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共讀｜胡小安：我找到鳥兒，最終是找到自己

勞月 2025-09-27 發(fā)布于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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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尋找鳥兒，其實是尋找自己

我觀察鳥兒，不過是觀察自己

我追蹤鳥兒，恐怕是追蹤自己

我找到鳥兒，最終是找到自己

一路上收獲的成長遠不止成長兩個字。

當書本被緩緩合上，耳邊城市的喧囂與車流聲并未消散，但我的心，依舊懸在那片寂靜而遼闊的冰原上。仿佛俄羅斯濱海邊疆區(qū)的風，透過紙頁吹到我面前，夾帶著樺木的清香與積雪的冷冽。作為一個武漢人，我熟悉的是江水奔流的情勁，是濕潤空氣里的悶熱嘈雜。而在那冰原之上，聲音稀薄，唯有風、冰河、雪粒與一聲古老鳥鳴的回響，一番異域的風情把我捕捉。那是毛腿漁鸮的歌聲，低沉、孤絕，卻又帶著一種不可動搖的捍衛(wèi)。

讀《遠東冰原上的貓頭鷹》，就像在念一首極長的散文詩。作者喬納森·斯拉特既是科學家，又是詩人。他用冷靜的觀察和熱烈的感受，將一只瀕危鳥類的命運，與荒野的壯麗、人類的孤獨纏繞在一起。每一頁都像是雪地上的腳印，深深淺淺，引我走入未知的森林。

毛腿漁鸮，這個名字本身就像一枚咒語。巨大的羽翼，毛茸茸的腿，棲息在冰河之畔。它是荒原的影子，是冰雪的呼吸。人類難得見到它，它卻始終在那里，像一顆隱秘的星辰。斯拉特的追蹤，像是一場探尋神話的旅程。捕捉、失敗、再嘗試。等待、失望、再等待。讀者在他的筆下，體會到的不只是科學的艱辛，還有人與自然相遇時的微妙與震顫。

我一邊讀一邊想，構(gòu)思是否要寫一首關(guān)于候鳥的詩，將人類與鳥類相互映照。人類從古至今都羨慕鳥類，因為我們永遠不可能和它們一樣展翅高飛。可人類何嘗不是鳥呢？在洶涌澎湃的都市里，我們也試圖建造自己的巢穴，抵御風霜。在無盡的旅途中，我們也撲動著看不見的翅膀，試圖飛向某個遙遠的棲息之地。毛腿漁鸮在冰雪中守護巢穴，而我在文學的文字的語言的文化的世界里尋覓庇護。兩者的孤獨是相通的，都帶著一種執(zhí)拗與僻靜。

書中寫到的遠東冰原，我在海參崴的郊外曾短暫見過。那里的廣袤令人暈眩，天地仿佛是一塊未曾雕琢的巨石，冰與雪將時間凍結(jié)。河水在厚厚的冰層下暗流，林木在風中嘎吱作響，天空遼闊得像一面無邊的鏡子。人在其中，便覺自身渺小如一粒雪塵。那是一種讓人屏息的孤獨。你既被壓抑，又被召喚。你渴望逃離，卻又渴望留下。正如斯拉特在追蹤中感受到的矛盾：既想找到那只鳥，又害怕永遠無法靠近它的神秘。

作為一名譯者，我每天都在語言之間來回擺渡。但在這本書里，我讀到的不是語言的轉(zhuǎn)換，而是自然自身的語言。那是一種超越人類語法的聲音：雪花的摩擦，冰層的崩裂，漁鸮一聲低沉的呼喚。斯拉特把這些聲音轉(zhuǎn)譯成文字，讓我們隔著紙張仍能聽見荒野的心跳。這讓我反思翻譯的意義。也許翻譯的終點，不是詞語的對應(yīng)，而是讓另一種生命的氣息觸及心靈。正如他“翻譯”了遠東的荒涼，把自我的解讀寫成了這本書，而我在讀時，卻聯(lián)想自身，感受到了屬于江漢平原的回響。

等待，是《遠東冰原上的貓頭鷹》中最厚重的主題。作者一次次在河岸守候，雪夜里搭起陷阱，常常只換來空白與沉默。這種等待，不僅是科學研究的程序，更是一種精神的冥想。孤獨在冰原上被放大，仿佛時間不再向前。人類與自然之間的對話，大多就是這樣：沒有回應(yīng)，只有回聲。但正是這回聲，讓我們看見自己。追逐毛腿漁鸮的身影，就像追逐人類自身的影子。短暫，虛弱，卻因執(zhí)念而閃亮。

我尤其被書中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觸動。獵人，隱士，村民，他們在冰原上謀生，既是自然的兒女，也是自然的劫掠者。他們砍伐、狩獵，卻也懂得敬畏與守護。正如我們每個人，既渴望自由的天空，又在現(xiàn)實的沉重中妥協(xié)。毛腿漁鸮的命運，不僅關(guān)乎它自身的生存，也映照出人類如何選擇與自然共處?；囊笆且幻骁R子，照見了人類的欲望與局限。

這一切讓我想到我的故鄉(xiāng)。武漢的江水浩蕩，孕育過無數(shù)生命。孩童時，江豚常被說起，水鳥也成群飛翔。而如今，江豚已稀少，鳥鳴也不似往昔。冰原上的哀歌，在長江上空同樣回蕩。無論遠東還是江漢，自然的退隱是共通的傷口。我們并不需要遠行，便能感受到危機，只要注視腳下的土地。每一次消逝，都是一種提醒：人類的未來，與這些脆弱的生命緊密相連。

《遠東冰原上的貓頭鷹》是一首長詩。它讓我看見毛腿漁鸮的身影，也讓我看見自己：一個在都市喧囂中渴望靜謐的青年，一個試圖用文字搭建橋梁的譯者，一個在孤獨里仍堅持仰望的旅行者。在書的最后，我愿意相信，人類與鳥類的命運相似。我們都是風雪中的過客，都是冰原上的旅人。我們的足跡終將消散，但那一聲翅膀的振響，會在夜空里久久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