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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親 文/張非男 9月13日是母親身份證上的生日。其實母親并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哪一天。即便如此，母親對這個生日也是幾乎沒有過過。我們家人沒有過生日的習(xí)慣，父母對我和弟弟的生日每年也是在忘記中度過。我家先生說自己在自己父母那里是被遺忘生日的人，沒想到娶到的也是個不過生日人家的女兒?？催^大閱兵，就通過微信給母親發(fā)了個小紅包，她很開心，說是沒想到這個生日這么有紀(jì)念意義。待周日天涼快，請兩位老人出來吃個生日宴時，她就“一點兒面也不給了”，說是“忘生”好。那就寫些兒關(guān)于母親的文字吧。 母親自幼隨離了婚的外婆生活在農(nóng)村。外公打游擊解放進(jìn)城后就和外婆離婚了，但外婆無處可去，仍生活在農(nóng)村的婆家。母親說自己在那個重男輕女時代且又留在外婆的婆家毫無用處。直到六O年，全村都沒吃的了，外婆嘴壯，樹根樹皮的為了活命都能吃下，母親卻是端著飯碗就“眼淚能淹了心”（外婆語）。眼見要活不下去，外婆讓母親獨自一人進(jìn)城去找外公。外婆在世時，母親仍時常和外婆計較：“娘你的心真大，從徐州到亳州，這么遠(yuǎn)的路，你咋放心讓我自己出來，你咋不怕我讓人拐走嘍？娘，你是不是起小就不疼我？”外婆常常被她弄得無語：“那年月老拐子自個兒都吃不飽，誰要你個丫頭片子？再說，你端著碗就哭的那個樣，喉嚨管子沒個針鼻粗，不出來，早晚也得餓死?！?/span> 母親進(jìn)城后隨后母一家生活，下面的幾個同父異母的弟妹三男一女，母親在外公的新家里一個個將他們抱大，以至于后來她常說：“我?guī)Ш⒆訋У膲驂虻??！彼?，我和弟弟都是外婆帶大的。外公的新家很大，小姥姥也是個脾氣極好的文化人。小姥姥不愛干家務(wù)，極放心地把家中的一應(yīng)事務(wù)交給母親處理。母親天生是個愛干凈的人，在那個新的很大的家里，母親總是忙忙碌碌地洗洗涮涮。家里經(jīng)常高朋滿座，作為長女的母親，則帶著一眾的弟妹們在大廚房里吃飯。有時調(diào)皮的小舅舅耍鬧影響了客廳里吃飯的大人們，母親有時也會打罵他們，小姥姥對于他們幾個孩子之間爭吵打鬧也從不過問或責(zé)罵母親。被打疼的小舅舅哇哇哭著向小姥姥告狀，小姥姥則回一句：“打你不虧，誰讓你不聽你大姐的話?！痹谶@樣的環(huán)境下生活，母親活得并不受氣，但又有寄人籬下的黛玉情節(jié)。母親身上有著大家閨秀的氣度，兼具著多愁善感的心態(tài)。她找得準(zhǔn)自己的位置，但又絕不低到塵埃。母親跟隨著外公，得到了基礎(chǔ)教育，后又進(jìn)阜陽的絲綢廠當(dāng)了一名女工，住廠宿舍，有了自己的“家”。工廠放假時，母親仍會回到亳州外公的家中，里里外外把家里打掃一番，拆洗干凈的床單被褥掛滿院子時，鄰居會問小姥姥：“你家大閨女回來了？”“回來了，只能享大閨女的福了?！蹦赣H與小姥姥相處得一直都挺好。 到了母親談婚論嫁的年紀(jì)，那個動蕩的年代也來了。外公被打成右派進(jìn)了“牛棚”，幾個弟妹被送回農(nóng)村老家交由我的外婆撫養(yǎng)。母親很小資，那個年代去照相館照相的不多，但母親年輕時的照片不少。母親年輕時是真的很“拉風(fēng)”。一米七的大高個兒，齊耳的短發(fā)。夏天喜歡穿細(xì)格子的淺色襯衫，冬天則是黑色的立領(lǐng)對襟盤扣棉襖罩衫。印象中母親極少穿裙子，年輕時的照片都是清一色的黑色直筒長褲和平底鞋，挺拔清秀得像棵翠竹，氣質(zhì)不輸現(xiàn)在的大明星。母親的仰慕者很多，但受到了外公的影響沒人愿娶，直到遇到了父母雙亡的父親。父親是浙江人，是江蘇、安徽、浙江換防時來的阜陽。我有時想，如果父親的父母那時健在且家庭條件也很好的話，估計他也不會娶家庭有政治問題的母親。母親帶父親見了外公一面，外公肯定了父親，母親就和父親結(jié)婚了。兩個人在阜陽都沒有親人，父親帶著母親去了趟杭州，就辦完了人生的婚姻大事。然后，回來后爆發(fā)了兩人之間的第一場“戰(zhàn)爭”。 出門前，母親把她工作積攢的錢都交給了父親，回家后一算賬，全花光了。母親后來跟我說，父親把她的錢花光了，她感到被父親騙了。哭得好像世界末日。母親說這些往事時，我和弟弟笑得咯咯的。他們倆這輩子一路吵吵鬧鬧地走來，現(xiàn)在再回頭細(xì)想母親當(dāng)時的感受，才明白當(dāng)時無依無靠的母親的心有多疼：一路漂泊，總算是有了自己真正的小家，她把自己全部的家當(dāng)給了一個認(rèn)為可以依靠但彼時還有些陌生的人，幾天后全沒了，眼前的人還能讓她信任嗎？而父親就是這樣的大大咧咧。母親總在兩個人的矛盾中總結(jié)為一句話：“南方人和咱們是真不一樣?！逼鋵?，南方人在婚姻中多表現(xiàn)為溫柔細(xì)膩，而在父母的婚姻里，母親更像個南方人，而父親粗枝大葉得像個北方人。兩個人都是自小離家，獨立自主慣了，誰也不真正依靠誰。我兒時記憶中最怕的事就是在放學(xué)回家路上有人告訴我：“快回家，你爸你媽又打架了。”所以，兒時的我很乖巧，害怕父母之間的戰(zhàn)爭。只是，父母依然吵鬧，但又全力操持著小家。 母親很會持家。都是住在工廠家屬院里的大平房里，但我們家中永遠(yuǎn)都飄著大金帥蘋果的果香味兒，奶糖和餅干每天都會出現(xiàn)在我上托兒所的小背包里。母親以她獨特的審美，總是把我和弟弟收拾得干干凈凈人見人愛的。工廠發(fā)電影票的日子，母親總是早早地做了晚飯，等著下班回來的父親，一家人吃后去看電影。父親騎著自行車，大杠上坐著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我和弟弟，后車座上坐著母親，父親的氣息呼在我的黃毛小辮上，幸福而溫?zé)帷?/span> 但不知為什么，母親在我的印象中是嚴(yán)厲的。人家都是父嚴(yán)母慈，我的兒時卻是母嚴(yán)父慈。也許從母親走進(jìn)外公新家時，她就恨自己不是個男孩子，她因自己是個麻煩的女娃，潛意識里總覺得我也是個麻煩的女娃子。自尊、自愛，是母親常給我上的啟蒙課，什么女孩子切記不要“自作多情”等等。所以，我收到的第一封來自男孩子的書信是和父親分享的，我不知該怎樣處理，尋求父親的幫助，還叮囑父親不要讓母親知道。后來才知道，父親當(dāng)晚就轉(zhuǎn)給母親看了，母親居然被文字感動的不行。父親知道我熱讀瓊瑤的小說，但并未禁止。母親不知瓊瑤小說為何物，若她知道肯定也會每天搜查我的書包。緊張的高中期間，我通過父親做母親的工作，讓她同意我和幾個要好的朋友去郊游。母親得知有男同學(xué)參加時，雖然勉強(qiáng)同意，但是不高興的。但她在看我們郊游的合照時，依然覺得自己的女兒穿著她編織的毛衣在人群里最美。母親就是這樣刀子嘴豆腐心。 待我工作后，因工作原因與父親可聊的話題又增加了許多。母親所聊的話題或者是發(fā)的牢騷都是我們不愛聽的，甚至當(dāng)她和父親發(fā)生爭吵時，我明顯地偏袒父親，總認(rèn)為母親較真哪一件事說父親不關(guān)心她、不在意她，是有些“沒事找事”?，F(xiàn)在想來母親的內(nèi)心是孤獨的，孤獨在這個家里沒人肯定過她的存在價值，四個人三個人在談工作，而母親的工作似乎不足為提。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和弟弟都成家生子，外婆已經(jīng)去世了。從不摸針線的母親失去了外婆的幫襯，在帶小外孫和孫子的日子里，成了女紅高手，從夏天的居家棉綢衣褲到冬天的棉襖棉褲，兩個孩子的一應(yīng)衣物都是母親在縫制打理。母親的記憶力相當(dāng)?shù)暮茫壹覂鹤哟┬〉呐f衣物她都漿洗的干干凈凈收存著，小侄子能穿到時，她都能無誤地翻找出來?，F(xiàn)在孩子都大了，母親依然保存了著這些仍可穿用的衣物，時時翻找出來送給那些不嫌棄的人家。寫這些文字的此時，我才感悟到，母親一個人坐在房間里收拾整理著這一件件的衣物，打發(fā)著我們不在她身邊的日子，孤寂中給了我們多少的愛呀。這些感知隨著我的人生閱歷增長愈來愈濃烈，但對母親的憐惜和愛仍羞于表白或啟口。 清明前接了父母一同去給外婆上墳。路上閑聊中得知，兩人受邀參加了一個聚會。母親說起行程上的小插曲。父親的朋友是開車來接的兩人，車是隱形的拉手，母親不知怎樣開車門。然而父親并沒有顧及她，自顧拉開了車門坐了進(jìn)去，母親則很尷尬地站在另一側(cè)的車外。母親自嘲自己像個沒見過世面的鄉(xiāng)巴佬，父親又沒心沒肺地哈哈大笑起來。我突然有些怒了：“你笑什么呢？你的夫人沒見過世面你很有面子嗎？她若丟人了，丟的也是你的人吧？”我的臉色和語氣讓正開車的老公有些意外和吃驚，我能感覺到他正用詢問的眼神瞄向我。我知道母親暈車，她外出寧愿坐公交車也不愿我們車接車送她。這輩子也沒有陪著父親參加過什么飯局。以前，我一直以為這是為人婦的本份?，F(xiàn)在，我才明白，這種“本份”是一個女人給予家庭最深沉的保護(hù)和付出。在我說過這些話后，母親的眼角有些濕潤，她說這個事也許僅出于排解心中的不快，也沒想從我們這兒得到什么能“向著她”的話。在我的婚姻中，我常常想起母親并與之對比，很慶幸我嫁了個好老公，總能給我滿滿的情緒價值。 我雖是個公職人員，但受家教的影響，極少外出，并不比母親高明多少。每每我需單獨去外地出差，都是老公做的出行攻略，從送我上車、下車后哪個出口打車、地鐵怎樣買票，一路會電話跟隨，我則快樂地在他的操心中做著“現(xiàn)代文盲”。記得有次幾個同事去北京培訓(xùn)，以往出差我是住下后便不會再出門，生怕把自己弄丟掉。這次有六七個人，在休息日就相約著外出逛逛。幾個人三五一堆地說說笑笑進(jìn)了地鐵站，我因為下樓梯的速度慢了些，再一抬頭已不見了同事的蹤影。陌生的環(huán)境和熙熙攘攘的人群讓我大腦一片空白，不分東西南北的我跟隨同事在地鐵站里左拐右拐，此時連怎么原路返回都不知何去何從了。事后才知，同事們下了樓梯看到車剛好到站，就都毫不猶豫地上了車，沒人留意我未跟上。我站在那里緊張、茫然，像個無助的孩子。我沒有理由指責(zé)同事，但我想如果老公在我身邊斷然不會出現(xiàn)這種情形。所以，母親訴說的無助感觸動了我，與母親有了共鳴，我惱怒父親在母親身邊卻讓她感到無助?？墒牵切┠赣H未向我們訴說的委屈和隱忍呢？當(dāng)我一日日走在老去的路上，我發(fā)覺我越來越像母親了，但在同時期的年齡段里，我所做的并沒有母做得好。我希望母親對自己好一些，但母親每每與父親生氣后，狠狠心做是對自己最舍得的一件事，就是去東觀街吃上一大碗平時不舍得吃的粉雞。不是吃不起，而是母親長期以來的勤儉節(jié)約養(yǎng)成的消費(fèi)習(xí)慣。否則，以她和父親微薄的工資把我和弟弟養(yǎng)得那么好是不可能的。我兒時閱讀的成語故事、拇指姑娘、七巧板拼圖都是別的小朋友沒有的。我的皮膚黑，永芳F珍珠膏從我高中時母親就省錢買給我用。母親把她喜愛的淺格子襯衫打扮在我的身上，幫工友代班請她給我裁剪衣服，既省了手工費(fèi)，又給我添置了新衣，那時流行的八片大擺裙我就擁有黑白色兩條.......我身上所有的美好都是母親給的，母親愛花種草，年輕時也喜歡養(yǎng)貓狗。父親是浙江人，但母親對越劇的喜愛超過了父親，在母親的影響下，《紅樓夢》中的越劇名段，我也能來上幾段......所有這些，都是母親能給我的、刻在骨子里的、超出血緣的印記。 然而，我心中所想的這些母親并不知情。我沒有做到認(rèn)真耐心地聽母親嘮叨，也沒有讓她感知到我對她的理解和心疼。小時候我常常會吊住父親的脖子撒嬌，但很少去擁抱母親。上周在黨校學(xué)習(xí)，朋友的閑聊中也說起自己母親的嘮叨。她和我一樣，有時疲憊或是心煩得不想說一句話，而母親見到回家的女兒總也有說不完的話。她說有次自己說了句“俺媽你可能少說兩句”時，她媽當(dāng)時就哭了，她嚇壞了，一再解釋，但她說她能感到母親再見她時明顯地話少了。年少輕狂不知愁，當(dāng)我們重復(fù)著母親的足跡一路走來，那些不可避免出現(xiàn)的委屈和無奈盈滿我們的內(nèi)心時，我們才發(fā)覺我們的母親有多么的包容。而當(dāng)母親得知我們受委屈時，她又會忘記自己的傷痛，第一時間把你呵護(hù)在她的臂膀里......母親常說,寧要要飯娘不要當(dāng)官爹，這是她自小到老經(jīng)歷世事的心聲，也是對天下母親最高的評價。我生性冷淡，時至今日，我依然不會對母親說愛，但對母親的親近感已經(jīng)超越了對父親。是應(yīng)了那句“養(yǎng)兒方知報娘恩”的老話嗎？ 周末加了個班，回家的路上就想再拐去母親那兒看一眼。剛進(jìn)入家屬院的大門，就見前面有位推著用于購物又兼具拐杖功能小車的老太太，慢吞吞的步伐帶著蹣跚，遠(yuǎn)遠(yuǎn)望去身影極像母親。我立馬揚(yáng)大喊著：“媽，媽…”并一路追趕了上去。老太太沒有回頭。待快攆上時，才發(fā)覺不是母親。是啊，如果是母親，在我第一聲“媽”喊出時她便會回頭了。這個老太太想必亦是如此，她都不用回頭看就知道不是自己女兒在喊“媽”——聽了一輩子兒女叫“媽”聲的母親，怎會分辨不出是誰的聲音呢？ 我用鑰匙打開家門的同時習(xí)慣性地喊了聲“媽”。果然，母親歪躺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正抬著上半身笑瞇瞇地望著我。 祝我的母親，有生的日子天天快樂。 有媽在，真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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