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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風(fēng)吹碧草,年華換、行客老滄洲。 見梅吐舊英,柳搖新綠, 惱人春色,還上枝頭,寸心亂, 北隨云黯黯,東逐水悠悠。 斜日半山,暝煙兩岸, 數(shù)聲橫笛,一葉扁舟。 青門同攜手,前歡記、渾似夢里揚州。 誰念斷腸南陌,回首西樓。 算天長地久,有時有盡, 奈何綿綿,此恨難休。 擬待倩人說與,生怕人愁。 【宋】秦觀《風(fēng)流子·東風(fēng)吹碧草》 賞析 這首詞從表面來看,似乎是懷念往昔青樓舊識的詞作,實際上應(yīng)當(dāng)是懷念一同遭貶謫的友人。 上片主要展現(xiàn)了貶謫途中的孤獨凄涼以及煩亂的心緒。萬物蓬勃的春天原本能夠給人帶來美的享受,使人充滿希望與信心。但在身處困境的作者眼中,卻完全失去了原本的光彩,變成了另一番模樣。開頭的三句寫作者看到春天來臨,感慨時光流逝,擔(dān)憂自己將在貶謫之所終老。這自然是令人悲哀的,所以在他眼里,梅花綻放、柳枝吐綠的大好春光全然變成了“惱人春色”。但這種煩惱無法躲避、難以擺脫,內(nèi)心更加煩亂,傷感也加倍增長,覺得“隨云”“逐水”都沒有出路。最后四句描繪了夕陽西下,暮靄沉沉,身處“一葉扁舟”之上,漂泊在茫茫大江之中的孤寂景象。偏偏在此時又傳來“數(shù)聲橫笛”,這凄厲的笛聲實在令人斷腸,無疑給孤寂的“行人”增添了更多的凄涼之感。 起首的第三句說“行客老滄洲”,有“歸去吧”的慨嘆。作者仕途坎坷,因而想要歸隱滄洲。此時自然界的景色是美好的。“梅吐舊英,柳搖新綠”,和《望海潮》其三“梅英疏淡”“柳下桃溪”頗為相似;但那時心情舒暢,宛如“金谷俊游”,還無意中跟隨了他人女眷的車輛走了一段。然而此刻由于身處貶謫途中,便覺得春色惱人,心中煩亂?!氨彪S云暗暗,東逐水悠悠”,描述的是從汴州進入淮河時的情景。宋朝時汴水在泗州匯入淮河,秦少游的《泗州東城晚望》詩中說:“林梢一抹青如畫,應(yīng)是淮流轉(zhuǎn)處山?!痹~人在此處舉目北望汴京,只見烏云暗淡,其中蘊含著落第的悲觀情緒。而所乘之船進入淮河向東行,又感覺流水漫長,不由感到前途迷茫。這一對句,看似工整,然而依照詞譜,并非完全相符。秦觀的同門好友張耒所作的《風(fēng)流子》“亭皋木葉下”一首,清萬樹的《詞律》將其作為詞的格式,并評價說:“此詞抑揚盡致,不呆板不凝滯,用字流轉(zhuǎn)靈活,真是高手之作!”張詞的這一對句是“白蘋煙盡處,紅蓼水邊頭”,當(dāng)?shù)闷疬@樣的稱贊。而秦觀的“北隨云暗暗,東逐水悠悠”,句法有所變化。前者兩句都是二、三句式,所以讓人覺得“用字流轉(zhuǎn)”,后者變?yōu)橐?、四句式,似乎覺得詞情拗怒。秦觀是填詞的高手,葉夢得的《避暑錄話》稱贊他的詞說:“懂得其中樂趣的人稱其為作家歌。”在此處改變句式,產(chǎn)生拗怒之音,大概是因為心中懷有一股郁積的情緒吧!“斜日半山”應(yīng)當(dāng)是寫沿淮東去之時,回望泗州南山時所見的景象。此時紅日西斜,隱沒于半山,暮煙四處升起,籠罩在淮河兩岸。一直到“數(shù)聲”二句,才點明自己身在船上?!皵?shù)聲橫笛”,似乎是從唐人鄭谷《淮上與友人別》詩“數(shù)聲風(fēng)笛離亭晚,君向瀟湘我向秦”化用而來,其中蘊含著離別的情緒,為下闋做了鋪墊。 下闋表面上是回憶在汴京時的戀情。那時他在“平康”游玩,曾遇到一位歌妓。他們攜手于都城,盡享無限歡樂。這種情境完全如同杜牧當(dāng)年:“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悻名。”也像他自己在《夢揚州》一詞中所寫:“長記曾陪燕游,酬妙舞清歌,麗錦纏頭。殢酒為花,十載因誰淹留?”兩人情意深厚,一旦分別,難免無盡思念。從“誰念斷腸南陌以下,直至“此恨難休”,都是寫對汴京戀人的相思之情。實際上卻是追思了與昔日好友的深厚情誼,以及失去這一切的哀怨,“青門同攜手”的歡樂,“南陌”分別時的極度悲傷,西樓中的無限柔情,這一切都成為過去,再也不會重來,回想起來猶如夢幻,思念起來令人斷腸。接下來的四句寫天地有盡頭,離恨卻無窮,和情人今生難以再見,將抱憾終身,極力形容思念之深。詞人痛苦的心情以及眼前凄涼的處境,前途未卜的命運,無處傾訴!只有那心心相印的情人能夠理解,因此便“擬待倩人說與”,但這凄慘的境遇讓對方知道了只會使她憂傷,還是不說了吧。這種憐惜情人,欲言又止的內(nèi)心矛盾和苦衷,使得情意更深厚、感情更真切。這正是作者在貶謫途中想要和同時被貶的友人聯(lián)系,卻又害怕招來災(zāi)禍的矛盾心理的真實體現(xiàn)。其中化用了白居易《長恨歌》中的兩個七言句,變?yōu)樗膫€偶句,雖有割裂的嫌疑,但真情流淌,還算感人。歇拍的二句,稍稍宕開,隨即收住,有韻味無窮之感。 清人周濟在《宋四家詞選》中評秦少游的《滿庭芳》(山抹微云)時說:“將身世之感,融入艷情,又是一種手法?!蓖耆梢杂脕碜鳛榇嗽~的評語。詞人屢次應(yīng)試不中,失意歸來,只能通過艷情,抒發(fā)一腔悲憤。 此詞除了“北隨云”二句外,大致遵循格律。萬樹的《詞律》卷二分析此調(diào)說:“調(diào)中四字四句的,前兩段,后一段,作者大多使用對偶語句。”秦觀也是如此。如同前段“梅吐舊英,柳搖新綠,惱人春色,還上枝頭”,以及“斜日半山,暝煙兩岸;數(shù)聲橫笛,一葉扁舟”,除了“惱人”二句外,都運用了駢儷語言,對仗工整,音節(jié)流暢優(yōu)美,給人以美的感受。后段“天長地久”四句依照這樣寫,卻不如前面幾句自然流暢,帶有一些人工雕琢的痕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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