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

   《刀鋒》是毛姆1944年避戰(zhàn)美國期間寫下的重要作品，反映了兩次世界大戰(zhàn)之間歐洲中心主義的沒落，真實地再現(xiàn)了這一時期的人物群像。

   多年前看毛姆的《月亮與六便士》，居然沒有看完就放棄了，大約是時機不對。當(dāng)時看這本書的唯一原因是這是一本大家都認為應(yīng)當(dāng)閱讀的名著。那時候我既不知道高更，更沒有讀過多少自己喜歡的書。后來因為看了改編的同名電影，才去翻開小說《面紗》，這一次閱讀非常順利，幾乎是一口氣看完。于是突然發(fā)現(xiàn)，毛姆也是一個很擅長講故事的作家，因為滿世界跑過的經(jīng)歷，他的故事發(fā)生地迥異，相同的是其塑造的人物總是令人印象深刻。

    這次和群友共讀的《刀鋒》是毛姆晚年的作品，很認可某些評論家的觀點，這本書應(yīng)該是毛姆最經(jīng)典的作品，書里全面展現(xiàn)了毛姆成熟的價值觀以及對于人生的諸多看法。很多人根據(jù)人生閱歷把主角拉里與哲學(xué)家維特根斯坦聯(lián)系起來，從毛姆常常將一些著名的人物作為原型寫進小說的習(xí)慣看，這種可能性很大。書中另一個人物蘇珊的身上，也很容易看到法國后印象派女畫家蘇珊娜·瓦拉東的影子。

一、從角色塑造看個人命運

    《刀鋒》中的人物各有特色，各有其命運，毛姆在他的自傳《總結(jié)》里引用了一句話“人生之美無它，只不過是每人各盡天命，各司其職。”這既是他對書中人物滿含深情的總結(jié)，也是他對這個世界的理解。人應(yīng)該如何度過一生，書中的人物或主動追尋或被動接受用他們的人生回答了這個問題。

    1、拉里無疑是毛姆最用心塑造的人物。拉里因為20歲之前的戰(zhàn)爭經(jīng)歷，直面過生死和戰(zhàn)爭的殘酷，讓他在退伍后就想要探究一些哲學(xué)上的終極問題（這和許多年輕人的軌跡不同，許多人通常會在飽受生活磋磨之后才會思考人生）。他既不去上學(xué)也不去工作，靠著微薄的定期收入生活，世俗世界的一切功名利祿、生活享受包括愛情都阻止不了他順從內(nèi)心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在拉里身上有一種“朝聞道，夕死可矣”的執(zhí)著，他在最危險繁重的底層工作中體驗生活的苦與樂，在宗教冥想中獲得過心靈的寧靜和愉悅，與最純美廣闊的自然融為一體……這一切都是他尋找答案的嘗試。在其他人眼里，拉里是天上云，是空中月，他飄忽不定像一個四處游蕩的精靈，不會為任何人停下腳步，沒有任何情感可以羈絆住他。同時，他又是擁有慈悲心腸、純凈靈魂讓人著迷令人安定的智者。

     作者對拉里的喜愛顯而易見，作為脫不了塵世的俗人，面對拉里所達到的人生高度除了景慕還有難以企及的自嘲，就像作者在小說結(jié)尾所總結(jié)的那樣：“人生最大的滿足只能通過精神生活來體現(xiàn)，而他本人始終抱著無我和無求的態(tài)度，走著一條通往自我完善的道路。”

    2、拉里的青梅竹馬伊莎貝兒是個喜歡紙醉金迷生活的世俗小女人。或許是她沒有拉里那樣的飛行經(jīng)歷，從來沒有從更高的角度看過世界，眼里只有她這個階層熟悉的生活：穿漂亮衣服，住大房子，擁有仆從，在圈子的社交中消磨時日。但她不由自主地被拉里的精神氣質(zhì)所吸引。

    被物質(zhì)困住的伊莎貝兒，注定會與在精神世界遨游的拉里漸行漸遠，這是本質(zhì)不同的人的宿命，愛情可以彌補經(jīng)濟上的差異，卻拯救不了價值觀的沖突。

    當(dāng)兩人平靜地解除婚約之后，我有些懷疑，拉里和伊莎貝兒之間是否是真正的愛情，或許只是青梅竹馬的執(zhí)念或者年輕時的意亂情迷。但有一點是相同的，不管是對伊莎貝兒還是拉里而言，愛情都不是他們生命中的第一選項。

    我真正喜歡上伊莎貝兒這個角色，是她后來的種種表現(xiàn)。她非常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樣的生活，因而作出最適合自己的選擇，一但選擇就堅定不移?；橐鲎钪匾暮妥约合嗨频娜嗽谝黄?，伊莎貝爾和格雷的婚姻生活非常幸福，雖然他們的家庭經(jīng)歷了破產(chǎn)的巨大打擊，但顯然比起和拉里四處流浪好很多。伊莎貝兒堅守著自己的婚姻并且在格雷被擊垮的時候勇敢地成為這個家庭的支撐。即使有著女人的一些小心機，偶爾搞一些小破壞，也有基本的底線，被人看穿后還有幾分坦蕩。

    在小說中的各色人物中，伊莎貝兒無疑是最真實最鮮活的一個。她選擇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并且盡力過得幸福，這樣的人生似乎也了無遺憾了。

    3、艾略特是個令人印象深刻的人，作者提到他的時候，總是略帶戲謔和看不起，似乎和他接觸只是為了探聽拉里的情況或者是一種基于作家對于素材的渴求。但是不得不說，作為配角，作者對他也毫不吝嗇筆墨，把他作為一個有分量的角色來塑造。

    艾略特的世俗令人驚嘆，他穿梭在上流社會的社交圈中，牽線搭橋，編制出一張神通廣大的關(guān)系網(wǎng)，是一個成功的公關(guān)先生。他似乎沒有自己的生活，唯一的喜好是不斷通過關(guān)系網(wǎng)搭上更有分量的大人物，實際上，他最后居然搭上羅馬的教主，并得到一個伯爵的爵位。為社交而生的艾略特，活著就是為了交際，即使身患重病也要拖著病體參加社交生活，甚至在死前還幻想在天國的社交界再展宏圖。

    他揮金如土，又很有商業(yè)頭腦，擁有敏銳的嗅覺，能夠在股票大崩潰前全身而退，然后在一地狼藉中撿回像垃圾一樣的股票，在別人血本無歸的時候賺得盆滿缽滿。

    幸好艾略特還有樂于助人的品質(zhì)，作者一邊感嘆他是個勢利鬼，一邊贊許他的慷慨和仁慈。正因如此，當(dāng)他身患重病門前冷落之時，還有朋友為他張羅身前身后事，讓他了無遺憾的離開。

    作者把他設(shè)計成與拉里對應(yīng)的另一個極端，一個被世俗生活徹底浸染的名利場玩家。但是你會發(fā)現(xiàn)，你喜歡拉里，他就像是替你去踐行另一種生活的替身，但并不希望自己是拉里；對于艾略特你知道他的庸俗但也討厭不起來，甚至還有些羨慕，羨慕他的手段和長袖善舞，覺得身邊有這樣的朋友有一份難得的踏實感。

    4、小說中另有兩個與拉里有關(guān)系的女性角色——蘇珊和索菲。索菲與拉里少年時期曾有過深入的交流，這個愛讀書愛寫詩的女子在拉里心里占有一席之地。她曾經(jīng)有過非常幸福的人生，一場車禍奪走了她的丈夫和孩子，她像一個精美的瓷器被徹底打碎，從此過上酗酒、吸毒、濫交的墮落生活。當(dāng)她與拉里重逢時曾經(jīng)有過與之結(jié)婚的機會，但她已經(jīng)墮落太久，沒有了回頭的力量。一個被痛苦徹底擊垮生無可戀，用酒精和毒品麻醉自己的女子，即使是拉里也拯救不了，她在逃離拉里后重新墮入深淵，不久被人殺死。對這個可憐的女人而言死亡于她是真正的解脫。

    與從高處跌落的索菲不同，蘇珊是從低處一步步走向人生頂峰的。蘇珊從少女時期就開始以做人體模特并與不同的畫家同居過日子，在她身患重病一貧如洗的時候幸運的遇到拉里，靠著拉里的照顧她最終得以恢復(fù)并差點愛上拉里。拉里離開后她拿起畫筆開啟了自己的繪畫人生，最終與包養(yǎng)她的大商人修成正果，并開了自己的畫展。

    通過兩個人的經(jīng)歷，你很容易把這兩個女性看作另一組對比，除了拉里的幫助，決定他們命運的是個人選擇，是面對痛苦如何自我救贖。

二、從人物性格看毛姆的思想觀念

    世界為什么有善惡，人生的意義是什么，哪里是我們的精神家園？作者對這些問題的思考主要投射在拉里這個特立獨行的人物身上。

    拉里最早接觸到神秘主義并為之著迷，在四處行走的過程中曾受到天主教神父的感召，但這些都讓他感到失望。來到印度后，先是對印度教充滿興趣，最終被古老的吠陀經(jīng)哲學(xué)吸引獲得了類似“天人合一”的重要感悟。吠陀經(jīng)哲學(xué)信奉輪回，輪回讓人厭世，但拉里渴望探索平凡生活中潛藏的意義，他想清楚了一切后，回到世俗世界，將唯一的收入捐出，靠做苦工生活。作者并不贊同拉里的裸捐，認為擁有足夠的金錢才能帶給人尊嚴和自由，而且物質(zhì)和精神是可以兼得的。但在拉里看來，擁有的物質(zhì)也是一種羈絆，只有一無所有才能獲得空前的自由，才能激發(fā)生命的潛力，繼而才能真正理解這個世界。

    關(guān)于世界的本質(zhì)，作者其實并沒有確定的答案，只是通過拉里的之口告訴我們，與其相信萬能的上帝創(chuàng)造了世界，不如接受世界本就如此，有善也有惡，有幸福安寧也有災(zāi)禍厄運，人不需要神的拯救，人唯一能做的就是自我救贖、互相救贖。作者對基督教的抵觸來自于強加給人的原罪以及宗教迫害和宗教戰(zhàn)爭，他比拉里更早地認識到，宗教并不能拯救靈魂，不會成為人真正的精神家園。或許，哲學(xué)可以。這本書以一個哲學(xué)家為原型應(yīng)該是一個暗示，不管面臨何種生活，思考和踐行是人自身的問題，而非祈求虛無縹緲的神。

    從作者對艾略特的嘲諷可以看出，他對浮華奢侈的上流社會生活很反感，認為這種空虛的生活應(yīng)該被精神生活所取代，但愛讀書又滿世界追尋生命意義的拉里又走得太遠了，完全成了另一個極端。所以人的存在困境在于如何在物質(zhì)和精神的裂縫中尋找意義，這個問題沒有完美的答案，只有各自的答案。

    在三位主要女性角色身上，可以感受到作者對女性的深切同情以及一點點敬佩。在女性還必須依賴婚姻生存的20世紀初實屬難得。幾個女性角色的結(jié)局體現(xiàn)了作者的仁慈，他給了伊莎貝兒幸福，給了蘇珊希望，給了生不如死的索菲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