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畫 王唯行

遇見一女子，若說她面貌醜陋，她眼中剎那便寒光凜凜，怕不是立時要與你拼命?？v然她當真形容粗鄙，衣冠不整，也斷不肯信自己難看。這般固執(zhí)，竟如天生附體，她照例要去水邊或鏡前，細細端詳自己的身影，眉眼間竟浮著幾分陶然。

我有時遇見，心底便悄然浮起一絲悲涼。這悲涼並非為她們，倒像一面鏡子，忽地照見了自己。

畫室寂然，墨痕新乾。我獨自立著，凝望案上剛收筆的畫幅，那墨色濃淡之間，自有韻律流轉(zhuǎn)，一筆一畫竟都彷彿有了呼吸。此刻心中便如泉湧暖流，只覺滿紙煙雲(yún)，處處皆是我心之所寄。這畫便是我的血脈，我的魂魄，何物能比？

然而這般珍視，一旦離了斗室，懸於眾人眼前，卻常?；鳡澤弦黄?。觀者或匆匆一瞥而過，或駐足議論，那言語飄來，竟如砂石刮過心壁：“此作氣象平平”，“筆墨似欠火候”……聽在耳中，分明是敲打我的心魂。此時若知那畫者正立於身後，聽著這般胡言，心中不知積鬱著多少憤懣，只恨不能立時一掌摑去，叫他識得敬畏！

筆下所生，原不過是心頭一點顫動，胸中一股逸氣衝撞而出，凝於紙端。此物生發(fā)於己心，何需他人首肯？縱使千人指為醜陋，只要那一刻你心頭湧起的歡喜真切不虛，這墨痕便自有其存在的道理。

旁人或許譏諷此乃“不自知”。然則人困於自身一隅之境，所見所感，終究難逃此身此心的藩籬。所謂“自知之明”，亦不過是在這有限天地裡摸索的一線微光罷了。

人生逆旅，所求為何？那瞬間凝神時心底湧起的溫熱，那筆落紙端剎那的圓滿感，縱如露如電，稍縱即逝——這片刻的美意，便足以慰藉塵勞，點亮晦暗的命途。此刻之美，唯己深知，又何須向茫茫人海討取回聲？

畫者珍視己作，女子臨流自顧，世人各守心頭一點微光。這光焰或許照不亮廣宇，卻足以暖熱一己方寸之地，使我們在人世的蒼茫行旅中，得以辨認自身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