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五古《詠懷二首其二》讀記

（小河西）

這組詩作于大歷四年（769）春，時(shí)杜甫在赴衡州途中。

詠懷二首其二（杜甫）

邦危壞法則，圣遠(yuǎn)益愁慕。飄飖桂水游，悵望蒼梧暮。

潛魚不銜鉤，走鹿無反顧。皦皦幽曠心，拳拳異平素。

衣食相拘閡，朋知限流寓。風(fēng)濤上春沙，千里侵江樹。

逆行少吉日，時(shí)節(jié)空復(fù)度。井灶任塵埃，舟航煩數(shù)具。

牽纏加老病，瑣細(xì)隘俗務(wù)。萬古一死生，胡為足名數(shù)。

【注釋】圣遠(yuǎn)：《孟子-盡心下》：“由孔子而來，至于今百有余歲，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遠(yuǎn)也?！背钅剑簯n思?！端夹x》(漢-張衡)：“雖游娛以媮樂兮，豈愁慕之可懷?！?/p>

桂水：《水經(jīng)注-鐘水》卷39：“桂水出桂陽縣北界山，山壁高聳，三面特峻，石泉懸注瀑布而下。北徑南平縣，而東北流屆鐘亭，右會(huì)鐘水，通為桂水也。故應(yīng)劭曰：桂水出桂陽，東北入湘?！?/p>

蒼梧：地名，楚國曾設(shè)蒼梧郡。《史記-五帝本紀(jì)》：虞舜“南巡狩，崩于蒼梧之野，葬于江南九嶷，是為零陵?！薄渡胶＝?jīng)-海內(nèi)經(jīng)》：“南方蒼梧之丘、蒼梧之淵，其中有九嶷山，舜之所葬。”《同諸公登慈恩寺塔》（杜甫）：“回首叫虞舜，蒼梧云正愁?！?/span>

銜鉤：《文賦》（晉-陸機(jī)）：“若游魚銜鉤，而出重淵之深?！?/p>

走鹿：鹿將死，無暇選擇庇蔭之地?！蹲髠鳌肺墓吣?“鹿死不擇音（蔭）。小國之事大國也，德，則其人也；不德，則其鹿也。鋌而走險(xiǎn)，急何能擇。”

皦皦：明亮潔白；光明磊落。《贈(zèng)徐干》（漢-劉楨）：“仰視白日光，皦皦高且懸?！薄洞鸶迪獭罚〞x-郭泰機(jī)）：“皦皦白素絲，織為寒女衣。”拳拳：誠摯貌?！秷?bào)任安書》（漢-司馬遷）：“拳拳之忠，終不能自列?！薄抖ㄇ椤罚ㄎ?繁欽）：“何以致拳拳，婠臂雙金環(huán)?！薄断Х株帯罚ㄌ?孟簡）：“業(yè)廣因苦功，拳拳志士心?！?/p>

拘閡（hé）：同“拘礙”。束縛阻礙。《后漢書-虞詡傳》：“勿令有所拘閡?！崩钯t注：“閡與礙同?！薄秳⒉┦康韧櫜恢怠罚?何遜）：“吾人少拘礙，得性便游逸?！?/p>

時(shí)節(jié)：節(jié)日；季節(jié)；時(shí)光?！秴问洗呵?尊師》：“敬祭之術(shù)，時(shí)節(jié)為務(wù)?！备哒T注：“四時(shí)之節(jié)?！薄墩撌⑿⒄聲罚h-孔融）：“歲月不居，時(shí)節(jié)如流?！?/p>

井灶：井與灶；家園，故居?！豆攘簜鳌沸迥辏骸肮耪吖餅榫?，井灶蔥韭盡取焉。”《歸園田居》（東晉-陶潛）：“井灶有遺處，桑竹殘朽株?！?/p>

牽纏：糾纏?！斗鹩般憽罚铣?謝靈運(yùn)）：“群生因染，六趣牽纏?！薄斗叛浴罚ㄌ?白居易）：“世途倚伏都無定，塵網(wǎng)牽纏卒未休?！?/p>

名數(shù)：名位禮數(shù)?！蹲髠鳌非f公十八年：“王命諸侯，名位不同，禮亦異數(shù)。”《唐故相國李公集紀(jì)》（唐-劉禹錫）：“其后雖翔泳勢異，而不以名數(shù)革初心?！保?span style="color:#0070C0">足：重視。）

【大意】因國家危難壞了法制，圣人已遠(yuǎn)讓人更加憂慮。在湘江上漂泊漫游，暮色中悵望虞舜葬地蒼梧。像潛于深水的魚絕不銜鉤，像鋌而走險(xiǎn)的鹿義無反顧。磊落的向往幽曠之心，真的異于平素。衣食交相困擾，朋友也限于流寓中所遇。逆著風(fēng)浪“上”行春江沙灘，看到千里江岸“侵”江樹。逆水行舟難擇吉日，時(shí)間一天天空度。故居任其塵埃，舟船反有數(shù)具。加之年老多病的糾纏，整天局限在瑣細(xì)的俗務(wù)。像萬古一樣無非一死，為啥要重視名數(shù)？

多憂污桃源，拙計(jì)泥銅柱。未辭炎瘴毒，擺落跋涉懼。

虎狼窺中原，焉得所歷??？葛洪及許靖，避世常此路。

賢愚誠等差，自愛各馳騖。羸瘠且如何，魄奪針灸屢。

擁滯僮仆慵，稽留篙師怒。終當(dāng)掛帆席，天意難告訴。

南為祝融客，勉強(qiáng)親杖屨。結(jié)托老人星，羅浮展衰步。

【注釋】銅柱：《梁書-諸夷傳》林邑國：“其南界水步道二百余里，有西國夷亦稱王，馬援植兩銅柱表漢界處也?！薄逗鬂h書-馬援傳》“嶠南悉平?！崩钯t注引晉顧微《廣州記》：“援到交阯立銅柱，為漢之極界也。”

擺落：撇開；擺脫?！讹嬀啤罚|晉-陶潛）：“擺落悠悠談，請從余所之。”

葛洪：東晉道士、醫(yī)家。后隱居羅浮山煉丹。著有《肘后方》?！斗罴暮幽享f尹丈人》（杜甫）：“濁酒尋陶令，丹砂訪葛洪?！?strong>許靖：漢末大臣、名士、評論家。詳見《三國志-蜀書-徐靖傳》。

馳騖：疾馳；縱橫自如有所建樹?！豆?jié)游賦》（魏-曹植）：“遂駕言而出游，步北園而馳騖?！薄妒酚?司馬相如列傳》：“故馳騖乎兼容并包，而勤思乎參天貳地?！?/p>

羸瘠：瘦弱?！侗饼R書-王昕傳》：“昕體素甚肥，遭喪后，遂終身羸瘠。”奪魄：驚心動(dòng)魄；失魂落魄?！夺陨教扉T歌》（唐-宋之問）：“試一望兮奪魄，況眾妙之無窮。”《贈(zèng)王茂元司徒制》（唐-李德裕）：“來必挫鋒，去者奪魄?！?/p>

擁滯：留滯，阻滯；滯緩?！端螘?劉穆之傳》：“穆之內(nèi)總朝政，外供軍旅，決斷如流，事無擁滯?！被簦貉舆t；停留?！妒酚?龜策列傳》：“還遍九州，未嘗愧辱，無所稽留?！?/p>

祝融：《越絕書》：“祝融治南方?！薄赌显佬′洝罚ㄌ?李坤昭）：“祝融峰，去地高九千七百八十丈，在諸峰之北，最高，擁諸峰而直上。有祝融廟基。”

屨（jù）：用麻、葛等制成的單底鞋；泛指鞋。《說文》：“屨，履也?！倍巫?“今時(shí)所謂履者，自漢以前皆名屨?！?strong>杖屨：手杖與鞋子；拄杖漫步?！抖Y記-曲禮上》：“侍坐于君子，君子欠伸，撰杖屨?！笨追f達(dá)疏：“撰杖屨者，則君子自執(zhí)杖，在坐著屨?！薄杜f唐書-宦官傳-楊復(fù)恭》：“詔復(fù)恭致仕，賜杖屨?！薄鹅裟舷ν罚ㄌ?杜甫）：“興來猶杖屨，目斷更云沙?！?/p>

老人星：南部天空一星。古人認(rèn)為它象征長壽，故又名“壽星”?！?a target="_blank">史記-天官書》：“狼比地有大星，曰南極老人。老人見，治安；不見，兵起?！睆埵毓?jié)正義：“老人一星，在弧南，一曰南極。”《泊松滋江亭》（杜甫）：“今宵南極外，甘作老人星?！?/p>

羅?。骸对涂たh圖志》卷34：“循州。海豐……博羅縣……羅浮山，在縣西北二十八里。羅山之西有浮山，蓋蓬萊之一阜，浮海而至，與羅山并體。故曰羅浮。高三百六十丈，周回三百二十七里，峻天之峰，四百三十有二焉，事具袁彥伯《記》?！?/p>

【大意】太多憂慮恐玷污了桃源，計(jì)策笨拙怕泥污了銅柱。俺沒辭別炎瘴之地，也沒擺脫跋山涉水的恐懼?；⒗侨栽诟Q視中原大地，俺怎么才能在所歷之處居??？東漢的葛洪三國的徐靖，他們避世時(shí)曾走此路。賢人和愚者確實(shí)有差別，各自按各自的愛好疾馳。瘦弱的俺還能如何？失魂落魄針灸屢屢。滯留長了僮仆慵懶。泊船久了篙師發(fā)怒。終究還是要揚(yáng)帆起航，然而天意如何無人告訴。要到南岳衡山為客，要勉強(qiáng)在那兒親自拄杖漫步。要攀附南天的老人星，在羅浮山中邁開衰步。

【詩意串述】其二共40句。首4句承其一。由于國遭艱危法制損壞，“圣遠(yuǎn)”更加讓人憂愁。俺漂泊在湘水之中，悵望虞舜葬地蒼梧。（由蒼梧而虞舜，由虞舜而圣遠(yuǎn)。）接著16句寫漂泊艱難。像潛魚絕不銜鉤，像走鹿義無反顧。磊落的幽曠之心，真的異于平素。（真心幽曠。）衣食困擾，朋友限于流寓中所遇。（缺衣少食。請朋友幫忙吧，也僅限流寓中所遇。）逆浪“上”行春江沙灘，看到千里“侵”江樹。逆水行舟難擇吉日，時(shí)間一天天空度。（行舟艱難。）家園任其塵埃，舟船反有數(shù)具。加之年老多病糾纏，整天局限在瑣細(xì)的俗務(wù)。像萬古一樣無非一死，俺為啥重視名數(shù)？“多憂”16句寫舟行南方。多憂恐玷桃源，計(jì)拙怕污銅柱。（想過去桃園、銅柱。）俺沒辭別炎瘴之地，也沒擺脫跋山涉水的恐懼。（仍在南方。）虎狼仍在窺視中原，俺怎么才能在所歷之處居??？（沒辦法。）葛洪和徐靖，他們避世時(shí)曾走此路。賢人愚者確有不同，各自按愛好馳騖。（都是南行，各有走法。）瘦弱的俺還能如何？失魂落魄針灸無數(shù)。滯留長了僮仆慵懶；泊船久了篙師發(fā)怒。終究還是要揚(yáng)帆起航，天意如何誰能告訴？（前途未卜。）末4句寫目的。要到南方成為“祝融客”，還要勉強(qiáng)親自“杖屨”。要結(jié)托南天的老人星，要在羅浮邁開衰步。（祝融峰、羅浮山皆有道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