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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張蹲在院門口的石墩上,旱煙袋里的煙絲已經(jīng)燃盡了,但他還是一口接一口地啜著。六月的日頭毒得很,曬得他后脖頸發(fā)燙,可比起心里的焦灼,這點熱根本不算什么。 “他爹,要不...我去跟老大媳婦說說?”張婆婆扶著門框,臉色蠟黃。她的胃病又犯了,這次疼得比哪回都厲害,村衛(wèi)生所的劉大夫說得去縣醫(yī)院做檢查。 “你去頂什么用?”老張把煙袋鍋在石墩上磕得梆梆響,“上回為老二家玉鐲的事,老大媳婦不是當(dāng)著你面摔了碗?” 張婆婆不說話了,手指無意識地揉著胃部。那玉鐲是她的嫁妝,傳給二兒媳李秀蘭時,大兒媳王秀花當(dāng)場就拉下了臉。老張至今記得王秀花那句“俺們老大娶媳婦就值三千塊”,聲音尖得能戳破屋頂。 “我去找王老漢借。”老張猛地站起來,褲腿上沾的煙灰撲簌簌往下掉,“等秋后牛賣了就還他。” 牛是頭三歲的黃牛,膘肥體壯的,販子說能賣萬兒八千的。老張盤算著,六千給老婆子看病,剩下的錢把灶房翻修翻修,那土灶一到雨天就返潮,熏得人直咳嗽。 借錢比老張想得容易。王老漢二話沒說就從炕席底下摸出個手絹包,沾著唾沫數(shù)了六十張百元大鈔。“不急,先拿去給老嫂子治病,”王老漢把鈔票塞給老張說,“等牛賣了再說,鄰里鄰居的,誰沒個難處?” 可人算不如天算。就在張婆婆做完胃鏡的第三天夜里,一場暴雨沖垮了牛棚后墻。等老張踩著泥水跑去查看時,拴牛的樁子上只剩半截掙斷的麻繩。 天蒙蒙亮?xí)r,老張拖著沉重的腿回到家,看見張婆婆正用毛巾捂著嘴咳嗽,痰里帶著血絲。 “牛...找著了?”張婆婆問。 老張搖搖頭,突然覺得膝蓋發(fā)軟。這三年來,他天天割最新鮮的草喂牛,冬天給牛棚掛棉簾子,夏天趕牛虻趕得胳膊酸。現(xiàn)在全完了。 屋漏偏逢連夜雨。半個月后,王老漢的兒子在工地摔斷了腿。老張正在菜園子里澆黃瓜,看見王老漢佝僂著背往他家走,手里的葫蘆瓢“啪”地掉進(jìn)了水桶。 “張哥,實在對不住...”王老漢搓著手,眼睛盯著地上裂了縫的磚,“醫(yī)院要交押金..."” 老張的嘴像含了塊黃連。他轉(zhuǎn)身進(jìn)屋,從樟木箱底翻出存折,上面只有三百多元錢,還是留著買秋播麥種的。 “他爹...”張婆婆欲言又止。 老張知道她想說什么。三個兒子,三個媳婦,隨便哪家不能湊個六千塊?可大兒媳王秀花去年剛蓋了新房,二兒媳李秀蘭天天在村里炫耀新買的金耳環(huán),至于三兒媳趙雪梅...老張心里更沒底。雖說給了八萬八彩禮,可結(jié)婚才半年,誰知道人家愿不愿意掏這個錢? “我去找老大。”老張咬咬牙,從門后摘下草帽。 大兒子張建國家蓋的二層小樓貼著白瓷磚,在太陽底下明晃晃的刺眼。老張在院門外就聽見王秀花尖著嗓子罵孩子:“敗家玩意兒!酸奶是給你糟蹋的?” “爹?”張建國光著膀子從堂屋出來,身上的汗在陽光下泛著油光,“咋這時候來了?” 老張的視線越過兒子肩膀,看見王秀花正扒著門框往這邊瞅。“你娘...要做手術(shù)。”老張咽了口唾沫,“牛丟了,王老漢那邊...” “要多少?”張建國扭頭喊,“秀花,咱家折子呢?” 王秀花像被蝎子蜇了似的跳出來:“哪還有錢?上月買化肥不是跟你說了?”她拍著大腿,聲音拔得更高,“小寶馬上要交補習(xí)費,房貸月底到期,你當(dāng)錢是大風(fēng)刮來的?” 老張看見兒子肩膀塌了下去。離開時,他聽見王秀花在院里嚷嚷:“三千塊彩禮娶的媳婦就該當(dāng)驢使喚是吧?人家戴金鐲子的怎么不去要?” 二兒子家住村東頭。老張走到時,李秀蘭正坐在柿子樹下嗑瓜子,涂著紅指甲的手指一翹一翹的。 “爹來啦?”李秀蘭眼皮都沒抬,“建軍去鎮(zhèn)上了。” 老張站在樹蔭里,汗順著脊梁溝往下淌。“你娘病了...” “喲,嚴(yán)重不?”李秀蘭終于抬起頭,瓜子皮粘在嘴角,“要我說早該去查查,上回見她吐的那顏色就不對。” 老張剛要說借錢的事,李秀蘭突然站起來:“哎呀差點忘了!今天約了做美甲!”她風(fēng)風(fēng)火火往屋里跑,“爹您坐著,我換件衣裳就走!” 堂屋門“砰”地關(guān)上時,老張看見窗玻璃后面李秀蘭正在打電話,嘴皮子翻得飛快。 回程路過小賣部,老張摸出兜里最后五塊錢買了包最便宜的止痛片。日頭已經(jīng)西斜了,他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長,像根被曬蔫的麥稈。 三兒子家亮著燈。老張在院門外站了好一會兒,直到聽見雪梅在廚房哼歌的聲音。這個三兒媳是城里姑娘,當(dāng)初為湊那八萬八彩禮,老張把承包的魚塘都轉(zhuǎn)手了。 “爹?”雪梅系著圍裙來開門,手上還沾著面粉,“快進(jìn)來,正好包餃子呢!” 老張的腳像灌了鉛。堂屋里,小兒子張建民正在看電視,見他進(jìn)來慌忙要關(guān)——屏幕上穿著清涼的女明星扭得正歡。 “爹您坐。”雪梅麻利地倒了杯茶,“建民,去把西瓜切了。” 老張捧著茶杯,熱氣熏得眼睛發(fā)酸。他想起雪梅過門第二天就幫著婆婆做飯,正月里婆婆腰疼,是雪梅天天去給按摩??稍绞沁@樣,他越開不了口。 “爹,您有事吧?”雪梅突然問。 老張的茶杯晃了一下。建民端著西瓜進(jìn)來,紅瓤黑籽,切得整整齊齊。 “王老漢...牛丟了...”老張結(jié)結(jié)巴巴說了原委。說到最后聲音越來越小,幾乎要埋在胸口里。 雪梅解下圍裙:“要多少?” “六...六千。” 建民突然站起來:“我去拿存折。” “等等。”雪梅叫住丈夫,轉(zhuǎn)向老張,“爹,我跟您說實話。當(dāng)初那八萬八,我爸媽一分沒要,全給我當(dāng)嫁妝了。” 老張猛地抬頭。 “我知道大哥二哥家嫂子有意見。”雪梅從抽屜里拿出個信封,“這里是八千,您先拿著。剩下的...” 她話沒說完,建民突然蹲在地上抱住了頭,他想不到媳婦還有這筆錢。老張這才發(fā)現(xiàn)兒子肩膀在發(fā)抖。 “爸,你收下吧……”建民聲音哽咽,“爹,您當(dāng)初借錢怎么不跟我們說...” 不久,雪梅與丈夫商量,把八萬塊錢給了老張,老張怎么也沒想到小兒媳會這樣做,他感動得熱淚盈眶。大兒媳與二兒媳聽說老三媳婦把八萬八的彩禮錢給了老張,兩人開始打起了老張的主意。 老大媳婦給婆婆送去了牛奶,表現(xiàn)出一副熱心腸,老二媳婦送去了水果,并給婆婆煲了雞湯。老張知道,這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但也沒多說什么。 幾天后,老張想,老三媳婦既然她的彩禮錢給了他,那得給老三媳婦買件像樣的首飾,當(dāng)他去拿錢時,發(fā)現(xiàn)錢不見了,這把老張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老張去問了老大媳婦與老二媳婦,她們是否看到過他的錢,老二媳婦倒沒說什么,老大媳婦竟然大怒,把老張說的一無是處。老張報了警,經(jīng)過調(diào)查,民警鎖定了對象。 在民警的反復(fù)追問下,老二媳婦承認(rèn)了錢是她偷的。民警又開始調(diào)查老張的牛,想不到的是,老張的牛是老張大媳婦讓人牽走的,老大媳婦拿了八千塊錢。 老張心里極不是滋味,他萬萬沒想不到,這兩個兒媳時刻都在惦記著他的財產(chǎn),這應(yīng)了那句老話,千防萬防,家賊難防。 俗話說,養(yǎng)兒防老。如今反過來了,應(yīng)是養(yǎng)老防兒。 【作者簡介】袁國奇,筆名江南文客,現(xiàn)居紹興。作品入選《散文時代》,《浙江散文》,《散文詩世界》,《散文選刊》,《散文詩》,《小拇子》,《老友》,《詩刊》,《新大陸》,《長安文學(xué)》,《中原散文詩》,《大沽河》《中國散文詩年選2018卷》,《詩與遠(yuǎn)方》中國散文詩2019,《拋物有跡》中國散文詩2020等多種刊物及網(wǎng)絡(luò)平臺。其中《年味是故鄉(xiāng)濃》獲全國首屆新春主題文學(xué)大賽銅獎,《夏曲》獲2019年"墨海初心"全國詩書畫印大賽一等獎,《拯救水源》獲紹興市二等獎,嵊州市一等獎。《父親的土地》獲邵陽市詩詞、散文、小說組一等獎,《紅色的征程(組章)》獲《散文詩世界》雜志社優(yōu)秀獎,《花園閣,人間仙境》獲綏寧旅游散文大賽二等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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