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2024年）6月，我攜太太一同去了回我的老家金寨。這是自我們結(jié)婚四十多年來她第一次回去，也算是一種認祖歸宗吧。

從上海出發(fā)，高鐵的第一站就是地處皖西大別山之麓的大門——六安。那里有我的表姐和許多親人，也是我生活和記憶中最深刻的一部分。

列車尚未到六安，就接到了來自六安當?shù)卣碾娫?，詢問何時到達。原來，他們已有專車在六安的火車站等待了。

今日六安火車站。

承蒙當?shù)卣臒崆榻哟c安排，使我們得以度過了一個令人感動與難以忘懷的旅行，在此再次表示我們深深的感謝。

最令我感到欣慰和難以忘懷的是，此次六安之行讓我更深深地觸摸到記憶中那個久遠的年代。

六安風景打卡地。

六安之名始于漢武帝，取衡山國內(nèi)六縣、安風、安豐等縣首字，別衡山國為六安國，兼有“六地平安，永不反叛”之意，因舜封皋陶于六，故后世稱六安為皋城。1949年新中國成立后為縣，屬六安專區(qū)，1992年市縣合并為縣級市，1999年撤地設市。六安還是著名的革命老區(qū)，被譽為紅軍的搖籃，將軍的故鄉(xiāng)。

我的祖籍是安徽省金寨縣，屬皖西大別山北麓。五十年代很小的時候，父親就帶我回去過，而當時的交通極不發(fā)達，因此必須從上海先坐火車到合肥，然后再從合肥坐長途汽車到六安，之后再從六安坐汽車到金寨縣的江店白大畈老家。因此，六安就成了必經(jīng)必停之地。

記得在1967底、1968年初的冬天，文革鼎盛時期，身在上海被沖擊的父親就把我送到六安金寨的老家了。此后的七十年代，我陸續(xù)地在金寨和六安生活過一段時期，留下了一段難忘的記憶。

當年有句老話說：“鐵打桐城府，紙糊六安州”，那個時候的六安就是一付破爛不堪的縣城。

照片上的房子是六十年代的六安縣老電影。［照片來自網(wǎng)絡］

當時六安地氣十足的市井生活場景。

當時在六安生活的有我父親的姐姐以及她的兩個女兒和各自組成的家庭。

我的兩個表姐，高者是大表姐，矮的是小表姐。

這是我小表姐一家的家庭合影。照片中抱著小孩的老人是我父親的姐姐，一位裹著小腳的慈祥的老人，自清朝出生經(jīng)歷了兵荒馬亂的民國、抗戰(zhàn)動亂、苦難的歲月以及新中國成立后的幸福時光與文革時期的動亂，于1980年去逝，享年81歲。

照片中是這位表姐與姐夫全家的合影。他們是1954年底由宿州調(diào)到六安的。表姐一直在六安県商業(yè)局和百貨公司工作，七十年調(diào)至六安地區(qū)糖業(yè)煙酒公司工作，直至到1993年退休；而姐夫先后在紡織品公司、地區(qū)供銷社、地區(qū)商業(yè)局，地區(qū)食品公司工作，后調(diào)至六安地區(qū)肉聯(lián)廠仼廠長。由于在肉聯(lián)廠工作期間干的出色，被安徽省記者采訪先進事績登在安徽日報上。之前省里調(diào)他，六安地委留他不給去，之后地區(qū)地委準備再次提他為副專員時，他卻得了絕癥于1982年4月去逝。

六安肉聯(lián)廠。

據(jù)這位表姐回憶，文革剛開始批判所謂走資派?；逝桑彩艿搅藳_擊。在單位一百多人造反派頭子主持會議說她是?；逝?，駡她是保皇狗，說她是執(zhí)行資產(chǎn)級反動路線，要她在大會站著交待所謂問題?？煲r，造反頭子，宣佈讓大家表決開除她的黨藉，並讓她帶上高帽子到街上游街。而這個姐夫受到的打擊更歷害，造反派說他在某單位當工作隊時整理黑材料，執(zhí)行了資產(chǎn)阰級反動路線，把他押上街帶上高帽，臉上化上眼鏡圈，手上拿著毛筆，頸脖上還帶一個祘盤。回來后造反派又到他家里讓他交待所謂問題。

而照片中老人懷抱中的孩子就是在武斗時出生的。據(jù)我表姐回憶說：當時武斗槍聲就在她住的醫(yī)院前后幾十米，所以她急忙出院與姐夫一起逃去金寨老家找親戚避難了。

1967、1968年代，我住在表姐家，她還曾帶我去過當時六安武斗死了很多人的地方，記得在當時的六安縣政府（又說是六安地委），邊上有個體育場（不知是否叫燈光球場）。據(jù)表姐說，當時六安的武斗兩派斗的非常歷害，不僅靜坐絕食，而且開槍殺人，并把死人埋在縣政府大門內(nèi)。那時槍聲不斷，隨時都有被打死可能，所以她帶著剛生下的小女兒回到了老家安徽金寨，住在親戚家牛棚里。

在躲避風頭后又從金寨回到六安，但仍然不敢再住在他們原來的房子了，因為那里是武斗據(jù)點，于是又設法搬到西門給她帶孩子的媬姆家。那里白天好像稍平安點，但到夜晚還比較亂，記得有一夜外邊又傳來呼叫聲說什么叫五湖四海人來了，就是一幫壞人，趁動亂時期破門而入進行搶竊傷人。那一夜表姐她光著腳抱著小孩跑，直到大家說天快亮了，這幫壞人跑了，他們才又回到保姆家。就這樣擔心受怕的日子又過了一個多月，他們就又搬到東門大樓商業(yè)局宿舍。不久武斗漸漸停止了，解放軍進駐了各個單位，所以她就給這個孩子取了個名叫“愛軍”。

安徽人地道，待客十分的講究。我一到表姐家，表姐就端出一籃雞蛋說要炒“子彈”（雞蛋，六安土話），把初來乍到的我嚇了一大跳！

那是在一個冬天，快到過年了，表姐端來一個盛著熱水的臉盆（六七十年代中國基本上所有的家庭都是使用這樣的裝置洗臉的），里面搭著一塊嶄新的毛巾，聲音響亮的用六安話向家里的人叫著：“快來死臉了！大家都來死一死（洗一洗的六安土話）”，又對著我說“你先死（洗），然后再并對著她的幾個女兒說：你們再一個個死（洗）”。

六安當年集市。

記憶中，當年在六安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集市，屆時雞鴨魚肉、蔬菜水果、日用百貨等琳瑯滿目，市民們都會紛紛出門趕集采購。

集市就在土路旁，記得當時的狗前腿肉是一毛五分一斤，狗后腿肉要三毛五分。當年社會純樸，沒有什么亂七八糟的食品安全問題，于是我們會買上些狗肉在表姐家煮了吃。

那是地區(qū)商業(yè)局大院（現(xiàn)在已改造為綿銹花園），呈四合院形狀，院子里的地面是青灰色的磚鋪成。

地上濕漉漉的，我們坐在敞開的屋檐下，放著一個點著熊熊火焰的煤球爐，上面再燉著一個大鐵鍋。開始先將買回來的狗肉剁塊、洗凈，然后再放入鍋中的沸水中，待出泡沬撇清，再把臟水一古腦兒的倒在院子里的地上。然后再把煮過一遍的狗肉放入鍋中，加上大把紅紅的干辣椒，一面守在暖暖的爐邊，一邊聽著煮肉的嘶嘶聲音，鼻子里聞到的是誘人的狗肉香香的味道。此刻，再加上一杯高度的白酒，那幾乎就是達到了人間神仙的高度。夾著鍋中“浦浦”出聲的香香的狗肉，喝著泌入肉體和神經(jīng)的酒精，腦門上冒出一陣陣的汗珠，這個境界至今無以倫比。

大表姐一家在首都北海公園留影。（1957.6）

而我另一個表姐是年歲稍長的戴著眼鏡的這位大表姐，這是他們一家的照片。她的先生是外文翻譯局的干部。照片中右邊戴紅領巾的孩子叫“五七”，是哥哥；左邊矮小的孩子叫“六六”。

她家原住北京西城區(qū)趙登禹大街翠微巷外文局宿舍，那是一個很大的四合院，住著六、七戶人家，她家隔壁住著的是著名漫畫家丁聰。院門口有一顆棗樹，從院子里低矮的廁所頂上可用竹竿打落下許多青青的棗子。

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我媽媽在北京木樨地中央政法干校學習，我隨之也到北京西城區(qū)西四北四條小學讀書，當時就寄宿在她家。文革中北京的許多機關干部都下放到了外地，他們一家也遷去了遼寧錦州。

文革中，中國的經(jīng)濟頻于崩潰，物資缺乏、極度貧困，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大約在七十年代初，我的這位表姐一家又想辦法從東北遷到了物資相對富裕的安徽六安。

六安觀音寺巷：北接西大街，南至南門塔。

六安二道巷：東接文盛街、西至黃大街。

在六安，她家住在黃大街南門錐子的五金廠大院院子里。院子里面聳立著一座年久失修破敗不堪的寶塔，當?shù)厝朔Q之為“觀音塔”。

那是一個雜亂的大院子。當時那里是沒有廟的，塔基旁邊就是一大片破爛民房，記憶中好像就是用油毛氈等簡易搭建的棚子。

從網(wǎng)上找到的當年五金廠院子照片，背后是南門。

據(jù)歷史記載，觀音塔又稱南門錐子，為唐朝僧人元通化緣而造。與城北的北門錐子一起，被合稱“雙塔摩青”，為古城六安的一大景觀。

觀音塔歷史上屢遭損壞，后在清朝時重修。塔為六角形閣樓造型磚石結(jié)構，共有九層，高27米。塔身每層有不同的裝飾，嵌有佛象與瓷匾，貼有許多畫著菩薩的青色釉磚雕像，部分遭破壞。解放后年久失修，特別是到了六七十年代文革時期更是千瘡百孔，破敗不堪。１９８４年被確定為安徽省重點保護文物。

這尊佛像結(jié)跏趺坐（吉祥坐），雙耳垂肩目微閉，神態(tài)安詳莊重。右：弟子彭覲純供奉，左嘉慶庚午年敬立

當年的南門塔和塔身上的瓷佛像。

表姐家的房子就在這個塔的邊上，對此我充滿了好奇。

塔底的地上底部有個矮矮的小洞，當年我多次趴在地上窺探，試著想從那里鉆進去，卻發(fā)現(xiàn)無奈那里是一個堵塞死的洞。

院子里面住著幾十戶人家，有機關干部、工廠工人、醫(yī)生和八大公司職員。七十年代那時很貧困，水需要到外面去買，糧食、肉類都要配額供應。

表姐家有兩個兒子，大的叫“五七”，小的叫“六六”。我的這位表姐幼年腿部殘疾，走路非常的不方便，由于“五七”當時還下放在東北農(nóng)場，表姐家只有一個小兒子“六六”在身邊，于是家里的重活都落在他的身上。

當時他只有十來歲，還是個未完全發(fā)育成熟的孩子，但是卻承擔了家里基本上所有的累的活兒。記憶中最深的就是，基本上每天他都要扛上扁擔掛上木桶去很遠的地方挑上兩桶水。

至今我還記得，當年五金廠大院的大門外黃大街是一條帶著坡度的土路，在這樣崎嶇不平的路上再挑上滿滿的兩桶水，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記得大概是1971年至1972年間，我離開了最初上山下鄉(xiāng)去的黑龍江農(nóng)場，在這個大表姐家住過一段時間。

記得我也曾經(jīng)嘗試過幫挑過幾次水，但扁擔咯在肩膀上的味道真的吃不消，再加上那兩桶水，晃晃悠悠地走在帶坡的斜道上更是艱難 的很。

住在大表姐的家里，屋頂是柏油油毛氈復蓋著的，而屋里所謂的天花板其實是用舊報紙紙糊著的，每天晚上睡覺的時候都會聽見上面的老鼠悉悉索索開 Party熱鬧的聲音。

記得當時我們常吃的菜就是我這個表姐自己腌的缸豆和腌韭菜。把一大把缸豆或韭菜洗凈后放入陶土做的甕中，再撒上鹽蓋上蓋子，沒過多久就能吃到香氣撲鼻、十分下飯的菜了。

后來，表姐家的大兒子“五七”也從黑龍江回來了，由于他比我年長幾歲，又是曾在北京不錯的一個中學讀書的，文字功底非常的好。于是在那些日子里，我倆經(jīng)常漫步在淠史杭的河邊，切磋文學，創(chuàng)作研究詩歌。

我的第一首詩就是在那時創(chuàng)作的。

              《茶》

“記取山家好鳳味。雨落活火試新茶”～題記

         買一把家鄉(xiāng)的茶壺，

         泡一壺家鄉(xiāng)的茶，

         喝一口家鄉(xiāng)的水喲

         聽不夠家鄉(xiāng)的話；

         多少次，親人聚

         鄉(xiāng)音繞，灶火香，

         多少次，夢中見

         家鄉(xiāng)景，美如畫。

         父輩當年鬧革命

         踏遍山涯闖天下，

         而今但看新一輩

         一代俊英采新茶?！?/span>

（注：題記上的詩句是我當年在金寨縣城梅山鎮(zhèn)的一個商店，花4毛錢買的一把宜興產(chǎn)紫砂茶壺上鐫刻的。茶壺至今仍保存完好）

2004年2月“景觀中國網(wǎng)”有一個題名為「安徽六安千年觀音寺塔“煩惱”纏身 處境令人擔憂」的報道寫著：

 “…… 記者日前路過觀音寺塔時卻發(fā)現(xiàn)，這座千歲“老壽星”卻“煩惱”纏身，其處境令人擔憂。 穿過一條狹窄的小巷，記者來到觀音寺塔前，只見它已被一片雜亂無章的民房所包圍，其中有兩家民宅依塔而建，把塔身當成一堵墻。在塔前，只有一小塊空地；塔身已裂開了一道道縫隙，傷痕累累，一根電線樁頭就安裝在塔身上。 有關部門接受記者采訪時說，觀音寺塔周圍依塔而建的民房，有的屬于歷史遺留問題。民房依塔而建，既對古塔的景觀造成破壞，又對塔身的安全構成威脅。有關人士表示，隨著老城區(qū)改造的推進，觀音寺塔周圍的民房問題有望逐步得到解決。至于古塔的修繕，目前還沒有一個確定的方案”。

根據(jù)網(wǎng)上搜索得知，1984年安徽省政府就把這里定為重點保護項目，并于2009年2月開始了大規(guī)模拆建。六安市政府撥款對觀音寺塔進行了修復整固，以古塔為依托建造了南塔公園。

五金廠大院拆除照片。（網(wǎng)絡照片)

改建后的五金廠大院已經(jīng)不復存在，而修繕的塔直插云宵，聳立在蘭天陽光之下。這里已經(jīng)成為人民群眾休閑散步的最佳場所。

以下是2025年6月我在六安時拍攝的照片，已經(jīng)是舊貌換新顏，再也看不到當年的任何痕跡了。

以下是2025年6月我在六安時拍攝古塔的照片，已經(jīng)是舊貌換新顏，再也看不到當年的任何痕跡了。

正如有媒體所稱的那樣：“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南門塔不僅僅是一座宗教建筑，更是當?shù)孛癖娦撵`的寄托和精神的支柱。每逢重要的節(jié)日和慶典，人們都會來到塔下祈求平安順遂，風調(diào)雨順。它所承載的不僅僅是建筑本身的價值，更是千百年來六安老百姓的希望與夢想，信仰與追求”。

時光如梭，歷史翻過舊的一頁。改革開放后，黨中央非常重視革命覆區(qū)的發(fā)展，采取了多種措施大力支援、支持作為大別山革命老區(qū)門戶“六安地區(qū)”的發(fā)展。在六安市委、市政府以及各級領導和廣大人民群眾的不懈努力下，六安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大變化，它已從“紙糊六安州”的舊時代發(fā)展成為一座嶄新的現(xiàn)代化的城市。

走在大街上，高樓林立、車水馬龍，晚上霓燈閃爍、人潮洶湧，商場燈火通明、小吃攤毗鄰接踵……，到處洋溢著歡樂的笑聲，充滿了欣欣向榮、人民生活美好的景象。

此刻我想，當年從這里走出去改變了中國、為今天的家鄉(xiāng)人民幸福生活而犧牲和奮斗了畢生的革命前輩們，如果能看見這些，他們一定會含笑九泉。這無疑是他們革命的初衷與愿望，也是對他們愿望最大的撫慰！

大別山革命歷史紀念館。

六安～在這片美麗、富饒、堅貞不屈、英雄浴血的大別山土地上，革命前輩們將與日月共輝、歲月共存，永遠地活在人民的心上。

全文完

作者夫婦2025年6月在六安與96歲的表姐合影。

更新于 08-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