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遠(yuǎn)方的母親（組詩）

李洪

母親

她站在油桐樹下，揮動深黑色鴉鳴

抽打露出破綻的光景

結(jié)著霜花的頭發(fā)，比秋風(fēng)

更容易蒼老

那些剛睡醒的蕎子和燕麥

沒有跟來。記憶一片白

有草垛，蚱蜢，藍(lán)蝴蝶，盾果草

嬉戲的回音

滿地跛腳羊啃短的歲月

她舉起醒目的棉花云，在行動遲緩的半坡

尋找追逐時掉落的銅鈴鐺

返程飛過的黃雀，聽得清她在嘟囔些什么

只有霜降后的烏桕樹，更加像

丙子年送行的影子

給遠(yuǎn)方的母親

母親啊，請點亮燃燒未盡的紅燭

再唱一次月光小夜曲

我已喝盡杯中惆悵無法安靜

母親啊，請捉回那只逃跑的蟋蟀

放進(jìn)夜夜失眠的灶壁

我還存著空了很久的玻璃瓶

母親啊，請摘下東山頂?shù)镍S尾花

擱在風(fēng)鈴搖響的窗口

我正背對滿城燈火向南獨(dú)行

我走不出母親淚水濺濕的黃昏

廣告牌的陰影壓住我。向后退三步

又左移五米，仍然無法擺脫

疼痛厚達(dá)半尺，伸出脫臼的右手

我想抓一把吹亂過父親白發(fā)的風(fēng)

折疊進(jìn)吹奏了三天三夜的愁緒

我的左耳空廓，愿意讓鴉鳴的悲愴填滿

山脊在遠(yuǎn)方哭泣，我走不出

母親淚水濺濕的黃昏

母親洗白的云朵成為醒目的旗幟

梨樹老了，風(fēng)一吹

杈間蟬鳴紛紛飄落

打痛無處安放的耳朵

黑鴉兀立成反向的葉子

卷裹著舊窗里泄出的時光

我能認(rèn)出它反復(fù)舉起的暗號

掌燈人吹熄了西樓上的月光

沒有回頭看一眼斷墻邊的影子

傳聞還在敘說，父親仍舊站在牛蒡花后

理弄無法斫斷的根須

水聲響起，洄游的魚兒

又躍出了轆轤丟失的老井

犬吠轉(zhuǎn)過拐角，還在撕咬

石縫長出的蓬蒿

碎陶片堵住巷口，我無法看見

三根黑發(fā)系住的紅蝶

云朵耽在電線桿上，被母親漿洗多次

白了，成為一面醒目的旗幟

與母親對話

從笸籮里翻出布紐扣時

我提及一件繡向日葵的短衫

母親說，犄角的水牛

在月亮落土后回到關(guān)山坡

“找到丟失的銅鎖了嗎？”

我的聲音很大，無法喚醒

另一只失聰?shù)亩?/span>

母親笑了，她說

吹了一夜大風(fēng)，千長樹倒了

谷茬里還剩幾聲鴉鳴

我把頂針遞給母親，她說

穿過雪地后，麻雀就變成了

通靈的石頭

“馬燈掛在木棉樹上

打谷場上的人突然不見了”

母親說

收割的母親

母親又開始收割

在父親頭也不回的秋風(fēng)里

她將腰曲躬成鐵鐮的姿勢

高舉著灰白頭發(fā)穿過每一塊田疇

看啊，她掏出了集聚在掌心的熱情

招呼每一粒谷子回家

我在無法醉去的城市邊緣

聽見了她的喊聲

母親說

那時候，麥子長在祖父墳前的寂寞里

不敢大聲說話，只有身形偏瘦的烏鴉

偶爾提及三顆嵌入五月初九的釘子

那時候，青草行走在草房子上

鳥兒飛走留下的影子，伴著三色花慢慢綻放

虛掩的門，總在正午迎回黎明放生的錦鯉

那時候，無人阻止黑云偷走桃花的羞澀

蝴蝶和斷節(jié)草修飾不了多雨的晚春

風(fēng)很輕，容易被斜伸的葉子戳出愁煩

梔子花

終于，母親念完最后一段經(jīng)文

風(fēng)停了，三里外依然亮著燭火

那群離經(jīng)叛道的鴿子安靜下來

停在最高的樹梢

五月初五更加繾綣

有人在吹集合哨，有人

盤坐在憂傷的白里

翻看模糊的重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