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任早羽

編輯 | 吳擎

“現(xiàn)在大家都很心慌”。

某雙非院校大三學生周青，正處于爭取保研資格的關鍵階段，她所說的心慌來自從5月開始，陸續(xù)有多所高校的部分學院宣布取消保研夏令營。

對于有意向繼續(xù)升學的大學生來說，爭取研究生offer一般有三個途徑，保研、考研或者留學。從大一暑假開始，周青就選定了保研這條路，并且為此一直保持著全學院第一的位置。她所做的努力都是為了大三結束后在6月到9月沖擊保研資格。

按照預期，她本將和大多數(shù)選擇保研的學生一樣擁有三次“沖擊”的機會，首先是各大高?！捌狻钡谋Ｑ邢牧顮I，然后是8月到9月的預推免。最終是真正的推免環(huán)節(jié)，一般集中于9月底到10月。只要周青在任一環(huán)節(jié)拿到offer，繼續(xù)深造的機會便能攥在手里。

《獨家記憶》劇照

但變化來得很突然。5月13日，清華大學經(jīng)濟管理學院研究生招生辦公室以郵件方式向學生通知，“按照上級最新要求，我院對于本次夏令營安排進行了相應的調整，不再推進”。

就像多米諾骨牌被推倒了第一塊，清華大學之后，上海交通大學、中國人民大學、上海財經(jīng)大學等越來越多的高校，宣布部分學院取消本年度的保研夏令營，理由均為相似的“接上級通知”。

到6月中旬，取消夏令營的學校名單，仍在不斷拉長。一絲絲變動都可能影響那些高校尖子生保研成功的可能性。

學生們把握不準，在不知道還會不會有下一個夏令營被取消的情況下，只能堅持跑教務處蓋章、寫個人陳述，而后投遞。

“萬一呢？”他們只能把希望寄托看似越來越微弱的可能性上。

然而，夏令營的影響面仍在不斷擴大，因為高校們仍有“掐尖”的需求。在失去夏令營的情況下，高校們如何才能爭到優(yōu)質生源呢？辦法之一是：搶跑。

清華大學研究生招生網(wǎng)發(fā)布的《關于清華大學2026年接收優(yōu)秀應屆本科畢業(yè)生免試攻讀研究生報名的通知》

仍然是清華大學打響了第一槍，在6月6日發(fā)布了《關于清華大學2026年接收優(yōu)秀應屆本科畢業(yè)生免試攻讀研究生報名的通知》，將預推免報名截止時間提早到了7月15日。此后，又更新信息，將預推免截止時間延后至7月28日，并同時將報名開始時間從6月18日延期至7月1日，更新后的通知落款時間是6月8日。

而要知道的是，2024年，清華大學預推免的報名截止時間乃是9月2日。

而后，中國人民大學再次跟進，于6月11日發(fā)布預推免通知，將報名截止時間提早到7月20日。

6月，部分學院才臨時宣布夏令營取消、預推免提前，一時間，學生們方寸大亂。尤其，當消息并非一錘定音，而是陸陸續(xù)續(xù)宣布取消、并且“小道消息傳來傳去”時，不安感把學生們裹起來。

取消

從群聊得知上海財經(jīng)大學的某學院刪除了夏令營通知的那天，某211院校學生陳時正按部就班地準備著申請夏令營的資料——早晨又跑了趟教務處，把申請表的章蓋上，剛坐下準備寫個人陳述，就得知所有準備或許付諸東流。

“當時我的心情很復雜，費盡心思去準備這些材料，但是突然就取消了，讓我有一點白準備了的感覺。因為我們教務員經(jīng)常不在（辦公室），準備一個材料可能要跑好幾趟，才能把章蓋上，（材料）又是簽名又是打印的，可費心思?！弊允鲇洃浟Σ缓茫倳浕焐暾埥刂谷掌诘年悤r，卻清楚記得幾天前得知夏令營取消時的細節(jié)。

對于如陳時這般的保研學生來說，夏令營取消的第一個沖擊是，卷期末考試、實習、比賽與科研各方面的成績和獎項、為準備資料付出的時間、精力，統(tǒng)統(tǒng)作廢。

圖書館里的學習的人們/圖源：圖蟲·創(chuàng)意

申請夏令營需要的證明文件很多，第一個便是排名證明。這份證明，需要學生套上夏令營所屬學校的模板，再遞交到學生所在學院辦公室，蓋上一個章，證明材料的真實性。其次便是對應夏令營的申請表，院系推薦意見欄，也需要學生所在學院或者教務處的章。除這兩份之外，還有個人陳述和推薦信等等更個性化的材料。

蓋章、簽字說起來簡單，對于待保研學生來講，卻也是件難事，尤其當需要蓋章的文件不止一份，需要簽字的推薦信不止一封時。同為雙非院校大三學生的林余，深知這其中所需要付出的時間和精力。

林余稱之為“磨”?！翱偮闊├蠋煄臀液炞忠餐Σ缓靡馑嫉?，所以我有次特意點了一杯星巴克咖啡帶給老師。因為外賣員進不來學校，所以是我跑到校門口取，再打印好我的推薦信去找老師。學校特別大，已經(jīng)耽誤了一些時間，但恰好老師不方便，我又等了一小時。一個上午過去，我就準備了這一封推薦信，只一件事就可以磨很長時間?！?/p>

《小巷人家》劇照

后來，林余和她的同學們都學會了“攢著”，把所有需要蓋章的學校文件攢到一起，湊著讓院辦老師一次性蓋完。最多的時候，她曾一次讓老師幫忙蓋了6個章。

不便與堆疊起來的時間，都構成了保研人在夏令營階段的沉沒成本，也漸漸“喂”大了林余心頭的愁緒。因為在多所高校的部分學院宣布取消夏令營之后，林余多了兩個念頭，一個是擔心有機會入營的學校關閉夏令營，自己失去機會，“那所有的沉沒成本永遠石沉大海了”。

另一個念頭則是，害怕。在得知清華大學部分學院首先取消了夏令營的那一刻，林余第一反應是，“那些大佬要下來跟我們搶那些非top級別的學校了”。

因多所高校部分學院取消夏令營，僅剩的幾個仍開放夏令營變成了香餑餑，“出一個營，大家就搶一個”，林余說道。并且為了保底，學生們只會一級一級往下報，那些本能夠申報Top級別985院校的學生，在此刻也會申報中級985院校。正如林余所觀察到的，在華中農(nóng)業(yè)大學的夏令營申報群里，不乏同濟大學、浙江大學等學校的學生。

《小巷人家》劇照

林余的念頭與觀察，最終變成了陳時親身經(jīng)歷之事。

往年，陳時所在學校的專業(yè)第一名，可以擦邊進入復旦大學某學院的夏令營。所以，陳時最開始的策略是，等待第二批報名再報，“因為我覺得第一批錄取的同學，他們的背景會好一些”。

時移世易，就在第一批報名截止，第二批報名尚未開始的檔口，清華大學經(jīng)濟管理學院宣布取消夏令營?！皩е履切┰究梢匀デ灞?，拿復旦保底的人，一股腦全報復旦去了”。在這場競爭中，陳時就此落榜。

客觀事實是，當開設夏令營的學校變少時，學生間的競爭就愈發(fā)激烈起來。在競爭激烈的情況下，求穩(wěn)的心態(tài)會讓生源總體呈現(xiàn)出向下擠壓的狀態(tài)，何況會海投多所高校夏令營的學生，本就為了“一個“穩(wěn)”字。

“投的人多，開設的少，學生們可能會拿一個（層次）更低的學校去保底?！标悤r解釋道。

風向

漣漪仍在泛開，投遞的沉沒成本與加劇的競爭只是開始。

為了能夠爭奪到更好的生源，部分取消了夏令營的學校，選擇把預推免的日子從8到9月提前，直接安排到7月中旬。而通知的時間，卻是在6月中下旬。

這對某985院校的大三學生陸言來說，是個壞消息?！按蠹移毡楸容^擔憂，夏令營取消之后，通知預推免提前的時間其實非常晚，幾乎沒有給我們什么時間，也打亂了我們很多安排?！?/p>

陸言最擔心的是排名問題。

她所在的學校出成績相對晚。陸言需要等待到大四開學，才能拿到學校所出的正式成績排名，這份排名，是包含大一到大三總共6個學期成績的排名。按照原本的計劃，陸言將用這份排名，參與預推免。

預推免階段，學生可能尚未獲得保研資格/《獨家記憶》劇照

計劃趕不上變化。當部分高校突然將預推免環(huán)節(jié)提前至七月，那么陸言能“用”的，便只有前5個學期的績點排名。棘手的事情在于，陸言是轉專業(yè)的學生，盡管轉專業(yè)后的成績優(yōu)異，轉專業(yè)前的績點也是無法抹去的，“現(xiàn)在按照總評成績，如果只用前五個學期的績點，我會掉6-8名左右?！?/p>

時間提前對陸言來說，也意味著，本預備在暑假參與的、能夠給自己綜合績點加成的比賽，或許也來不及“用”上。

她原本計劃好了，“我們專業(yè)（每個排名之間的分差只有）零點零幾的分，（我們）需要靠打比賽來穩(wěn)固自己的排名。她目前正在準備一個跨學科的比賽，本來結果大約是8、9月出來，正好可以算進（綜合績點）去（預推免）。但是現(xiàn)在提前了，比賽可能算不進去了。”

對于部分學生來說，夏令營的臨時取消，與之所連帶而來的預推免提前，疊加在一起，成了重大的打擊，因為這意味著，學生在喪失一次保研機會的同時，又或許將在下一次機會中失利。

《曾少年》劇照

即使是成績穩(wěn)定在專業(yè)第一的周青，也不愿看到預推免提前的場面。在她原本的計劃里，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考好期末考，穩(wěn)定住自己的成績，再利用7月到9月兩個月的暑假復習專業(yè)課，沖擊9月的預推免，“但是現(xiàn)在又要期末考，又要想著萬一高校7月就開放預推免怎么辦。對我們來說，時間又少，機會又少（指夏令營取消）”。

盡管現(xiàn)在宣布預推免提前的學校并不多，但周青實在擔心風向。畢竟，top級別大學總是有一定領頭效應的，并且這個效應也已經(jīng)在取消夏令營一事中體現(xiàn)了。

隨著夏令營取消而刮起的另外一股風潮則是，還在開放的學校夏令營所給的優(yōu)秀營員（下稱優(yōu)營）offer，不再等同于“擬錄取”，這意味著，優(yōu)營offer不再有效力，或不再是鐵offer。部分高校選擇用“開放日”替代夏令營，將本為保研一環(huán)的優(yōu)營考核環(huán)節(jié)，替換為學生參觀校園，了解導師的一次活動。

在往年的保研進程中，的確有部分學校所給出的夏令營優(yōu)營offer不具備效力，但周青觀察到，今年很少有學校敢于給學生鐵offer，不少學校在涉及到offer效力的問題上，表述變得模糊起來?！拔椰F(xiàn)在能夠入營的這個學校，通知里是說'按學院來定’根本無法猜測有無效力，往年都是直接點明（優(yōu)營不再需要參加其他考核環(huán)節(jié)）?！?/p>

《墊底辣妹》劇照

而無論是夏令營取消還是offer無效力，都會給保研“邊緣人”們，帶來更多的不安。大環(huán)境是，一些擁有接收免試研究生名額的學校在招錄時，有一套自己的規(guī)則，比如在一個學校的一個專業(yè)里，只招收一到兩個人。

“按照一個學校一個專業(yè)一個名額的情況來講，如果專業(yè)第一在夏令營拿到offer，在預推免環(huán)節(jié)，第一名就不會再報這個學校，那么專業(yè)第二就有可能有機會去申請這所學校?！标悤r就原來的流程解釋道，這也意味著，當更多夏令營取消時，或許會有更多的“第一名”加入到預推免的環(huán)節(jié)。

這一點，是陳時在與同學的交流中才意識到的，因為她長期穩(wěn)定于第一名，這些變動對她來說很難造成影響，“這恰恰是對處于中間名次的同學比較難受，因為名次再靠后的同學肯定直接保研本校了?！?/p>

但是，做第一，就不會擔憂了嗎？答案顯然不是。

執(zhí)念

林余已經(jīng)失眠多天。對保研的執(zhí)念，成了壓在她身上過重的石頭，盡管林余一直是專業(yè)第一名。

林余覺得，自己是一定要保研的，而且必須保研到外校，目前就是沖擊985、211等院校的夏令營。而這個決心，自她踏入大學的那一刻便下定了，因為林余是高考失利才來到目前所在這所院校的。

河北省的高考廝殺，數(shù)學二十多分的失誤，連鎖反應下各個科目的失利，以及凌晨四點就起來背英語單詞的自己，都成了做下這個決定的推動因素之一。

《你好，舊時光》劇照

大學之前，林余生活在一個“考不上高中就考不上大學”的氛圍里，所以，當高中班主任告訴她，“我以前的學生保研保得特別好，怎么說都還有機會”時，她又燃起了新的希望?！疤顖笾驹傅臅r候我也搜了，要確認報的學校有保研資格，我才報這個學?！保钟嗾f道。

到985院校去，最終成了林余的執(zhí)念。而客觀事實是，在她的學院里，她的專業(yè)每年只有一個保研到外校的名額。于是大學三年，林余每個學期、每一年都是掰著手指頭，算著與第二名同學的成績差過來的。

“專業(yè)分流之后，第二名同學也想保研，所以我倆卷了三年，比著考了三年，能考99就不能考97，差兩分就是不行，現(xiàn)在我們幾乎每門課都是往滿分考。其實我本意也不是這樣，但是真的沒辦法”。到今天，林余仍然能清楚地記得這幾年兩人具體的平均分，而為了拿到這樣的分數(shù)，林余每堂課都雷打不動地坐在大學課堂的第一排。

《龍櫻》劇照

林余、陳時和周青都一樣，為了穩(wěn)固第一名的成績，除了在課內花費大量的時間之外，也參與了各式各樣的比賽和項目，人人手握幾個獎項。畢竟他們將要面臨的“戰(zhàn)場”是殘酷的，“夏令營第一點就是看院校背景，985院校的學生優(yōu)先考慮前10%，211院校則是前5%，雙非院校就是只考慮第一名，有的學校直接標明了就不收雙非院校的學生”，周青就現(xiàn)如今的夏令營錄取標準解釋道。

沉沒成本、要成為研究生的執(zhí)念與優(yōu)績主義的氛圍，疊加夏令營取消、預推免提前的突發(fā)情況，共同鑄造了一個讓第一名也要崩潰的結果——在接受采訪的前一天晚上，周青剛剛為保研痛哭了一場，自責抗挫能力差，一個通知就能掀起心理波動；陳時反復提及自己不是聰明人，能力差，不自信。

陳時自述是物質需求很低的人，沒有太費錢的愛好，也覺得未來做什么都行，“目前來說，長衫不長衫，工資不工資的我都不是太在意”。她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東西，不需要自己通過拿到第一名才能實現(xiàn)，但是卻無法停下追逐第一名的步伐。

《那些回不去的年少時光》劇照

面對現(xiàn)在多所高校部分學院夏令營取消，預推免提前的情況，他們都沒有辦法，即使不知道在投的夏令營是否還會關閉，也只能硬著頭皮填報上去，“萬一呢？萬一開營了呢，萬一發(fā)優(yōu)營offer有效力呢。保研人最愛說的就是萬一。”林余笑著在電話那頭說道。

陳時倒是想象過一個場景，是在9月29日，大家都會在朋友圈展示研究生offer的那天?！拔艺娴男睦镒鲞^一個白日夢，那天我也要展示一堆offer，然后把那些985學校的都放棄掉，去我心里想好的那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學校?！?/p>

這個“白日夢”的由頭是，陳時想讓朋友們知道，自己不是因為能力差才要去到這樣一個學校，而是她確定過，她只想要追尋自己喜歡的事情?！盎蛟S也是一種虛榮心吧”，陳時最后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