多年前,他們并不是鄉(xiāng)村的精英?;蚣揖池毢?,或身有不足,或時運(yùn)不佳,或懷才不遇。因為種種原因,他們成了打著光棍的農(nóng)村剩男。這時,天上掉下些林妹妹,許多知識青年來到了農(nóng)村,這些莊稼漢有幸娶得伊人歸。有了女人的日子,有滋有味有底氣。他們的光景漸漸殷實、美滿,成了村民羨慕、贊嘆的有福之人。

知青開始分配工作了,很多知青走了。在農(nóng)村結(jié)了婚的北京女知青忠厚、善良,她們抹抹淚,留在了丈夫身邊。知青大批回城了,這些女知青用種種不可思議的方法,把土得掉渣的丈夫帶回了北京。這就叫做“糟糠之夫不下堂”。

很多人羨慕這些農(nóng)民跟著老婆進(jìn)了京城,他們自己卻不以為然。只是為了妻子的夙愿,為了孩子的前途。他們依依不舍的離開了祖祖輩輩賴以為生的土地,離開了辛辛苦苦建起的大正房。來到了喧鬧的、擁擠的、陌生的京城。用他們的話說,這叫做“雞嫁隨雞,狗嫁隨狗。知青嫁了,就隨著做個知青配偶?!?/span>

北京人卻不是那么好當(dāng)?shù)?。首先,住房、工作都是極大的難題。有的人回來后租房子、打零工,和外來務(wù)工人員沒什么區(qū)別。加上親友的歧視,鄰里的側(cè)目,社會的排斥,許許多多的壓力沉甸甸的壓在他們身上。他們不快樂! 

于是,他們尋找著相同的人,聚到一起。喝酒,吃肉,說粗話,用家鄉(xiāng)話罵著看不慣的人和事。這些昔日的莊稼漢子,噙著苦酒,赤紅了面孔,大喊大笑地發(fā)泄著他們的苦悶。他們將怎樣去融入眼前這個繽紛的世界呢?

我打算用幾個實例說一說,這些女知青是用什么方法把她們的“配偶”帶回北京的,以及他們剛回京時的艱難。插隊紀(jì)實系列,還將繼續(xù)慢慢寫來。

注:1. 本系列博文,全都沒有用真實姓名。2. 本人1978年就離開了農(nóng)村,有些事發(fā)生在哪年,記得不一定準(zhǔn)確。

知青配偶(2)——玉娃

甄玉娃,是“姐夫”里年齡較小的。與他媳婦“部長”(不長)吳欣月年齡相當(dāng)。因為玉娃生得眉清目秀,舉手投足間都透著一股靈氣。與嬌小的部長很是般配。所以,他們的婚姻波瀾不驚,沒有什么“逸聞”傳出。男歡女愛,人之常情。相遇了,愛了,結(jié)婚了,生子了。如此而已。1978年以后,結(jié)了婚的女知青都在當(dāng)?shù)亟o安排了工作。部長當(dāng)了小學(xué)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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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北京知青開始大量回京。據(jù)傳,最早有幾條規(guī)定:未婚知青,可病退、困退。大齡未婚本身就是一條。此外,還有離婚和喪偶兩條。于是,雙方都是北京知青的,辦個離婚,回京后再復(fù)婚,一家人就都回京了。男方是農(nóng)村青年的,有的辦了離婚,女方帶著孩子也回去了。大家都知道,回北京對北京知青是多么大的誘惑,幾乎沒有人能抵御這誘惑。部長的心亂了,玉娃的心也亂了。假離婚?搞不好可就弄假成真了!

玉娃痛苦地躊躇了許久,一天、一天;部長惴惴地憂慮著,一夜、一夜。終于有一天,玉娃甩掉了手中的煙,一跺腳:“日他媽!離就離!你和娃娃回圪就行!”這是怎樣的決心,這要怎樣的肚量呀!這就是內(nèi)蒙男人!那時,人們習(xí)慣于勸合不勸離,離婚手續(xù)很不好辦。但再難也難不倒回京心切的知青。離婚證拿到手了。

誰能想到,因為離婚的太多了,北京市把這一條“暫?!绷恕_@下就只剩下一條,“喪偶”了。離婚可以復(fù)婚,這喪偶怎么“復(fù)活”呢?玉娃、部長默默而對,一籌莫展。這“偶”不“喪”兮,奈若何?這時,又有人出了新招——假喪偶。就是,在農(nóng)村不銷戶口,托關(guān)系開出死亡證明,火化證明,…… 所需要的一切證明。真不知道這世上還有什么證明知青開不出來!還有什么“假”知青不敢造。

有的人活著,可是他已經(jīng)“死”了。如果你被迫成了一個活著的“死人”,你是什么心情?如果你不得不編排自己活得好好的丈夫“死了”,你的心怎能不哭泣?長話短說,按喪偶,部長帶著孩子回京了,還是當(dāng)小學(xué)教師。家里勻出一間小平房給他們住?!八馈比サ挠裢抟哺貋砹耍蛄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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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回來不久,部長就去派出所開證明——結(jié)婚證明!然后兩人回到內(nèi)蒙,說是丈夫死了,又嫁給了小叔子。甄玉娃改名甄二娃又“復(fù)活”了,兩人又領(lǐng)了一次結(jié)婚證。成了部長“新”丈夫的“甄二娃”有了新身份,在北京找了一份不錯的工作。雖然還是打工,感覺強(qiáng)了許多。又過了好多年,政策更加寬松了,“甄二娃”以知青配偶的身份,把戶口遷進(jìn)了北京。只是大家都還是叫他玉娃。一直到現(xiàn)在,只要老鄉(xiāng)聚會或遇到熟人,玉娃總是要大吐苦水:“哦還死過一或(回)了,火化證明都開出來了。日他祖祖的!”

不少人覺得,“姐夫”們回京是走了大運(yùn),占了天大的便宜。卻不知他們在感情上、精神上受了多么大的折磨。他們其實是為了妻子和孩子,放棄了自我,做出了巨大的犧牲。這恐怕也是女知青不忍把他們?nèi)釉谵r(nóng)村的一個重要的原因吧。

現(xiàn)在,舊房拆遷時,部長分了房。孩子也成家立業(yè)了。玉娃也算融入了這個城市,成了京城的一個比較幸福的老頭。

知青配偶(3)——老譚

譚秉文,人稱老譚。是農(nóng)村小學(xué)的公辦教師。因為腰部受過傷,走路有點(diǎn)抬不起腿,背有點(diǎn)“鍋”。不過不盯住他看,基本看不出來。因為他排行老四,給三個哥哥娶完媳婦,家中已是彈盡糧絕,徒有四壁了。所以,快30了,還沒有娶過媳婦。后來,在別人的撮合下,娶了鄰村女知青樂樂——李樂平。

老譚長得慈眉善眼的頗為體面,到底是常年當(dāng)老師的文化人,他眼睛不大,卻炯炯有神,閃著智慧的光。要是一開口說話,表情生動喜人,語言風(fēng)趣幽默,準(zhǔn)逗得你哈哈大笑。樂樂是個大大咧咧,嘻嘻哈哈的人。她單純率真,喜歡直來直去。說笑就笑,說哭就哭;說唱就唱,說跳就跳。好像從來不知什么是憂愁。他們兩人湊成一對,就像一對開心果,別人看著都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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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房花燭之夜,老譚和樂樂像平時一樣,嘻嘻哈哈地聊著天。天不早了,樂樂說:“嘿,你出去吧,我要睡覺了!”老譚驚得平時的聰明幽默都不知哪里去了。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剋……剋哪圪了?”窗外聽房的后生笑倒了一片?!?。第二天,誰見了老譚都問:“老譚,剋哪圪了?”平時,老譚下意識的總是臉對著樂樂。走路時,老譚總是走在后面,不讓樂樂到他背后去。結(jié)婚許久了,樂樂還沒有發(fā)現(xiàn)老譚背上的鍋。后生們又有了新的話題:“老譚,還莫(沒)叫揣(摸)見(鍋)?”老譚佯裝生氣,卻漸漸露出得色。

樂樂給老譚講了她結(jié)婚前的那一段被扼殺了的,凄婉的,令人心碎的初戀。真沒想到看著成天樂呵呵的樂樂,還有這么痛苦的經(jīng)歷。老譚又是心疼,又是憐惜。對著堅強(qiáng)、樂觀、善良、勤勞的樂樂,敬意、愛意一起涌上老譚心頭。老譚真誠地把樂樂捧在手心,小心翼翼地疼愛著。樂樂也被老譚的睿智,豁達(dá)所感染。被他熾熱的愛所融化。就像一只孤獨(dú)漂泊的小船,找到了一處靜靜的港灣。靠上了老譚寬廣、溫暖的臂彎,樂樂竟再也不想離開。

就這樣,在結(jié)婚后,他們熱戀了。直戀得昏天黑地不可開交。不斷傳出的逸聞趣事,給他們的婚姻添加了一筆筆的浪漫色彩。老譚如實交代了他的鍋,樂樂已不以為意。老譚自豪地說:“俺們窄(這)才是真正的先結(jié)婚后戀愛?!?/span>

這愛,伴隨著他們度過了在農(nóng)村的艱苦的二十年。這愛,支持著他們克服了剛回京時的種種困難。這愛,將陪伴他們一生。有這樣的愛,讓他們感到幸福無比。

老譚家的日子越過越興旺,生下了大胖小子,蓋起了大正房。樂樂也當(dāng)上了民辦教師?!?。這時,知青開始分配工作了,樂樂要是不結(jié)婚也就可以分配工作離開農(nóng)村了。看到同伴走,她也掉了幾次淚??伤龔膩頉]有打算離開老譚。接著,知青開始大批回京了,樂樂總覺得不屑于去搞那些歪門邪道,一直按兵不動。直到結(jié)了婚的女知青也帶著她們的丈夫走了很多,樂樂才醒悟過來。她同樣禁不住回北京的誘惑,和老譚商量了一下,也開始辦理回京手續(xù)了。經(jīng)過許多努力,千難萬難,他們拿到了離婚證,也拿到了死亡證明。 

樂樂找到了北京的勞動局,在門口徘徊著,徘徊著。她的手在抖,那薄薄的幾張紙,她覺得有千斤重;她的心在顫,胸口好像要爆炸一樣。她轉(zhuǎn)了很久很久,心里總是不能平靜,終于把心一橫,一步邁了進(jìn)去。一瞬間,樂樂好像什么也不知道了。她忽然鬼使神差地對勞動局的人說:“我這些證明都是假的,我不能這么做,我不想這么做??!我得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說著她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勞動局的人個個目瞪口呆。(都是假的,你干嗎來了?)她邊哭邊抽抽搭搭地述說著:“我們,結(jié)婚,都,二十年了,都有,兩個,孩子了,他對我,那么好?,F(xiàn)在,他病了,癱了(夸大了老譚的傷?。荒?,動換了,我不能,扔了他,也不能,作踐他,咒,他,死??!我不想,這么辦,這么辦,他,就,回不,來了!”樂樂越哭越傷心,竟哽咽不能言。

抽咽了許久,才又說:“我都在農(nóng)村呆了二十年了,內(nèi)蒙冬天那么冷,他有病,擔(dān)水、摟柴,拾糞,喂豬,活都是我干??!我想回來,我想回北京??!”說完這些,樂樂好像吐完了心中積郁了很久的委屈,不再說話了。她忘了自己身在何處,自顧自放聲大哭起來。哇哇的痛哭聲,聲聲揪動著人們的心弦。勞動局的人都掉了淚!昔日有孟姜女,千里尋夫,哭倒長城;今日有李樂樂,為攜夫回京,哭動勞動局!悲哉,壯哉!好樣的樂樂!

勞動局的一位同志說:“這些年,好多知青都這么辦。我們都知道是假的,但全都給辦了。像你這樣的還是第一個,我佩服你!你別著急,我們幫你辦。你也別老是來回跑了,我給你開個單子,你回去把材料準(zhǔn)備全,咱們一次辦成。”樂樂當(dāng)即破涕為笑,掛著淚珠不斷地說:“謝謝你們,謝謝你們!”他找了一張大大的紙,列了滿滿一篇所需材料名稱。其中沒有離婚證,也沒有死亡證明。按照他的指點(diǎn),樂樂全家都辦了回來。

老譚戶口回了北京,公職留在了內(nèi)蒙,辦了退休,單位把工資每月寄來。樂樂則去了順義的一個小學(xué)。這也是勞動局同志的建議,因為郊區(qū)戶口相對松一點(diǎn),又缺教師。有了北京城鎮(zhèn)戶口,再回市里就容易多了。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啊!老譚和樂樂都很感謝勞動局的同志啊。(那時,北京不下文件,口頭傳達(dá)精神。我聽說的是遠(yuǎn)郊區(qū)縣,煤炭、紡織、環(huán)衛(wèi)等艱苦地區(qū)和行業(yè),可以接收知青回城。我是從環(huán)衛(wèi)局進(jìn)京的。樂樂可能走的是“遠(yuǎn)郊區(qū)縣”。)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接下來請看老譚回京后的酸甜苦辣和奮斗。回京后,樂樂到順義小學(xué)去上班。兒子已經(jīng)先回京,并在城里分配工作了。女兒也在城里上學(xué)。他們在城里租了一間八、九平米的小房。屋里放一張雙人床,一個立柜,一個像雙人課桌那么窄的桌子,就滿滿的了。周末樂樂回來,兒子就到單位宿舍去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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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先生去她家,他們在院子里做熟飯,一盤一盤放在窗臺上、窄桌上。然后把門關(guān)上,才能支起折疊桌,把菜擺上去。一面的人坐在床上,其他三面再支折疊凳。四面都再沒有一點(diǎn)空隙。一坐下,老譚就樂呵呵地說:“老哥窄(這)雀兒籠籠不賴哇?洪勝(反正)不用像老胡住大店(火車站)?!闭f起剛回來那幾天,樂樂星期一去順義上班,老譚就對付不了這蜂窩煤爐子。老譚說:“窄(這)地方圪泡(罵人的話)樓(爐)子也欺生了。貴賤不給著,天天剋接壁(隔壁)家樓(爐)子呵兒(里)夾煤?!?/span>

每天白天,就老譚一個人在家,悶得發(fā)慌。我們說幫老譚找個活干干,一方面把房租掙出來,一方面有點(diǎn)事干解解悶。老譚一聽就高興起來?!澳牵╪eǐ)哦家四口口仍(人)就四奉(份)工資了,那還花得完?真裊節(jié)節(jié)了?!睒窐放e起酒杯:“喝酒,喝酒!我給唱個《祝酒歌》!地方小,沒法加動作,湊合聽??!”唱罷《祝酒歌》,又和老譚唱二人臺,接著兩人又唱起黃梅戲:“寒窯雖破能抵風(fēng)雨,夫妻恩愛苦也甜?!毙∥堇锍錆M了歡聲笑語。我不愿意把這叫做苦中作樂,這是熱愛生活,勇于奮斗而產(chǎn)生的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快樂。窮和富也是相對而言的,所謂: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知足者常樂也!

戶口要進(jìn)城里,總得有個落處吧?樂樂從小被送給她姑姑,她姑父是部隊干部??蛇@時,她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生父生母全都去世了。只有一個親生哥哥,在戶籍上卻是表哥,也就是不是哥哥。樂樂又去找哥哥哭了:“家里的房子、財產(chǎn)我全都不要,只要你簽字承認(rèn)我是你妹妹,讓我把戶口落在你家就行啦!”哥哥還沒說話,嫂子就答了腔:“父母都不在了,就這么一個老妹妹。你不幫誰幫???”樂樂一家的戶口落在了哥哥家。

不久,樂樂家舊房拆遷了。按“大兒大女”,他們分了一套三居室樓房。兒子、女兒先后成了家。有了孫子、外孫。老譚成了京城里又一個快樂的老頭。

知青配偶(4)——老胡

胡志富,人稱老胡。文化不高,毛病不少。老胡愛吹牛,十句話最多聽得兩句。喝點(diǎn)酒以后,更是云山霧罩,不知所云。1969年,老胡就娶了北京女知青木木——林樹梅。知青大批回京時,木木辦了喪偶,帶著三個孩子辦回了北京。老胡戶口回不來,人跟著回了北京。

在岳父家,老胡向來是裝得老老實實的??纱笠套?、小舅子要是笑,老胡總覺得是在笑話自己。人家要是不說話,老胡又覺得是嫌自己在場。撇個嘴、斜個眼,都讓老胡渾身不舒服。這天,好像誰也沒說什么,也沒有爭吵。老胡忽然一摔門,跑了出去。

出來后,老胡又有點(diǎn)后悔。回內(nèi)蒙吧,木木回京辦的是喪偶。要想甩他老胡,連婚都不用離。而且,老家房子都賣了,回去住哪兒啊。也丟不起這人啊?;卦栏讣野?,也太沒面子了,老胡再不濟(jì),也是堂堂五尺男兒。再說,人家本來就看不起自己,回去不就更讓人瞧不起了嗎?老胡毫無目的地轉(zhuǎn)悠著,天漸漸黑了,還是沒想好怎么辦。那時,又沒有手機(jī),木木家也沒有電話。到晚上不見老胡回來,還以為他回內(nèi)蒙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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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轉(zhuǎn)了半天,老胡在垃圾箱旁找到了一個大硬紙箱,鋪在一個立交橋橋洞下。餓了,渴了,天也涼了。他抱著腿,縮成一團(tuán)坐著,心里酸溜溜的,往事一幕一幕如在眼前。1969年,知青下鄉(xiāng)還不到一年,木木忽然說要嫁給老胡。老胡喜從天降,著實風(fēng)光了一段。結(jié)婚后,別說打了,罵也沒罵過木木一句。兩人連架也沒吵過。木木當(dāng)民辦教師,老胡在家做飯、喂豬、帶孩子,什么都干。

后來,才知道,木木居然是因為肢體有一點(diǎn)小毛病,怕拔麥子落后被人笑話,才選擇嫁給老鄉(xiāng)的。老胡是村里僅有的三個適齡貧農(nóng)青年里較好的,所以木木選擇了老胡。知青開始分配工作了,木木為自己當(dāng)初的幼稚后悔過,哭過。她常埋怨老胡窩囊、沒出息,從來沒有夸過他??赡灸疽恢鼻诳斓刈黾覄?wù)、帶孩子,一直知冷知熱地照顧著老胡。村里人都夸她是個好媳婦。十幾年了,都三個孩子了。可現(xiàn)在------。老胡轉(zhuǎn)而一想:“別(北)京窄干(這些)灰慫(孫)子逼(貶)低爺爺,你爺爺還不尿(理)你們呢!”于是,老胡蜷成一團(tuán)躺在紙殼上睡著了。

老胡每天都在猶豫著,可每天都做不出決定。好幾次轉(zhuǎn)到“家”附近,遠(yuǎn)遠(yuǎn)的偷偷地看看老婆和孩子。就是沒有走出去。這天,身上的十幾塊錢還夠買火車票,老胡有點(diǎn)想回內(nèi)蒙。他轉(zhuǎn)到火車站,發(fā)現(xiàn)火車站候車室的長凳上可以睡覺,風(fēng)吹不著,雨淋不到,比立交橋洞強(qiáng)多了。“咋早莫(沒)想到了?”老胡一邊自言自語,一邊在火車站住了下來。內(nèi)蒙人不比南方人,沒本事又死要面子。像揀點(diǎn)塑料瓶賣了可以換點(diǎn)飯錢,老胡不是不知道,就是不好意思去做。又半個多月了,老胡頭發(fā)又長又亂,結(jié)成一綹一綹的。胡子長了滿臉,分不出哪是胡子哪是臟。都說是馬瘦毛長,老胡看來比前些時瘦了好多。衣服掛破了幾處,臟得看不出色來。一眼看去,連個乞丐都不如。

這天,老胡身上一分錢也沒有了。他想,去找老婆要點(diǎn)錢吧。于是,他來到木木的單位。這走廊里,怎么一個人也沒有???好容易對面來了一個人,老胡上前問道:“林樹梅在哪哈廂(哪間屋)了?” “他們單位今天旅游去了,沒人。我也是來辦事的。”老胡可傻眼了,身上一分錢都沒有了,從昨天晚上就沒吃飯了。怎么辦呢?

對面那人聽他是內(nèi)蒙口音,又是農(nóng)民打扮,就和他攀談起來。聽了老胡的遭遇,對方說:“我也下過鄉(xiāng),是個知青。給你二十塊錢,你洗個澡,理個發(fā),換件衣服。明天,你到 XXX來,我給你介紹個臨時活干?!钡诙?,那位知青真的幫老胡找了個管吃管住的工作。

一安頓下來,老胡又去了木木單位。木木一見他,就說:“你看你,一跑就沒影了,回去也不和我說一聲?!崩虾f:“莫(沒)回圪哇,回圪怕你把哦冒(扔)了哇?!薄澳悄氵@些天住哪兒了?”“住哪兒?住大店!橋洞呵兒,火車站!”“那你吃啥呀?”“一天倆饅頭,哈(喝)冷水。”木木眼睛濕了:“這么多年了,孩子都這么大了,你還不知道,我不是那種人。回家吧?!崩虾椭^,沒吭氣,心想:“這次回去,一定要對木木更好點(diǎn)兒。也改改自己的毛病?!痹谥袊?,有許多人像他們這樣,一輩子也沒有說過“我愛你?!薄拔乙矏勰??!边@樣的話,也不曾山盟海誓。他們平平淡淡,不溫不火,卻也相攜一生,不離不棄。你說,這算不算愛情?

木木回京后頂替了父親的工作。老胡流浪的這些天,單位在木木父親的樓房下給了木木一間小平房。老胡跟著木木回到了屬于自己的家中。一間小屋,要住5個人,實在夠擠的。這時,有鄰居老太太來敲門。來者用狐疑的目光打量著老胡:“這是誰?。俊蹦灸鞠氲胶蛦挝徽f的是喪偶,趕緊說:“是親戚,是親戚!”老胡只好坐了一會兒,又回他打工的地方去了。兩人商量好,往后老胡趕天黑后再來。以后,每隔幾天,老胡就在11點(diǎn)坐末班車來??舌従蛹茵B(yǎng)了一條狗,老胡一來就叫,主人總要開門來看。老胡要迅速的閃進(jìn)家門,不讓別人看見。第二天一早,4、5點(diǎn)鐘,老胡就溜出去,坐頭班車去打工的地方。真像解放前地下工作者接頭。唉,這些多管閑事的老太太!

經(jīng)過這些磨難,老胡好像知道了木木也不容易,也為木木沒有拋棄他而感動。著實“老實”了很長一段。每天努力地上班、工作,言談舉止也正兒八經(jīng)的,像是變了一個人。

木木的單位終于給分房子了,大兒大女,三室一廳??伤阌辛俗约合牖鼐湍芑氐募伊?。老胡辭了那份工作,在過街橋下擺了個修自行車的攤子。開始是補(bǔ)貼家用,后來孩子都大了,掙錢了,修車就成了老胡休閑與社交的娛樂活動。連城管出巡都要互相囑咐:“別抄過街橋下那個修車的老頭,抄了還得給他送回去。”

后來,女兒去了美國,想接父母去住住。這時,兩人才想起老胡的戶口還沒辦回來?;貎?nèi)蒙一辦,才知道老胡的戶口讓一個和他姓名相近的遠(yuǎn)親遷走了,人家按知青配偶上了城市戶口。老胡這下成了真正的“黑人”。唉,老胡真是糊涂,木木真是木頭,這么大的事居然搞成這樣。這也怨不得別人。美國沒去成,好在妻賢子孝,日子興旺,老胡還是很幸福。(老胡是我們這一伙中唯一戶口沒辦回來的)

俗話說:山難改性難移。老胡這時又故態(tài)重萌。又喝著小酒,醉后又吹著牛、說著胡話。其他“姐夫”們往往成為他譏笑的對象,央視名人都成了他的夢中情人。得罪了人還不自知,老胡只管自己得意地樂著。北京某個過街橋下,那個逍遙自在、胡吹亂侃的修車?yán)项^,沒準(zhǔn)兒就是老胡。

知青配偶(5)——我家老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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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海軍(1973年)

寫了這么多知青配偶的故事,也該喘喘氣了。一想自己家還有個知青配偶呢,似乎也該給朋友們個交代。一提筆,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是屬手電筒的。向別人一照,此人的外貌、性格、經(jīng)歷就了然于胸了。詳寫什么,略寫什么,不寫什么也就有了計較。光束后面的自己,卻在黑影里,照不見。寫了一氣,自己咋看咋像履歷表。又像是犯罪分子的坦白交代。要不,朋友們就湊合著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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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家老楊

我家老楊相貌尚好,不過無論從哪個方面都算不得出類拔萃的男人。我卻視之若寶,為他付出了全部。大概是像雨田博友所說,戀愛中的人智商都比較低吧。也可能是如俗話所說,“小(兒)不壞,女不愛”,老楊直性子,壞脾氣,一根筋,在農(nóng)村青年中比較“異類”。其實……。唉,若再過一兩年,我能夠坦然面對他的逝去時,或許能慢慢講給朋友們聽?,F(xiàn)在,姑且從1982年說起。

1982年,大學(xué)畢業(yè)前,班里給想回北京的同學(xué)發(fā)北京市人事局的登記表,我也要了一張。我的人生哲學(xué)是:沒有機(jī)會不強(qiáng)求,淡然度日;有了機(jī)會不放過,放手一搏。有人笑我手伸得長,我說:回不成又能丟了什么呢?結(jié)果,我拿到了分配到內(nèi)蒙烏海市的派遣證,同時也收到了北京市人事局的接收證明。我先回北京,去人事局問了一下,答曰:“孩子如是城鎮(zhèn)戶口就可以帶回來。我們不辦農(nóng)轉(zhuǎn)非?!薄澳怯袥]有政策說幾年后可以回來呢?”“什么時候孩子她爸回來,她就可以回來了?!辈荒馨押⒆痈愠赊r(nóng)村戶口啊,我轉(zhuǎn)身回了內(nèi)蒙。

內(nèi)蒙有關(guān)方面答曰:“只要你留在內(nèi)蒙,立馬給你女兒上城市戶口?!蔽铱忌洗髮W(xué)時,老楊曾豪氣地說:“你去吧,家中有我呢?!边@時卻小家子氣起來。他什么也沒說,一夜睡起來,身上、臉上全腫了。我怕他又犯腎臟炎,十分著急。我知道這是心病,趕緊找了呼市的同學(xué),一天之中辦好了改派,分到了呼市一中。(分配時,因呼市的同學(xué)多,想留在呼市是很難的,這時卻可以算從北京改派了。)老楊的病隨之好了,孩子的戶口沒出兩個月就遷到了呼市。

這時,分配到烏海市的同學(xué)來找我,他夫人是農(nóng)村戶口,他動員我去烏海應(yīng)聘,和他一起為解決愛人的戶口努力。我去了一趟烏海市,談好條件,給老楊上城市戶口,找工作。1983年5月,我已經(jīng)到烏海市一中報到了。上班后,卻沒人提老楊的戶口和工作的事了。

那個同學(xué)和我,還有我系77級的一個同學(xué),一起去找了高市長。市長說:“以前不知道你們有這么難,給我點(diǎn)時間,我一定幫你們解決?!笔虚L說話算話,很快從上級為分配來和招聘來的大學(xué)畢業(yè)生的農(nóng)村家屬要了幾十個戶口指標(biāo)。大年三十,我們找到民警家,給老楊上了烏海市戶口。老楊成了城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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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家老楊

給老楊安排工作的事又沒人提了。當(dāng)初和我談條件的副市長就在我們學(xué)校旁邊的一座樓里上班。我去找他,他支支吾吾總沒個明確的說法。我說:“我北京的調(diào)令都拿到了沒去,呼市也不呆了,來你們這兒就是為了愛人的工作。如果你們辦不了的話,把我送回北京去就行了,或者呼和也行吧。”如果我第一節(jié)和第三節(jié)有課,第二節(jié)課我就會去找他。我也不說話,往他辦公室沙發(fā)上一坐最少一節(jié)課。我天天都去,這天,我走進(jìn)他辦公室往沙發(fā)上一坐。

這副市長當(dāng)著我的面拿起電話:“勞動局嗎?我XXX。我有個親戚,你們給安排個招工,今天就辦?!蔽艺f:“說好了來教書,工人指標(biāo)不行!”副市長說:“馬上全國都要停止招工了,以后都是合同工了。這個指標(biāo)你還是接著吧。以后還可以轉(zhuǎn)干。不然,以后我也沒辦法了?!蔽疫€挺不情愿地去勞動局給老楊辦了招工手續(xù)。老楊成了“公家人”。

烏海市各個單位都有一些全國各地的知青,但各自為陣成不了一個團(tuán)體,消息十分閉塞。知青大回城的事,我們一點(diǎn)也不知道。當(dāng)時心想,回不了北京,就往近處走走吧。1988年暑假前,經(jīng)過奔波、試講,(我聯(lián)系了京郊及北京周邊四五個地方)我收到了河北涿縣(現(xiàn)涿州市)配件廠子弟學(xué)校的調(diào)令。

路過北京時,在公交車上碰到了同村知青,才知道原來分配到呼市的,還有在村里結(jié)婚了的知青都已經(jīng)回了北京。9月1日,我在涿縣上班,10月份,居委會就上我媽家登記知青情況,說是要給知青子女辦回京。這時,消息已十分靈通,知青們都激動地互相打聽并傳播著。1989年初,孩子辦回了北京。1990年初,我經(jīng)人事局辦回了北京。接著,老楊經(jīng)勞動局也辦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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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1982年到1990年,經(jīng)過“八年抗戰(zhàn)”“曲線救國”,我們終于回到了北京。晚回來的這8年中,孩子上了城市戶口,老楊有了城市戶口,有了正式工作。回來后,父母家住房較寬敞,我們兩個人上班,沒有什么其他負(fù)擔(dān)。除了發(fā)生一些家家難免的磕磕碰碰,大小摩擦,再沒有受什么苦了。其實,1978年考上大學(xué),我的命運(yùn)就已經(jīng)根本的變化了。老楊有了城市戶口,有了工作,也鳥槍換炮,面目一新了。除了固執(zhí)不改的內(nèi)蒙口音,儼然是北京一分子了。

插隊紀(jì)實
作者:王海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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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媽彈淚

1974年元旦后,我懷著孕,去干??赐藡寢尅N乙祷剞r(nóng)村時,從不流淚的媽媽拉著我的手,默默地流下了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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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我和妹妹

回村后,我們也不懂得懷孕期間要增加營養(yǎng)。其實,就是懂,也沒有錢來買,也沒有什么東西可買。我們那里除了山藥蛋、胡蘿卜什么菜也沒有。整個夏天,一點(diǎn)肉也沒有。連攢帶買準(zhǔn)備了點(diǎn)兒雞蛋,還要留著坐月子。聽人說多活動點(diǎn)生產(chǎn)時會順利一點(diǎn)。我就堅持天天出工勞動,照常做家務(wù),一直到生產(chǎn)的前一天。當(dāng)然,挑水,端豬食盆這樣的重活是不敢做了。

那一段,楊永增天天樂得嘴都合不上,一會兒要聽聽他的孩子有什么動靜,一會兒要摸摸他的孩子是不是又在蹬腿呢。我雖然覺得挺辛苦、挺累的,可是一看他那笑臉,一切不適、不快就都云消霧散了,心里也就樂了起來。就這樣,在莜面、山藥蛋的滋養(yǎng)下,我努力地度過了漫長的“十月懷胎”。

1974年7月11日,農(nóng)歷閏五月的五月二十二。我早上起來,正在拉風(fēng)箱,忽然一陣肚子疼,楊永增趕快把我扶到炕上,然后跑到東院叫來了二嫂。二嫂來了一看,說:“先見紅,疼死仍(人)?!苯又蜔?、鋪草紙……忙成一團(tuán)。楊永增不同意請村里的產(chǎn)婆,堅持要請醫(yī)生接生。這時,天下起了瓢潑大雨,二嫂讓二哥披個雨披牽個毛驢去請七、八里外唯一的學(xué)過接生的農(nóng)村醫(yī)生——張連登的媳婦。我上炕躺了一會兒,肚子不疼了,什么動靜都沒了。張連登媳婦來了,也快到中午了,二嫂做了飯給大家吃。

我抓起個花卷,咬了幾口,忽然肚子又劇痛起來。大家趕緊把飯收下去,又忙活起來。因為下大雨,不能讓人都出去,也沒讓楊永增出去。楊永增就坐在我旁邊,我使勁攥著他的胳膊,都把他掐紫了。還算幸運(yùn),在老公焦急、關(guān)切、鼓勵的目光中,我順利地生下了我的寶貝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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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女兒出生的小屋

我往起坐,想看看孩子什么樣,大嫂、二嫂一起叫:“停停睡的,不敢起來!”我也累極了,就躺下閉著眼睛休息。過了一會兒,二嫂把孩子抱過來給我看。呵,就吃點(diǎn)兒莜面、山藥蛋,孩子還長了一頭黑發(fā)。她使勁蹬著小腿哭,小腳丫才有我中指的兩節(jié)長。再仔細(xì)一看,頭尖尖的,又黑又紅,滿臉滿身都是褶子,像個小老頭。好丑啊!我們倆都還長得可以嘛,這小東西是像誰呢?

看不出來。丑也是我閨女呀,我想接過孩子來親親,又不會抱。二嫂一邊幫我托著,一邊說:“將將養(yǎng)哈(生下)統(tǒng)(都)窄(這)樣,奶上個三幾天,就蛻出來了,趕過滿月,就決發(fā)(越)喜仍(人)了?!蔽堇飵讉€女人七嘴八舌的“好娃娃呀,迷留骨(額頭)寬寬的,亥(和)她媽一樣樣的?!薄白熳齑钏恕!薄霸倜鲀焊ǜ┥纤龐寣。╧ei去)別(北)京,可要好活(過好日子)了。我也沉浸在初為人母的欣喜與自豪之中。

過后不久,我們村有個產(chǎn)婦,孩子生下來了,衣卻下不來。接生婆用秤鉤子去鉤,結(jié)果產(chǎn)婦大出血死了。Z大姐在生第三胎時,忽然難產(chǎn),差點(diǎn)送了命。原來,自古就有人說,產(chǎn)婦是一條腿在陽間,一條腿在陰間。生孩子就等于去鬼門關(guān)走一遭。我媽和我的三個姨,年輕時都是八路軍,都有孩子寄養(yǎng)在農(nóng)村夭折、丟失的經(jīng)歷。這時,我才明白了老媽彈淚為哪般。

不許哭

二哥冒著雨去離我們村五十里的下營盤把二姐接來了。二嫂早就給準(zhǔn)備好了紅布條。把紅布條掛在門上,我就開始坐月子了。

二姐也是個精明強(qiáng)干的農(nóng)村老娘娘。與二嫂不同的是,二姐的小眼睛中閃著“女強(qiáng)人”般堅定的目光,一看就是個厲害的主兒。二姐一看到我和孩子,小眼睛瞇成一道縫,眉里眼里都是笑,竟變得十分和藹。當(dāng)時,村里的女人坐月子什么都不讓吃。開始,只讓喝小米粥,還是瞪眼米粥,就是稀米湯。

后來才讓吃點(diǎn)豆面面條。楊永增和二姐爭執(zhí)了一番,二姐也就答應(yīng)給我吃得比別人稠一些,還可以用米湯泡饅頭吃。楊永增求爺爺告奶奶的搞來二斤紅糖,加上留的雞蛋,就是我們的全部營養(yǎng)品。當(dāng)時,別說尿不濕,就是衛(wèi)生紙也沒得賣,只有黃草紙。孩子就用二、三層舊布匝成“尿片片”,拉上了也得洗出來再用。把屎把尿洗尿布,這些臟話都是二姐干了,還給我們做飯。洗出來的“尿片片”,就在炕頭上烘著。大夏天的,二姐又不讓開窗子,屋子里滿是奶腥氣和尿騷氣。

第九天,二姐家中有事,傍晚回去了。大姐說第二天一早來。半夜,孩子哭起來,楊永增睡得呼呼的。我把孩子放到他耳邊,他還是不醒。本來,把他推醒就是了??墒俏液鋈挥X得一陣委屈,就自己坐在那兒哭了起來。哭著哭著,忽然覺得鼓漲的胸部倐倐地癟了下去。

我嚇得止住哭,推醒了楊永增,看看竟是一滴奶水也沒有了。第二天一早,大姐就來了。大姐更老一些,是個嘴也不停,手也不停的老娘娘。一進(jìn)門,聽說沒奶了,就開始叨叨:“他四妗妗,做媽的仍(人)了,可不敢哭,瞭娃娃莫(沒)紐紐(奶)咋呀?”她抱著孩子哄著:“毛仔可憐了,姑姑抱抱,揣揣(摸摸)小肚肚,餓得板塌塌的了, ……?!?/span>

那時我們沒有奶粉,也沒有任何下奶的東西,急得大姐催著二嫂和其他親戚滿村求正在奶孩子的女人,這個來給吃一口,那個來給吃一口。三哥還到鄰村找人要了點(diǎn)羊奶。幸虧,過了兩天,奶又下來了。餓壞了的寶貝,貪婪地吸吮著,一口趕一口地吞咽著。我也松了一口氣。是啊,都當(dāng)媽了,大姐不說,我也不敢再哭了。大姐一直伺候我坐完月子。

終于熬出來了,這么多人幫忙,怎能不過滿月呢?那些年,舊禮數(shù)比較少。大姐給蒸了個大大的面庫壘(面圈),上面一圈插了九個大饅頭,一個面佛手。兩個人捧著面庫壘往孩子頭上套去,嘴里念叨著:“頭上套了腳(jia)上抹(ma),娃娃活(hua)到一百(bie)八?!薄熬欧鹄妫环鹗?,守住親(qing)娘永不走?!?/span>

我們的大侄女,比楊永增還大三、四歲,她比我早一天生下了她的“六六”。她不能來,就讓她的大兒子來了。她兒子大概十六、七歲了,他對我們孩子伸出手說:“小姨,來,外甥抱抱。”大家都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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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完滿月,我妹妹從插隊的山西陽高來看我。這時,孩子已經(jīng)很好看了,長得像我。我妹妹抱著她說:“大奔兒頭、摳摳眼兒,吃飯搶大碗兒?!边@時,我才開始干給孩子把屎把尿洗尿布這些事。后來,我大姨說:“你還真不簡單,在農(nóng)村生孩子,還活了。”

現(xiàn)在,楊永增的侄輩、孫輩,有好多在北京打工。都成家立業(yè)了。這些地地道道的農(nóng)村姑娘,一懷孕就到醫(yī)院去建檔,檢查無數(shù)遍,吃許多營養(yǎng)品。都到醫(yī)院去生,還大多是剖腹產(chǎn)。生了以后,大人、孩子都金貴得不得了。尿不濕、嬰兒車、各種玩具、各種營養(yǎng)品,……奶粉都要進(jìn)口的。每每看到這些,我都會不由地想起當(dāng)年……。

鬼怕知青

下鄉(xiāng)頭幾年,偶爾有人神神秘秘地悄悄地說:XX跟上XX了。(跟上鬼的意思)可能怕我們知青聽見,說他們搞封建迷信,說的時候總是離得我們遠(yuǎn)遠(yuǎn)的,更沒人跟我們細(xì)說。

我坐月子時,因為哭得沒有了奶,孩子也餓得直哭。大嫂一天來了好幾次,每次都說:“不是有了不干凈的了?”第二天,孩子嘬一嘬,胸部有了倐倐的感覺,可能奶快下來了吧。大嫂又來了,她說:“該管(不用管)他咋的了,有的莫(沒)的試達(dá)一下吧?!蔽蚁耄骸叭思乙惶鞄滋藖黻P(guān)心,不由著她,她心里老不舒服?!?/span>

我也想看看她們這一套怎么搞,就暗示老公楊永增聽她的。大嫂用紙卷了個長長的紙棍點(diǎn)著火,不知她怎么弄的,著的比較慢。只見她一邊嘴里叨叨著:“南來的繩繩(神神)別(北)來的怪,來的歡歡走的快……。”一邊用紙棍迅速的在我胸前一晃,又在孩子身上一晃,接著小腳顛顛的飛跑到院門口,把剩下的一點(diǎn)火用碗扣在矮墻頭上,又給孩子叫了幾聲魂,就好了。

真好玩,坐月子不能哭,不知是不是也不能笑呀?因為怕大嫂生氣,我使勁忍著,才沒有笑出聲來,兩天來的憂愁一掃而空。不一會,奶就下來了,孩子吃飽了也不哭了,大嫂頗為得意。不知你信不信,反正她信了。

農(nóng)村沒什么娛樂,一有點(diǎn)什么事,大家就紛紛跑去看熱鬧。我是一個生性活潑好動的人,總是很積極地往“現(xiàn)場”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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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二嫂的大閨女我們的二侄女來住娘家。她歲數(shù)跟楊永增差不多大吧。老實巴交的一個農(nóng)村婦女,不像那些神神叨叨愛裝神弄鬼的人。聽說她跟上她爺爺(也就是我公公)了,我想看看所謂跟上鬼到底什么樣。是神志不清、發(fā)燒說胡話,還是借鬼發(fā)揮說說平時憋在心里的話。我跳起來就往東院跑去。

她家院子很大,我跑到她家屋門口,剛邁進(jìn)一條腿,正好刮來一陣風(fēng),她家房頂窯洞(煙囪)上立著擋風(fēng)的一塊土坯掉進(jìn)窯洞里,忽通忽通一陣響。在場的人一起說,“走了,走了?!蔽疫M(jìn)了門一看,二侄女好好的,什么事也沒有了。她坐在炕上,額頭有些汗珠。見我進(jìn)來,她很清醒地說:“四嬸過來了?歡歡上炕?!甭犝f,她剛才叫著她四叔(楊永增)的小名,嗔教他不燒紙。還說我們回北京時,他給看門來著。(看來,我們不燒紙,親戚們有意見。)“跟上鬼”時究竟什么樣,我沒看著。還是“耳聽為虛”呀。

又努力了好幾次,總是我一進(jìn)門,人家就好了。我還覺得挺遺憾的。有一天,一個聰明的老鄉(xiāng)解答了我心中的疑問。他說:“后死的鬼到陰間亥(和)遞個(過去)死的鬼告訴(交談),村呵兒(里)來了一伙伙恣肆(知識)青年,窄(這)干家肆可生殺了,可厲害了。打仍(人)、叼(搶)東西,甚灰做甚。(我們剛下鄉(xiāng)那會,正趕上'挖肅內(nèi)人黨’,有些知青參加了批斗,還抄了幾家,把人家的東西拿回來吃。)苛(全)村呵兒(里)的狗都不敢鳥(咬)恣(知)青。窄(這)狗們的不怕鬼,倘或碰上,接(趁)早圪繞開些,操心叫抬住,可要叫折點(diǎn)個灰?!?/span>

他興致勃勃地說著,好像忘了我也是個知青。他忽然感到了我的不快,尷尬地解釋道:“窄(這)鬼風(fēng)(分)不清好恣(知)青還是灰恣(知)青,一緊兒(一齊)都躲上走了吧。嘿嘿。”“奧、奧,原來鬼怕知青??!怪不得我一次也看不到?!蔽颐銖?qiáng)地應(yīng)道。

既然信則人怕鬼,不信則鬼怕人,那為什么要信呢?

知青安置辦主任

這天早上一睜眼,看楊永增頭腫得大了一圈,眼睛成了一條縫。再看他的手和腳,腫得都發(fā)亮了,一摁一個坑。他渾身發(fā)軟,幾乎爬不起來。我趕緊請了赤腳醫(yī)生來看,醫(yī)生說是急性腎臟炎。還說,最好是去大醫(yī)院看看,不然轉(zhuǎn)成慢性就麻煩了。那時,孩子還在吃奶,我們手頭又沒有一點(diǎn)錢。一時竟陷入了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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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青時的楊永增

這時,村里有個人對我說,縣知青安置辦公室每年都有救濟(jì)款,讓我去試試。73、74年大批知青走了之后,縣安辦早就不把在農(nóng)村結(jié)婚的女知青當(dāng)知青了。我覺得去也白去??蛇@人說,聽說有個女知青,也是在農(nóng)村結(jié)了婚的。丈夫死了。她找到安辦女主任的家里,飯熟了就自己拿著吃,晚上就自己上炕鋪被睡。主任趕緊把她安排到縣招待所,給她買了飯票,然后,很快地給她辦理了返城手續(xù)。我想也許這個主任還不錯,就去試試吧。

在去縣城的三十里路上,我一直在心里盤算:進(jìn)門第一句話說什么呢?要不要學(xué)習(xí)那位女知青呢?總覺得心里七上八下的直打鼓。到了縣城,打聽到女主任家,我硬著頭皮走了進(jìn)去,頭都沒敢抬,訥訥的說了我的困難和來意。“你嫁給貧下中農(nóng)就是貧下中農(nóng)了,貧下中農(nóng)咋過你咋過。救濟(jì)款得發(fā)給知青用!”這主任操著后山普通話,無情地說。聽到這粗啞又生硬的聲音,我吃驚地抬起頭,這是個女人嗎?我看著她,她也瞪著小眼睛盯著我。我被那一句話噎得不知再說什么好了。想想躺在炕上的老公,我心中嘆道: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啊!我忍了忍氣,鼓了鼓勁,準(zhǔn)備再說點(diǎn)什么。

這時,她們家的飯熟了,擺到了炕上。可能有那個女知青的前車之鑒,她們?nèi)胰硕汲錆M戒意地望著我不吭聲,連內(nèi)蒙人習(xí)慣地讓一下都沒有。按計劃,我該自己去拿著吃了??晌业挠職夤牧擞止?,手卻像被拴住了一樣,怎么都伸不出去?!拔摇?,我……,” 剛說了兩個字,就不由地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這主任“嗤”了一聲,輕蔑地撇了我一眼,也不撇那二圪攬普通話了:“哭甚了?俺們家又莫(沒)死(人)!剋(去)別處哭圪!”

我真不知道是該繼續(xù)哭,還是該停止。原來的計劃和想了一路的話,全都忘記了,腦子一片空白。我也不知道當(dāng)時是怎么離開她家的。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忘記了她的名字,只有那瘦高的個子,男人般的線條、聲音,瞪著的小眼睛,還有那無情的、蔑視的表情,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腦海里。

其實,她不給我救濟(jì)款是在意料之中的??伤盐摇伴_除”了知青籍,對我真是莫大的打擊。從那以后,我也把自己“開除”了知青籍,很少和其他知青來往了。不去呼市看他們,也不通信了。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時不時的就會想到,我就是個農(nóng)婦了,就像千千萬萬農(nóng)村婦女一樣,死了就埋在老楊家的祖墳里了??晌移植皇莻€平常的農(nóng)婦,總比別人憑空多出幾分煩惱。

我當(dāng)時又氣又急又悲,可生活卻不容我悲戚。楊永增還膀眉腫眼地躺在炕上,等我去找錢治病。吃奶的孩子,還等著我去撫養(yǎng)。還得出工去掙工分,打口糧錢。油、鹽、醬、醋,吃飯穿衣,點(diǎn)燈的煤油,燒火的炭,要的都是錢。不是欲哭無淚,而是欲哭也沒時間啊!我顧不得去跟這XX生氣,牙一咬、心一橫:天無絕人之路,一定會想出辦法來的。

我跟親友借了幾十塊錢,先給楊永增開了點(diǎn)藥吃著。然后,我給媽媽寫信,請她向扣發(fā)她工資的中聯(lián)部申請點(diǎn)補(bǔ)貼。還給當(dāng)時能聯(lián)系得上的大姑、五姨寫信求助。很快,三處各寄來了100元,就是300元了。在當(dāng)時很多了。我媽讓我哥給寄來一盒卡那霉素針劑,還寄來一包冬瓜子(在干校食堂幫廚搞的,說是可以治腎臟炎。)我五姨還寄來了黃芪、杜仲、大棗。

大概因為平時不常吃藥打針,剛打了8針卡那霉素,楊永增的腫就全消了,幾乎和沒病一樣了。剩下兩針,后來我們家的羊生病,給羊打了。鄰村有個人和楊永增幾乎同時得的腎臟炎,那人半年多都消不了腫,后來轉(zhuǎn)了慢性,幾年都沒好。

開始,我出去找錢、去縣城寄信、取錢,嫂子、侄女、侄媳婦,總有人幫我照看病人、帶孩子。最初那幾十塊錢,也是大家?guī)臀覝惖摹:髞?,楊永增好些了,可還不敢干重活,二哥、三哥、侄子們每天都會有人挑水給我送來,還常幫我干重活。在大家的幫助下,楊永增一天一天好起來了。

災(zāi)難,算是挺過來了。盡管我已深深體會到,面對艱辛之時,笑要比哭難得多,累得多,心神也要疲憊得多,但我還是選擇了笑。當(dāng)我遇到困難的時候,那么多親友幫助我,鼓勵我。我只有過得好好的,把發(fā)自內(nèi)心的微笑送給他們,才是最好的回報。沖那給我?guī)韨Φ男∪?,我更?yīng)過得好好的,把不屑的冷笑送給她,善惡定會有報的。

我也決心不再悲泣,以仰天大笑直面已過去的艱難困苦和未來未知的險阻坎坷。于是,在別人眼里,我勇敢地闖過了難關(guān),又樂呵呵的生活了。

有驚無險

剛下鄉(xiāng)時,到冬天,我們村女知青就一起回北京去。當(dāng)時,我父親不知下落,母親在干校隔離,不許探望,家里也封了門。我妹妹也從插隊的山西回來,我們倆加我哥一家三口,就擠在我哥家一間小屋里,住在一張雙人床上。

別的知青一回北京,都是樂不思蜀,遲遲不肯返回內(nèi)蒙。我看把哥哥一家擠成這樣,就想回內(nèi)蒙了。正好到了月底,沒有錢買我和妹妹的火車票。我們來時已向我媽媽的單位申請了一點(diǎn)補(bǔ)助,估計再申請可能不會給。我就給五姨寫了封信,打算等五姨一寄錢來就買票回內(nèi)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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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起:我嫂子、我哥的孩子、我、我妹妹、我哥哥

這一天,我到街上逛了一圈,一摸兜,僅有的兩塊錢讓小偷掏走了。當(dāng)時,那個懊喪,比現(xiàn)在讓人騙走兩萬塊錢還痛心。晚上,哥哥嫂子回來,四個人把兜都掏空,都是些硬幣、毛票,一共不到兩塊錢。買點(diǎn)不買不行的東西吧,這幾天只好不吃菜了。這一天,我和妹妹又出去逛街,身上只有1角5分錢。

我說:“反正也是沒錢了,把這1角5分花了吧?!蔽覀儌z人就開始琢磨買點(diǎn)啥。走著走著,我們倆忽然相視大笑起來:“想不到大名鼎鼎的XX之女,居然攥著1角5分錢滿街琢磨。哈哈,哈哈!”最后,我們買了一個醬豬腦,倆人分吃了,正好1角5分錢。這豬腦別提多香了,以后再也沒吃過這么香的豬腦。

五姨寄的錢到了,我和妹妹買了火車票各自上路了。到了呼和浩特,正是夜里。我在火車站候車大廳找了個空椅子,把帶的一個箱子放在頭邊,就睡起來。人逐漸多起來,沒有空地兒了。有個人就坐在我腿彎兒,趴在我腿上睡起來。我睡醒了坐起來,看這個人不年青了,干干瘦瘦的,戴個皮帽子。他一開口就問:“你是江蘇人吧?”我到現(xiàn)在都不明白,他是蒙著了,還是怎么看出來的。聽他說話公鴨嗓子,不男不女的。既然趴在我腿上睡,就是女的唄。我也有一搭沒一搭的和他閑聊著。

這時,他把皮帽摘下來,露出了喉結(jié)骨和短發(fā)。誒呦,原來是個男人。他說他是來車站接人沒接著,所以就在火車站爬了一夜。越看他越是不懷好意。這時,站外傳來汽車的聲音和人走動的聲音。我提起箱子就往站外走去。一出站門,天黑曲曲的,也看不見行人和汽車了。我挺害怕,后悔不該出來。

正想返回站里,那人也追了出來。這時,一對農(nóng)村老夫婦提著幾個大包走出來。我趕緊跑過去,說:“大爺、大娘,我?guī)湍嵋粋€?!睆幕疖囌镜狡囌?,要走很長的一段窄胡同,胡同里黑乎乎、靜悄悄的沒有其他行人。那人一直跟在后面叫:“小王,我們認(rèn)識不容易?。 敝钡轿覀冞M(jìn)了熙熙攘攘的汽車站,那人才走了。我嚇得心咚咚直跳,心想,幸虧這對老夫婦了,不然,沒準(zhǔn)出什么事呢。

到了武川縣城,天下著大雪,刮著白毛風(fēng)。風(fēng)刮到臉上生疼生疼的,眼睛都睜不開。入冬以來的積雪都沒有化,白茫茫的一片根本找不到路,一眼望去,一個人影都沒有。武川屬于丘陵地帶,溝溝壑壑很多,一刮白毛風(fēng),溝里的積雪有時會有一人深,要是掉進(jìn)去,可就沒命了。

原想搭糧站的汽車,村里或鄰村的馬車??蛇@天氣,人家都不出來了。我只好住進(jìn)了縣城的車馬大店。住了兩天,沒錢了。同住在大店里的一個蘑菇窯的女知青給了我一塊錢吃飯,可還是沒有住店錢??刺烨缌耍野严渥犹岬降昀习逦堇?,請他幫我存著,我回去找人來拿。

老板說:“漏(路)還莫(沒)踩開,操心跌進(jìn)壕子(溝)呵兒(里)。再住一天哇?!边@時,旁邊坐著的一個后生問:“你是哪忽攬攬(哪個地方)的啦?”我說是天力木兔大隊霍家溝村的。他說:“你尋不見漏(路),哦亥(和)你們村安明子是親親了,哦漏(路)過你們村,更是(跟上)哦走哇!”這人還騎了個毛驢。

他用毛驢把我的箱子馱上,他自己也只好走路了。一尺多深的積雪,三十里路。我們深一腳淺一腳走了好幾個小時,他把我送到轉(zhuǎn)身就走了,也沒去他親戚家??磥?,他并不是順路,起碼是繞了路。我居然連他的名字都沒問。好像是什么長尾巴梁還是長尾巴溝的。

終于回到我們的知青小屋了,再小再破,這兒才是我的家。想想一路風(fēng)險不斷,真有點(diǎn)后怕。幸虧是有驚無險,平安回來了。以后,我可再也不一個人出門了。圖片

老喜板板

老喜板板孤身一人,是村里的五保戶。大家只知道她是跟老喜從外地遷來的。她說不清自己姓什么,閨名叫什么,老家是哪里,也說不清老喜是她的第幾個男人。按她平時零零星星的述說,大概就是人們所說的克夫命吧,嫁一個,死一個,老喜至少是她的第三個男人。

老喜板板個子高高的,臉盤圓圓的,滿臉深深的皺紋記錄著一生的滄桑。你若跟她說話,她把眼一瞇,笑得撲喜喜的,挺典型的農(nóng)村老板板形象。她不曾生育過一男半女,所以特別喜歡小孩。見了小孩子,總要抱一抱。她特別愛到我家來,就是為了抱抱我女兒。

孩子很小時,我把孩子放在二嫂家,就去生產(chǎn)隊出工勞動了。二嫂也是一大家人家,有許多活要干,怎么好意思總是麻煩人家呢?想想孩子如果會翻身會爬了怎么辦呢?這兒的老鄉(xiāng)一般都在炕上釘個鐵橛子,用繩子拴住孩子的腰。可是,拴上也不能走遠(yuǎn)。不然,繩子脫扣了,橛子拔起來了,或繩子繞到孩子脖子上了,都是很危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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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老喜板板這么喜歡孩子,我靈機(jī)一動,讓她上炕抱著孩子,我來做飯。那天,正好有人送給我一綹韭菜,我做了韭菜雞蛋攤餅。老喜板板吃了個不亦樂乎。她還詳細(xì)地問了做法,說晚上回去自己做。第二天,老喜板板一早就來了。我問她做好攤餅了嗎?她笑著搖搖頭:“莫(沒)抬(做)成,圪攪了一鍋白面圪髑(du),圪(給)接壁(隔壁)家豬吃了?!痹瓉?,這老喜板板活了一輩子,什么飯也不會做,每天東游西串,各處釘鍋(蹭飯)。釘不上,就不管怎樣,把生的搞熟,塞進(jìn)肚里。我邊笑邊讓她再上炕。經(jīng)過幾天觀察,這老喜板板只要一上炕抱上我們孩子,一上午也不下來,連廁所也不上。真是盡心盡職。我試著問她,每天來給我抱孩子,我管她中午、晚上兩頓飯,行不行?她樂得嘴都合不上了。幾天下來,平安無事。

這天晚上,我收工回來,見老喜板板沒精打采的耷拉著腦袋,臉色發(fā)黑,眼睛也快睜不開了,一摸她額頭燙得嚇人。我趕快接過孩子,一眼就看見好幾個虱子在竄。我讓我先生楊永增給孩子抓虱子,我送老喜板板回家。老喜板板家又黑又臟又亂,炕席已經(jīng)爛得拿不起來了,炕上只有一個爛棉花套子。我想給她倒點(diǎn)水吃藥,只有鍋里有一個沒洗的盛菜的淺盤。我說:“你咋不買個碗呢?”老喜板板無力地答道:“哦老歪歪快死的仍(人)了,圪(給)甚仍(誰)置家產(chǎn)了?”我回家拿了一床被,一身內(nèi)衣,一身棉衣,還有兩個碗……,把她的爛棉套、爛衣服都扔了?;氐郊?,楊永增告訴我,因為發(fā)燒,老喜板板身上的虱子就爬出來了。他給孩子抓了幾十個虱子了。第二天,老喜板板穿著“新”棉衣,美不滋滋,精神煥發(fā)的又準(zhǔn)時來“上班”了。

說來老喜板板不聾、不瞎、不瘋、不傻。可你要是跟她聊天,說到新社會、舊社會,共產(chǎn)黨、國民黨。她只有一句話:“知不道。”真好像個外星人。別看她沒文化,可她會一套一套的童謠,大約有十幾二十套。她抱著我女兒,總是美滋滋的笑著,有腔有調(diào)的念叨著:“撓(好的意思)圪蛋(對小孩的昵稱),會打炭,莜面窩窩搗爛蒜?!薄啊!蔽遗畠壕驮诶舷舶灏宓耐{聲中逐漸長大了。

物小情濃

我叔叔是江蘇阜寧的中學(xué)教師,我嬸嬸是小學(xué)教師。那時的人,既不旅游也很少探親。他們沒有來過我家,我父親也沒有回去過。我們只是從照片上知道叔叔嬸嬸。叔叔嬸嬸有6個孩子,孩子都上學(xué)后,他們生活有點(diǎn)拮據(jù)。但是,他們從來沒有向我父親要過錢,也沒提過其他任何要求。每到開學(xué),我母親都會替我父親給他們寄一點(diǎn)錢去。也沒見他們回信來說點(diǎn)什么。這份情,平平的、淡淡的。后來,我父親出了問題,母親也被單位隔離。很多親戚都受了牽連,失去聯(lián)系。在那鬼都不上門的時候,叔叔卻開始常常寫信詢問我們兄妹的生活情況。

叔叔嬸嬸知道我懷孕了,要在農(nóng)村生孩子了。在離預(yù)產(chǎn)期還有兩三個月的時候,我嬸嬸寄來了第一個小包裹。里面是兩件絨布系帶小上衣,白底小黃花,柔軟極了;三條帶著小鞋子的開襠褲,紫紅碎花,又輕又??;還有一個用碎布頭拼的小帽子,漂亮極了。孩子生下來一穿,大小剛剛好。隨著天氣變涼,嬸嬸又寄來了夾衣夾褲,毛線帽子,還有一個薄薄的、精致的藍(lán)花小坎肩。冬天將至,又寄來了棉衣棉褲,還有一個棉斗篷。隨著孩子一點(diǎn)點(diǎn)長大,衣服也一點(diǎn)點(diǎn)變大,樣式也不斷改變。第二年褲子不再連鞋,成了背帶褲。冬天的褲子前面很高,護(hù)著肚子和前心,后面還有個屁簾。單做的小單鞋、小棉鞋,總是十分合腳。就這樣寄了整整三年,我一點(diǎn)都沒用再給孩子添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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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女兒一歲半時,和我母親(在干校)的合影。小棉鞋、棉襖、棉褲和圍嘴都是我嬸嬸做的,多合身??!

當(dāng)時,村里的親友們羨慕極了,她們說:“燕毛(我女兒小名燕燕)爭(真)裊(漂亮、好的意思)了,有這么精巴(精干)的二姥姥。可要裊節(jié)節(jié)了?!薄安t瞭窄(這)小襖襖、小褲褲,瞭瞭窄樣式、窄爭節(jié)(針腳),想買剋(去)哪兒買圪了?!笨纯慈鍖傥覀兣畠捍┑闷?,我也很得意。

這些小衣服,都是我嬸嬸一針一線親手縫的。小孩衣服,用布頭就行,花不了幾個錢,可對我來說卻有如雨中送傘、雪中送炭。衣服小小的,那情意至今想來仍是濃濃的、暖暖的。

錯位小天才

“在生物界,兩種遺傳基礎(chǔ)不同的植物或動物進(jìn)行雜交,其雜交后代所表現(xiàn)出的各種性狀均優(yōu)于雜交雙親,……這稱之為雜交優(yōu)勢。” (百度詞條)

大南大北的遠(yuǎn)血緣婚配,正符合科學(xué)的原理。所以,我所接觸到的和聽到的在農(nóng)村結(jié)婚的女知青們的孩子,沒有一個傻子,沒有一個有先天疾病。個個聰明、漂亮,健康。我的寶貝當(dāng)然也不例外,從小就聰明得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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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清明,正好下了點(diǎn)雨。我和我先生楊永增就邊吟邊贊道:“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欲斷魂,多形象??!”“遙指,在遠(yuǎn)處呢,更斷魂了。寫得太好了?!边^了一會兒,女兒忽然說:“媽媽,再講《清明》的故事!”我挺吃驚,和著她當(dāng)故事聽了。我就盡量通俗細(xì)致的給她講了一遍。過了一會兒,她又讓講。講了幾遍之后,女兒忽然手背后站好,晃著小腦袋,用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一字一句清晰地背道:“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我試著給她講別的“故事”,她總要問:“甚意思啦?”我就盡量生動地講一番。背過十幾首之后,她不再問“甚意思”了。我試了試,她竟是不用講解就讀懂了。此后,女兒就常追著我要聽新“故事”三歲時,她已經(jīng)會背《木蘭辭》了。

有一次,女兒從外面哭回來,說XX男孩打她了。我看她沒傷沒咋的,就說:“嘿嘿,活該!”孩子站那兒楞了一會兒,轉(zhuǎn)身跑出去了。我對楊永增說:“孩子是一個小社會,有打人的,就有挨打的。有孩子頭,就有跟屁蟲,還會有受氣包。大人是干涉不了的,因為你不可能天天跟著她?!辈痪?,就發(fā)現(xiàn)女兒已自己打下了一片天地。村里7、8歲的男孩都聽她指揮。

正當(dāng)我把自己未竟的心志寄托于女兒,心想按我的模式也許能塑造出個小天才時。女兒卻自己有了驚人的“發(fā)展”。

那次,我和先生去參加民辦教師招考,大姐來給我看孩子。我回來后,好幾個親戚爭相向我夸贊我女兒:“窄(這)女女爭(真)精了,做飯貴賤不攪(叫)她大姑姑倒油。”“你罵她小豬豬,她罵你老母豬。娃娃翻過班來了?!薄八ㄎ覀兊娜断眿D)戲逗她說:'你媽下街離婚圪了。’她接起來就罵:'你媽接嫖客剋(去)了!’”誒呦,我的天哪!這都是什么時候,從哪兒學(xué)來的?。『⒆硬?歲多點(diǎn)兒?。∵€夸她呢,越夸她還不越來勁兒?!

有一次,鄰居家孩子打了三哥家的兩個孩子。我女兒爬到東院圪蛋(用扇形土坯旋成的圓形糧倉)頂上,扯開嗓子大罵:“XXX(對方家大人的名字),哦X你媽,你打爺哥哥,爺……?!币稽c(diǎn)兒大的小人兒,站得高高的,操著地道的后山調(diào),把女人罵街的話,一套一套的拋出來。家家都有人跑出來看熱鬧,被罵的人也叼著個煙袋樂呵呵的看著。我真是哭笑不得,不知如何是好。我想,即使是一個只有三歲多的孩子,也不能隨便當(dāng)眾挫傷她的自尊心和自信心。我耐心地等她罵了十幾分鐘,罵夠了回來,我說:“以后你回北京,北京的娃娃不罵人,你怎么辦?”女兒想了想,認(rèn)真地說:“媽媽,那你得提醒我??!”好在我女兒很爭氣,4歲離開農(nóng)村后,不僅沒有再罵一句人,連內(nèi)蒙話都沒再說過一句。只是開始幾天不說話,等一開口就是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

后來,我當(dāng)了老師,經(jīng)常碰到先天重要,還是后天重要;家庭影響大,還是社會影響大;這一類爭論和探討。我總是笑而不言,其實我是不知說什么好。那時我常想,如果把牛頓、愛迪生這些大天才擱咱村里,大概也只是會比別人更會罵人吧!

獨(dú)守“寒窯”

第三個冬天,我真的沒有回北京。場面活干完了,分了紅,其他知青全都回北京了。就剩下我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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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山的冬天特別冷,老鄉(xiāng)開玩笑說,撒泡尿都會半截凍成冰。有一天,我早上一起來,推不開門。原來,那年雪特別大,下了一夜雪又刮了白毛風(fēng),我們住的是原來的小學(xué)校,門是向外開的,雪就把門堵住了。我們那兒地廣人稀,每家都住得很遠(yuǎn)。小學(xué)校離別人更遠(yuǎn),叫人也叫不到。我又急又怕,在屋里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忽然想起這小學(xué)校窗戶是可以開的。我從窗戶跳出來,才把雪鏟開。更難的是每天要去挑水,井臺上凍著厚厚的冰。井口也凍得很小,連水斗子都下不去。要打水還得用尖頭鐵棍把井口鑿開。我鑿不了井口,看見別人挑水,就趕緊也去挑。井臺又光又滑,一不留神就會滑倒。手要是碰到桶上,一粘一塊皮。我們那兒冬天不干活,我每天在村里東游西逛,到人家的熱炕頭暖和暖和,和老鄉(xiāng)聊聊天,蹭點(diǎn)飯吃,一天一天的混著。

要過春節(jié)了,人們都忙了起來。先打掃屋子,然后炸油糕,蒸饅頭,軋粉條,燒豬肉,最后貼對聯(lián)、貼福字。村里常飄著各種香氣,人們的臉上也都洋溢著濃濃的喜氣。那幾天,天天有人給我送東西,油炸糕、粉條、豬肉……什么都有,有一大盆了。我很是感謝他們。也為快過節(jié)了而興奮。那天富寬家的閨女,用一個很大的笊籬,給我拿來五個油炸糕,兩坨粉條,一塊豆腐,一小塊豬肉,一碗豆芽,甚至還有一棵蔥。想得真周到啊!我特別高興。也特別感動。可是,人處困境時,往往特別敏感,心理也往往不太健全。我又想到只有人給我送東西,卻沒有人請我去。我想起了人們常說:大年三十兒晚上接神時,家里沒外人。嫁出去的閨女接神時都要避到院里。我當(dāng)然是外人了。

除夕之夜,我想:我也不懂這里的習(xí)俗和禁忌,就別隨便去招人討厭了。就躲在自己屋里,躲在這節(jié)日的歡樂之外。我們那時還是不會過日子,門上有一個大洞也不懂得糊上。每天早上,水缸里、鍋里都是冰。這時屋里升著爐子,還是冷得要命。冷風(fēng)從門上的破洞中呼呼的往里刮,門忽嗒忽嗒地響著。我這個一直自詡堅強(qiáng)的人,這時也不由得難過起來。我想我父親——爸爸,你在哪里?怎么這么多年杳無音信啊?我想我母親——媽媽,我知道你在干校掃廁所,你是否也在想我們呢?我也想我哥哥嫂子——其實他們對我們很好的啊。我更想我妹妹——不知她是否也像我一樣一個人在山西農(nóng)村過春節(jié)。我還非常的想同村的知青伙伴——沒了你們的吵吵鬧鬧,我竟是這么寂寞,快點(diǎn)回來吧!胡思亂想著,心里很不是滋味。我撐著自己,不讓自己流一滴眼淚。我趕緊找出毛主席著作,邊讀邊寫著日記,批判自己的小資情調(diào),驅(qū)趕著各種奇怪的思緒,用革命口號鼓勵自己要克服困難,要堅強(qiáng)?!跋露Q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span>

這個冬天,我其實并沒有遇到什么危險,也沒有生病,應(yīng)該說是平平安安過來了??赡谴坦堑暮浜碗y耐的孤寂又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又想,以后可不一個人在村里過冬了??墒?,一個人上路不行,長住哥嫂家不行,一個人呆在農(nóng)村又不行,那明年該怎么辦呢?當(dāng)時,頗有點(diǎn)走投無路之感。還好,第四個冬天,單位允許我們?nèi)ジ尚L酵赣H了。不必再為如何度過漫長的冬天發(fā)愁了。

打羊草

說到插隊,有不少苦澀艱辛的記憶,卻也不乏溫馨美好的回味。苦和樂本身就是相對的,又是相輔相成的。樂往往就在那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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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秋天,大家都要打一些羊草,以備冬天積雪不化時用。這一天,我一大早就起來了。烙了幾張餅,煮了幾個雞蛋,切了一些芥菜疙瘩,七七八八也裝了一書包。還灌了兩瓶水。待太陽升高,晃掉了露水,就該出發(fā)了。楊永增把孩子抱到自行車大梁上,然后騎上去,我緊跑幾步,跳到二等座上。一家三口,一輛自行車,我們高高興興的出發(fā)了。

秋高氣爽,天藍(lán)地廣。大片大片的麥田,綠中又帶一點(diǎn)微黃;莜麥還是綠的,微風(fēng)吹來掀起層層波浪;各種不同的莊戶(莊稼)呈現(xiàn)著不同的色彩,好一派五彩繽紛的秋日的田園風(fēng)光。我們走了很遠(yuǎn),找到了一個羊草茂盛的山溝,就開始干活了。打羊草要看時機(jī),太嫩了容易爛掉,一曬就沒了。太老了一碰就斷,又扎手又不好打,羊也不愛吃。馬蓮要用鐮刀割,割下來的馬蓮很滑,不好拿也不好捆;沙蓬要用手拔,合用的沙蓬已經(jīng)很扎手了;還有許多可以用的草。我們或割或拔,忙碌起來。孩子興奮異常,自顧自地又跑又叫,玩兒得似乎比我們還忙。

打了不少羊草了,休息一下吧。我們往草地上一躺,舒展著身體。嘴里嚼著一些甜草,聞著青草的芳香,看著孩子自得其樂地滿世界奔跑、喊叫,那種舒適、愜意的感覺,城里的人是體會不到的。休息一會兒,就開始“野餐”了。不過,我們可不像現(xiàn)在郊游的人那么休閑,那么文雅,我只記得是狼吞虎咽,一掃而光。味道嘛,一句話:香,實在是香吶!連水都覺得是甜的。

打下的羊草要曬一曬,圪朽(蔫)了才好捆。我們把打下的羊草堆在一起曬著,換個地方,又大干起來。轉(zhuǎn)眼就太陽西斜了,我們也打下了不少羊草。我們把打下的羊草捆成大大的三捆,一側(cè)一捆,上面一捆,遠(yuǎn)看就像一座小山似的。楊永增推著自行車,我把孩子放在草捆頂上,在一邊扶著她。勞作了一天,滿載而歸。這種成就感、充實感,這種喜悅之情,只有付出勞動的人才能享受得到。晚霞輝映,照著我們長長的身影,老楊穩(wěn)住車,吼起了爬山調(diào),孩子咯咯地笑著,我也開心地笑著。

半跳農(nóng)門

要在全縣考核民辦教師了,所有民辦教師都要經(jīng)過考試才能上任?,F(xiàn)任的和想就任的都可以參加考試。這好消息瞬時傳遍了全縣。懷才不遇的鄉(xiāng)村秀才各個躍躍欲試。當(dāng)然,有人歡喜就必然有人愁。有些不學(xué)無術(shù),笑話百出,誤人子弟的庸師卻惴惴不安,生怕丟了飯碗。

當(dāng)時,民辦教師每年記一個強(qiáng)勞力的工分,每月有8元補(bǔ)貼。放農(nóng)忙假時出工勞動還可再記工分。周日和假期還可以照顧家里。所以,不少人找門路、托關(guān)系想當(dāng)民辦教師。像我們這樣沒背景,又不善奉迎的人,這種好事是輪不到我們的。但憑本事考,我還是有信心的。我們著實為上級這英明舉措激動了一番。找村里的學(xué)生借了幾本初中課本,復(fù)習(xí)了一下,就去公社參加考試了。考題十分簡單,我十分輕松地答完了所有的試卷。

成績公布了,我考了全縣第一名。楊永增考了我們大隊第二名(我第一)。我們很高興,這下兩人應(yīng)該都可以當(dāng)民辦教師了??荚嚦煽兒玫娜硕己芨吲d,做著走馬上任的美夢。接著,錄用結(jié)果也張榜公布了??墒谴蠹胰f萬沒想到,這樣興師動眾的在全縣大考了一回,我們大隊成績在前面的幾個人,居然一個也沒有錄用。也就是說,一個新人也沒有錄用。我這幾乎滿分的全縣第一名,都沒能替下三門不到100分的最后一名。一時,參考的人和村里的人,議論紛紛??扇说脱晕ⅲ钟惺裁从媚??大家都十分失望,也十分氣憤。

我這時比要救濟(jì)款那時強(qiáng)了一點(diǎn)。心想,誰怕誰呀?還能把我們農(nóng)民資格開除了?于是,我就背了一書包莜面,(準(zhǔn)備到車馬大店打尖用)去上告。我琢磨,大隊敢如此做,公社恐怕也是默許的,就先不去了??扇绻娴锰吡耍粊黹T檻高,自己也摸不著門路;二來山高皇帝遠(yuǎn),等一級一級批下來,黃瓜菜也涼了。

我選擇了先到縣教育局。到了縣教育局,我直奔局長辦公室。我也沒問對方是不是局長,姓什么,就憤怒說:“這次考民辦教師,我考了全縣第一,我愛人楊永增考了全大隊第二(我第一),卻不錄用。一個新人也不錄用,還裝樣子考什么試?既然是縣里組織的考試,我就找縣里。如果不解決,我就一級一級往上告,一直告到教育部!”

我拍拍那書包莜面:“面都背上了,不解決馬上去集寧(烏盟所在地)!”對方馬上回答:“全縣第一都不用,太不像話了。你先回去,過一兩天去公社,我們打招呼,讓他們解決!”我頗感意外,心想恐怕沒有這么簡單吧!

過了兩天,我去公社。有關(guān)負(fù)責(zé)人居然點(diǎn)頭哈腰的和我商量:“錄用的人都上任了,你說都是有來頭的人,把誰剔下去呢?縣里給加了一個編制,你們兩口子安排一個行不行???互相體諒一下吧!我們也挺難辦的!”

我們當(dāng)時比較窮,能有一個人當(dāng)上民辦教師,生活就會大大改觀。如果繼續(xù)上告,是不是一定會有結(jié)果呢?官官相護(hù),搞不好連這個名額也丟了。我稍加考慮就妥協(xié)了。想來慚愧,這么輕易地就放棄了斗爭,也沒有為其他成績好的人爭一爭了,更沒有和那些欺上壓下搞關(guān)系網(wǎng)的人斗一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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