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古至今,無論居住在東西南北的人們有沒有見過鷓鴣,都會在五千年中華文明里聽到過鷓鴣的叫聲。西晉的長賦,大唐的詩篇,兩宋的長短詞,那群詩意憂傷的鳥兒,總是在各種旅途,各種離別,各種思鄉(xiāng),乃至各種愛情里,一聲又一聲凄婉地唱著:行不得也,哥哥。暖戲煙蕪錦翼齊, 品流應得近山雞。 雨昏青草湖邊過, 花落黃陵廟里啼。 游子乍聞征袖濕, 佳人才唱翠眉低。 相呼相應湘江闊, 苦竹叢深日向西。 ——鄭谷《鷓鴣》以這首大唐寫鳥第一名《鷓鴣》詩成名的鄭谷,因為太過出彩,而被人們稱為“鄭鷓鴣”。 《唐詩繹》里評說:無一筆呆賦,而渲染有情,神韻欲絕。《精選五七言律耐吟集》里特別強調(diào):三四句一往有遠神,耐人百回讀。有盛贊,當然也會有不同意見。清朝的學者翁方綱在《石洲詩話》里質(zhì)疑:此詩殊非高作,何以得名于時?我想,如果不能正確地設(shè)想詩人所屬的時代的精神和風俗,這樣去批評一篇作品,難免有失公允。鄭谷的詩風,向來都是清婉明白,通俗易曉。這首《鷓鴣》詩讀來,也很容易理解——溫暖的時節(jié),鷓鴣在平野嘻戲彩翼同齊,它們品流之高形體之美如同山雞。黃昏的時候煙雨蒙蒙它們從青草湖邊迅疾地飛過,落花時節(jié)躲在凄冷的黃陵廟里哭泣。在外的游子一聽到鷓鴣的叫聲就忍不住淚濕了衣袖,佳人剛一唱起鷓鴣曲就已翠眉頻低。湘江水面廣闊,鷓鴣的叫聲此起彼伏相互相應,那些鷓鴣棲息在苦竹深處,此時日頭已經(jīng)偏西。語言似乎平白如話,鄭谷卻又揮起一支畫筆,在讀詩的人們眼前留下鷓鴣生動鮮明的形象。青草春深,落紅陣陣,煙雨蒙蒙,茫茫湘水,瀟瀟竹枝。在荒江野廟的深處,一只,兩只,無數(shù)只鷓鴣,痛斷肝腸地叫著:行不得也哥哥—— 古往今來的人們被一首詩篇打動,大抵都是我們能夠從那些文字里得到真切的共鳴。于此詩便是:人之衷情,鳥之哀鳴。鳥類學家理智地告訴我們,這種全長約30厘米,體重約300克左右,體形似雞比雞小的鳥兒,腳爪強健,善于在地上行走,飛行速度很快,雄性好斗,叫聲特殊。它們“鉤辀格磔”的叫聲,無關(guān)于任何一位游子的鄉(xiāng)愁。其志懷南的堅定意念,因為分離倍增的傷感,雙雙金鷓鴣的愛情文化寓意,都是委婉浪漫的中國文人賦予它們的寓意。江天梅雨濕江蘺,到處煙香是此時。 苦竹嶺無歸去日,海棠花落舊棲枝。 春宵思極蘭燈暗,曉月啼多錦幕垂。 唯有佳人憶南國,殷勤為爾唱愁詞。 ——鄭谷《侯家鷓鴣》侯家歌妓能唱鷓鴣詞,在筵席上的鄭谷聽曲之后做了這首詩。一千多年前的唐朝,那個觥籌交錯的夜晚,歌聲婉轉(zhuǎn)的女子,惆悵離家的詩人,他們會不會都在這首“愁詞”里,憶起遙遠的南國,那回不去的故鄉(xiāng)。鄭谷,字守愚。大約出生于851年,卒于910年,袁州宜春人。世傳鄭谷7歲能詩,“自騎竹之年自有賦詠”?!短圃娪浭隆防镉涊d,鄭谷的父親鄭史,開成中為永州刺史,與當時的著名詩人、詩論家司空圖是同事。某日,司空圖見到聰明伶俐的鄭谷,問他有沒有讀過自己的詩。鄭谷回答說讀過。司空圖又問這個小孩子,那我的詩有沒有什么毛病呢? 年幼的鄭谷說,您的《曲江晚望》里“村南斜日閑回首,一對鴛鴦浴渡頭”很有深意司空圖的詩集中確實有這首詩,只是結(jié)尾“村南寂寞時回望,一只鴛鴦下渡船”這一聯(lián)與《唐詩記事》里記載的不同。對于鄭谷的回答,司空圖非常詫異,“見而奇之”的大詩人拍著鄭谷的后背,笑著說,你將來一定是引領(lǐng)一代詩風的人物——“當為一代風騷主?!?/span>司空圖果然慧眼識人,后來的鄭谷作詩不下千首,與許棠、任濤、張喬、溫憲等人號稱“芳林十哲”,亦被后世稱為大唐最后的詩人。因曾寓居云臺道舍,他的詩集名為《云臺編》(一名《宜陽集》,又名《鄭守愚文集》),鄭谷另著有《宜陽外編》,《國風正訣》等書籍,《全唐詩》收錄鄭谷的詩歌共有三百多首。聰明早慧的鄭谷7歲能詩,應進士舉卻十六年不第。光啟三年(887)他登進士第,授京兆鄠縣尉,遷右拾遺補闕,乾寧四年(897)為都官郎中,天復三年(903)左右,歸隱宜春仰山書屋,卒于北巖別墅,死后安葬在宜春城北7里的江北嶺。史書上冰冷無情的幾行字,是一個鮮活人物在紅塵俗世里悲歡離合的一生。惟有那些留下來的詩句,述說著他在人世間曾經(jīng)歷的種種。揚子江頭楊柳春,楊花愁殺渡江人。 數(shù)聲風笛離亭晚,君向瀟湘我向秦。 ——鄭谷《淮上與友人別》這樣清新瀟灑的詩篇,只需吟哦誦讀,根本不用解釋。讀詩的人,倘若在人生里有過離別,有過“君向瀟湘我向秦”的各奔東西,耳邊自然會回響起詩句里幽咽的橫笛。白頭波上白頭翁,家逐船移浦浦風。 一尺鱸魚新釣得,兒孫吹火荻花中。 ——鄭谷《淮上漁者》沒有過野炊經(jīng)歷的人,沒有過煙熏火燎生起一堆野火煮飯經(jīng)歷的人,永遠不能想象“吹火荻花中”的真實、貼切。我總是在誦讀這首詩的過程中,被一種又心酸又溫馨的情緒所打動。蓮葉是“多謝浣溪人不折,雨中留得蓋鴛鴦”; 柳是“半煙半雨江橋畔,映杏映桃山路中”; 海棠是“秾麗最宜新著雨,嬌饒全在欲開時”;一自王喬放自由,俗人行處懶回頭。 睡輕旋覺松花墮,舞罷閑聽澗水流。 羽翼光明欺積雪,風神灑落占高秋。 應嫌白鷺無仙骨,長伴漁翁宿葦洲。 ——鄭谷《鶴》歐陽修說,鄭谷的詩極有意思,亦多佳句,但其格不甚高。格調(diào)不高便不高吧,如同宋詞,有人愛“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便會有人喜歡“楊柳岸,曉風殘月”。而愛鄭谷的人,自忘不了“一卷云臺剛讀罷,耳邊疑聽鷓鴣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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