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4001

清秋之來，總是不聲不響的。先是早晚的空氣里摻了絲涼意，而后某日推窗，忽見庭前梧桐已染了微黃，方知秋確已深了。今歲之秋，尤以雨勝，一雨一涼，竟似要把暑氣徹底洗凈似的。雨絲細密，不疾不徐，整日整夜地落著，敲在瓦上，打在蕉葉上，淅淅瀝瀝，如訴如泣。

我素愛雨，尤愛秋雨。它不似春雨之粘膩，夏雨之狂暴，冬雨之凄厲，自有其一番從容氣度。于是移榻蕉窗下，沏一壺清茶，獨對這滿庭秋意。蕉葉甚大，承雨有聲，啪嗒啪嗒，時而急促，時而舒緩，竟似天地在私語一般。

雨中的院子，別有一番景致。那棵老槐的葉子已黃了大半，經(jīng)雨一洗，更見鮮亮。樹下積了水洼，雨點落處，漾開無數(shù)圓圈，乍生乍滅，無有休止。墻角的芭蕉，葉片被洗得翠綠欲滴，葉梢承不住雨水，不時一傾，便有一注銀線瀉下。這般景象，看久了，竟覺心也如被洗過一般，清明了許多。

“秋風秋雨秋紛紛，秋花秋月秋韻長?！边@秋的韻味，實在悠長得緊。它不似春之喧鬧，夏之熾烈，冬之肅殺，而是淡淡的，悠遠的，帶著些許惆悵，些許安然。秋花雖不如春花之繁盛，卻自有一番清傲。桂子暗香，菊華冷艷，在這雨氣氤氳中，愈顯得風骨凜然。

暮色漸合，雨猶未歇。點起一盞孤燈，昏黃的光暈在雨氣中化開，染出一圈朦朧。取過紅箋欲書，卻不知寄往何處。相思二字，最是難寫。心中千頭萬緒，落筆竟無一字。忽聞雨打芭蕉，聲聲入耳，忽然了悟：這相思何必寄與某人，托與這秋雨，付與這流年，豈不更好？

想起少時讀詩，最喜“芭蕉雨，冷清秋”之句，那時未嘗經(jīng)歷，只覺音韻鏗鏘，意境清遠。而今身在雨中，乃知其中況味。雨冷秋濃人淡，非是心冷，實是經(jīng)過世事后的一種淡然。數(shù)點秋聲入夢深，這秋聲不只是雨聲，更是時光流逝的聲音，是生命沉淀的聲音。

夜深了，雨聲漸疏。風和云，冷和雨，交織成一片透心涼意。千盞不堪愁，幾時休？愁原不是用來消除的，而是用來品味的。如飲苦茶，初時澀口，回味乃甘。人無眠，雨未歇，正好坐懷蕉窗下，慢品這秋雨之閑。

我想，季節(jié)更迭，歲月之所以從容，是因為它不急不躁，按著自己的節(jié)奏來去。春去秋來，寒暑易節(jié)，從不因人之好惡而加速或停留。人生在世，若能學得季節(jié)的從容，便少卻許多煩惱。心若無愁難得閑，然心若閑了，愁亦不再是愁，反倒成為滋養(yǎng)心靈的養(yǎng)分。

細雨敲窗，正好枕書而眠。書頁間的文字，在這雨聲中似乎活了過來，與雨聲相和，吟唱著千古不變的情思。且寄相思托紅箋，不如寄與這秋雨。滴滴秋聲，煮就一盞清歡，獨酌獨飲，亦得其味。

天將明時，雨終于停了。推窗而望，庭中積水明凈如鏡，倒映著微白的天空。落葉浮于水上，靜美如畫。經(jīng)過一夜秋雨的洗滌，天地清明，人心亦為之澄澈。

清秋為念，落葉為安。這秋的況味，終究要入心來品。外在的景物再好，不過是引子，真正的清歡，還是在心底熬煮出來的。如這秋雨，滴滴點點，看似敲在蕉葉上，實則敲在每個人的心扉上，只是有人聽見，有人未聽見罷了。

且把這秋聲秋雨，收入心底，釀成一甕醇酒，待到他年某個秋日，再啟封獨酌，想必別有一番滋味。歲月悠長，山河無恙，而這秋日的蕉雨聲聲，將會在記憶里永遠淅瀝下去，成為生命中不肯褪色的底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