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12月30日夜，新年在即，陜西乾縣境內(nèi)突然發(fā)生一場爆炸。

爆炸聲過后，附近鐵佛鄉(xiāng)南陵村的居民前往查看，只見原上一座土丘的南側(cè)，赫然出現(xiàn)了一個深邃的大洞。

顯然，這是盜墓賊的“杰作”。

消息很快傳到了當?shù)匚奈锊块T。

第二年年初，經(jīng)省文物局批準，陜西文物考古研究所組織人手，開始圍繞著這座已被爆破損毀的古墓進行搶救性發(fā)掘。

考古人員進入墓室后，卻發(fā)現(xiàn)墓中一片狼藉，地面甚至散落著一些人骨碎片?，F(xiàn)場混亂程度，如拆遷工地一般。

這座墓的主人究竟是誰？

隨著幾塊殘破的玉片出土，答案逐漸浮出水面。

只見一塊玉片上殘留著“圣恭宀”的字樣，其中的“宀”字明顯筆畫不全。

比對史料可知，這些字樣與謚號“惠圣恭定孝皇帝”的唐朝皇帝高度重合。也就是說，墓主人大概率就是歷史上著名的“跑路皇帝”——唐僖宗李儇。

咸通十四年（873）七月，唐懿宗病重，不出三天便一命嗚呼。和宣宗一樣，懿宗犯了同一個錯誤——生前沒有確定接班人，這就給了宦官集團一些可操作的空間。

不多時，宦官劉行深和韓文約向朝野宣布了皇帝的“遺詔”——“第五男普王儼改名儇……宜立為皇太子，權(quán)勾當軍國政事”。

就這樣，懿宗第五子，年僅12歲的李儇取代兄長，成了帝國的接班人。

劉行深和韓文約沒想到的是，兩人費盡心思，改立李儇為帝，很快就被證明是在為他人做嫁衣。

由于宦官田令孜從小看著僖宗李儇長大，僖宗對其有種天然的親近感，甚至稱其為“阿父”，即位后“政事一委（田）令孜”，自己則專心玩樂。唐王朝大權(quán)旁落，而“幕后皇帝”田令孜則成了這場政變陰謀中的摘桃人。

讓一個十來歲尚且懵懂的孩子執(zhí)政，或許很符合幕后操手的心意，但對整個唐王朝而言，就成了一個災難。

乾符二年（875）七月，中原地區(qū)發(fā)生了嚴重蝗災，所過之處，顆粒無收，連天子腳下的關(guān)中一帶也不能幸免。但時任京兆尹的楊知至是個馬屁精，為了討唐僖宗的歡心，竟然上報：“蝗入京畿，不食稼，皆抱荊棘而死。”——這群害蟲竟然被天子的恩德感化，不傷莊稼，全部絕食自盡。

蝗蟲啃食糧食作物。

一場蝗災在首都市長嘴里，美化成了天降祥瑞。

更詭異的是，久居深宮的僖宗竟然信以為真。朝官們也見風使舵，紛紛向皇帝祝賀。

手下多是阿諛奉承之人，僖宗也是喜聞樂見，一開心就撒幣。不多時，宮中府庫的財物就因為打賞而被這個小皇帝揮霍一空。

僖宗并沒有停止揮霍，反而聽了田令孜的建議，變著法子開源搞創(chuàng)收。他強行向長安城中的富商們攤派征收，一旦有人拒繳反抗，等來的將是“付京兆杖殺之”。

一番恐嚇強征，果然財源滾滾。

或許，僖宗在治國理政方面，連及格線都沒達到，但在競技體育方面，卻算得上是一流。

馬球，一直是唐朝皇室所鐘愛的一項競技娛樂活動。相傳，唐太宗“聞西蕃人好為打球，比亦令習”，從而拉開了皇室打馬球的序幕。唐中宗時期，前來求親的吐蕃使團與唐朝馬球隊進行了友誼賽，怎料唐朝球隊屢屢落敗。丟了面子的中宗派侄子李隆基救場。李隆基“東西驅(qū)突，風回電激，所向無前”，在場上大秀球技，終于為唐朝扳回了一局。

唐代章懷太子李賢墓壁畫《馬球圖》局部。圖源：網(wǎng)絡

縱觀唐朝皇室，能在球技上媲美李隆基的，恐怕只有僖宗李儇了。史載，僖宗比賽時“每持鞠仗乘勢奔躍，運鞠于空中，連擊數(shù)百而馬馳不止，迅若雷電”。場上動作嫻熟、迅捷，“二軍老手咸服其能”，堪稱唐朝馬球界第一人。

對于自己的球技，僖宗一向信心滿滿。他曾在寵愛的優(yōu)伶石野豬面前自夸：“朕若應擊球進士舉，須為狀元?！?/span>

不料，對方直接給他潑了一盆冷水：“若遇堯、舜作禮部侍郎，恐陛下不免駁放?！?/span>

不務正業(yè)的僖宗聽了之后，并未生氣，而是一笑了之。

廣明元年（880）三月，西川、東川和山南三地的節(jié)度使職位出現(xiàn)空缺，僖宗一時沒考慮好人事安排，于是直接以馬球比賽輸贏定崗。賽后，奪冠的陳敬瑄挑到了富庶的西川（今成都）。而亞軍、季軍則分別前往東川（今重慶）和山南（今陜西漢中）就職。這便是歷史上臭名昭著的“擊球賭三川”。

然而，當僖宗游戲治國、快意人生之時，統(tǒng)治危機接踵而至。

唐懿宗時期，翰林學士劉允章的《直諫書》道出了晚唐困境：

“終年聚兵，一破也。蠻夷熾興，二破也。權(quán)豪奢僭，三破也。大將不朝，四破也。廣造佛寺，五破也。賂賄公行，六破也。長吏殘暴，七破也。賦役不等，八破也。食祿人多，輸稅人少，九破也。”

僖宗繼位后，“國有九破”的情況并未好轉(zhuǎn)。一個名叫黃巢的落榜生，敲響了唐王朝的喪鐘。

黃巢畫像。圖源：網(wǎng)絡

在一次又一次的科舉考試中，黃巢都曾試圖用知識改變命運，但總是名落孫山。前途無望的他，在長安街頭發(fā)出了一聲吶喊：“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后百花殺?！?/span>

乾符二年（875）六月，黃巢響應河南王仙芝起義，揭竿而起，拉開了唐末農(nóng)民大起義的序幕。

盡管農(nóng)民起義呈燎原之勢，但地方節(jié)度使們大多隔岸觀火，中央朝官們也是報喜不報憂。于是出現(xiàn)了一個看似不正常，卻又很合理的現(xiàn)象——長安的僖宗依舊紙醉金迷，關(guān)東各地的起義風起云涌。潼關(guān)內(nèi)外，兩種狀態(tài)，維持了好幾年。

廣明元年(880)十一月，局勢驟變。輾轉(zhuǎn)閩、粵的黃巢大軍重返中原，一舉拿下東都洛陽。起義軍兵臨潼關(guān)，恰似遠在天邊的刺猬，轉(zhuǎn)眼間便鉆進了李唐王朝的褲襠。

僖宗緊急調(diào)派兩千神策軍支援守關(guān)，但這支由關(guān)系戶和紈绔子弟組成的部隊瞬間被擊潰。關(guān)中門戶洞開，誰都清楚——長安城是守不住了。

十二月初五，朝會后，僖宗在宦官田令孜和五百神策軍的護衛(wèi)下，帶著幾個宗室和妃嬪偷偷溜出了長安——學習唐玄宗李隆基，到四川進修去了。

逃亡成都的路上，僖宗不忘命令各路兵馬收復首都長安。此刻，原本隔岸觀火的藩鎮(zhèn)也不愿見黃巢坐大，展示出前所未有的“精誠團結(jié)”，將黃巢逐出了關(guān)中。

在此過程中，遠在西川的僖宗授權(quán)藩鎮(zhèn)自行統(tǒng)籌軍權(quán)和財權(quán)，而這為唐朝中央埋下了深深的隱患。

黃巢覆滅后，光啟元年（885），僖宗一行回到了闊別數(shù)年的長安城。百廢待興，諾大的都城，哪哪都需要用錢，但財權(quán)下放，此時已成覆水難收之勢。藩鎮(zhèn)紛紛截留當?shù)刎斮x，象征性地給皇帝上供一小部分，而大頭歸自己，唐朝中央的財政狀況進一步惡化。

安邑（今山西運城安邑鎮(zhèn)）和解縣（今山西運城解州鎮(zhèn)）的鹽業(yè)利稅一直是唐朝中央財政的重要來源之一。僖宗出逃四川后，這兩地落入了河中節(jié)度使王重榮之手。

正當僖宗在為資金發(fā)愁時，田令孜給他出了個主意——將王重榮調(diào)往外地任節(jié)度使，并將這兩座“金山”收歸中央所有。

這不動還好，一動就壞事了。被斷了財路的王重榮氣急敗壞，拒不奉詔，公開宣稱田令孜是挑撥離間的奸宦小人，并聯(lián)合另一位節(jié)度使李克用一同起兵，開始“清君側(cè)”。

田令孜不敵，強行帶上僖宗傍身當護身符，再次出逃至鳳翔，計劃前往四川。就這樣，回長安不到一年，僖宗再次踏上了流亡之路。

第一次出逃，僖宗拱手丟掉了長安城，而這一次，差點丟掉了皇位。

光啟二年（886）四月，節(jié)度使朱玫趁僖宗流亡，扶立了襄王李煴為帝，唐朝一時間出現(xiàn)了兩個皇帝。但以李克用為首的實力派不承認所謂的新皇帝，紛紛放話要迎回僖宗。最終，朱玫大勢已去，挾新天子以令諸侯的計劃泡了湯，還被反叛的部下殺死。

文德元年（888）二月，擺脫了田令孜控制的僖宗，再次回到長安。此時的他即位已達15年，但大半的時間都消耗在了逃亡避難的路上。

回到長安后，僖宗的身體每況愈下，不到一個月就病死于長安城武德殿，年僅27歲，謚號“惠圣恭定孝皇帝”。

唐僖宗李儇畫像。圖源：網(wǎng)絡

由于僖宗在位期間大半時間都在逃難避禍，根本顧不上給自己修陵，身后事只能交給繼位者——他的胞弟李曄。

文德元年（888），唐昭宗李曄命韋昭度攝冢宰，擔任陵墓工程的總負責人，于京兆奉天縣東北之雞子堆（今陜西乾縣鐵佛鄉(xiāng)南陵村以東）為僖宗主持修陵。

僖宗臨終前曾留下遺詔，對自己的身后事做了一些安排：

“約錦繡金銀之飾，禁奢華雕麗之工，皆例作空文，而并違先旨。今者流離若是，痛毒堪悲，仗百姓即百姓一空，捐國用則國用無取，不可踵從前之計度，困此日之生靈，俾朕厚顏下見先帝。應緣山陵事務，宜令中外商量，比從來每事十分各減六七。桐棺瓦器，朕所慕之，況在今晨，勿欺大夜?！?/span>

僖宗希望自己死后不要厚葬，陵墓建造能省則省。與昔日的揮霍無度相比，這個走到生命盡頭的皇帝，似乎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也許長達八年的流亡生涯讓他得以走出深宮，并看清了現(xiàn)實——天下大半疆域已經(jīng)為大小藩鎮(zhèn)節(jié)度使所占據(jù)，這些“土皇帝”們不愿再向中央納貢。接近枯竭的唐朝財政，已經(jīng)無力再為天子的地下豪宅提供建設資金了。

不過，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僖宗死后，唐昭宗按照兄長的遺愿，以節(jié)儉為本的理念為他籌備身后事。

唐代鑿山為陵的做法以唐太宗昭陵為始，陵墓氣勢恢宏的同時，意味著耗費巨大，這種制式顯然不是唐昭宗一朝所能負擔得起的。國運即陵運，僖宗陵墓只得放棄本朝最為流行的山陵，而改用成本更低、施工簡單的積土陵。

資料顯示，僖宗陵墓規(guī)格“嚴重縮水”，尤其是封土，底部長、寬僅為40多米，與同為積土陵的高祖獻陵（封土底徑長150米，寬120米）相差甚遠。

顯然，唐昭宗認真貫徹落實了僖宗“每事十分各減六七”的遺愿。建造成本一再壓縮，讓僖宗陵墓成了唐朝關(guān)中四座積土陵（另外三座為高祖獻陵、敬宗莊陵、武宗端陵）中，體量最小的一座。與西側(cè)4公里開外、規(guī)模宏大的高宗乾陵一對比，宛如一座小小的陪葬墓矗立在旁。

唐高宗乾陵風光。圖源：攝圖網(wǎng)

僖宗的陵墓延續(xù)了唐代帝陵在陵園四門布置石刻的做法，但石刻的制作水平已經(jīng)大不如前，不但做工粗糙，而且體量明顯變小，造型偏瘦。

地面建筑的“樸素”之風，同樣延續(xù)到了地下。由于歷史上僖宗陵墓被多次盜掘，陪葬情況已經(jīng)無從得知，但于細微之處，仍能窺見僖宗陵墓的寒酸與簡陋。

在考古人員檢查墓室時，意外發(fā)現(xiàn)鋪設棺床的石板并非新制特辦，而是兩個名叫“楊再思”和“豆盧欽望”死者的墓碑。此二人是唐高宗和武則天時期的大臣，死后被恩準陪葬高宗乾陵，萬萬沒想到，到了唐末卻成了僖宗的“陪葬”。

堂堂天子帝陵，竟然用別人的二手墓碑做棺床石材，可見唐王朝風光不再的落魄窘態(tài)。

就這樣，一座“超低配置”的唐帝陵，出現(xiàn)在乾縣東北的臺地上。文德元年（888）十二月，這座被命名為“靖陵”的帝陵正式完工，唐僖宗李儇的棺槨隨即葬入，唐朝第19位皇帝的人生徹底畫上了句號。

靖，《廣雅》中將其解釋為“安也”。僖宗陵墓以“靖”為名，死后卻不得安寧。

僖宗葬入靖陵后，僅僅過了20年，一場聲勢浩大的盜墓潮便席卷關(guān)中地區(qū)。

溫韜，唐末著名的政治投機分子。他一開始投靠的是鳳翔節(jié)度使李茂貞，后叛變歸順軍閥朱溫，五代時期又在朱梁和李唐政權(quán)之間反復跳槽。在這個墻頭草的人生信條里，沒有永恒的站隊，只有永恒的利益。這種極致的利己主義，讓溫韜行事不擇手段，最終在中國盜墓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資治通鑒》載，后梁開平二年（908），“華原賊帥溫韜聚眾嵯峨山,暴掠雍州諸縣,唐帝諸陵發(fā)之殆遍”。

溫韜為了斂財，將關(guān)中十八唐陵當成自己的小金庫。除唐高宗乾陵“風雨不可發(fā)”幸免于難外，即便鑿山為墓，堅固如唐太宗昭陵，也難逃被掘的厄運。而作為關(guān)中僅有的四座積土唐陵之一，靖陵規(guī)制最小，也意味著發(fā)掘難度最小，由此，長眠地下的唐僖宗遭遇了史上第一次“攪擾”。

到處刨人墳墓的溫韜，最終也沒能落個好下場。天成三年（928），以李唐王朝繼任者身份自居的后唐明宗李嗣源，以溫韜“劫盜本朝陵寢”為名，將其賜死。十年后，溫韜三個兒子也因家族名聲太臭，被人盡皆處死。

溫韜雖然身死，但他公然掘墓斂財?shù)男袕?，給后世帝王留下了心理陰影。后周太祖郭威曾路過關(guān)中地區(qū)，親眼目睹了唐陵慘狀，感嘆道：“此無他，惟多藏金玉故也?！?/span>臨終時反復叮囑養(yǎng)子柴榮,喪葬務必一切從簡，實際上就是擔心自己死后被人惦記，重蹈關(guān)中唐陵被掘的命運。

五代亂世后，關(guān)中地區(qū)包括靖陵在內(nèi)的一些帝陵，現(xiàn)狀慘不忍睹。開寶三年(970)九月，宋太祖趙匡胤下詔對“嘗被盜發(fā)者”的前朝帝陵重現(xiàn)安葬，“令有司備法服、常服各一襲，具棺槨重葬，所在長吏致祭”，并嚴禁老百姓在唐代諸陵上伐木樵采。

到了清代，畢沅出任陜西巡撫期間，特別注意保護關(guān)中地區(qū)的歷史古跡。乾隆四十四年（1779),畢沅特意為殘破的唐僖宗靖陵立了墓碑。受此恩惠，僖宗靖陵總算得以保留了一絲帝陵的體面。

唐僖宗靖陵。圖源：《中國古代陵寢文化》

時間到了20世紀，命運多舛的靖陵，再次被盜墓賊盯上。

據(jù)統(tǒng)計，僅在90年代，靖陵先后共被盜掘7次，最嚴重的一次發(fā)生在1994年底。那一夜的人為爆破后，靖陵封土被炸出一個進深達16米的大洞，地宮直接暴露于外，陪葬品幾乎被洗劫一空，墓中空空如也。

經(jīng)此劫難，靖陵的帝陵身份名存實亡。唐僖宗留在人間的，除了他短暫而荒誕的生平記錄，剩下的不過是一座小土丘。

千年靖陵，如同兩度逃亡避難的墓主一樣，千年難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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