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fā)表于《湘江文藝》2024年3期頭條

一

正子時了，大門仍敞開著半邊。堂屋內(nèi)兀自亮著松油燈。一個二十五六歲的漢子，一手推磨，一手給磨子添糯米。

房子是三間六的土磚屋，大半蓋著瓦，小半蓋著發(fā)黑稻草。漢子是房子唯一主人。房子由他爺爺傳給他爹，他爹再傳給他。漢子小時候，最喜歡彈弓打鳥。十歲上下的一次，鳥沒打著，石子打在樹上，彈了回來，恰恰彈在右眼上，將個眼珠彈了出來，從此獨眼了。

漢子一如他爺爺、他爹，無田無山，也不租大戶人家田種，也不去大戶人家當長工、打短工，靠著賣糖油粑粑過日子。漢子的糖油粑粑好吃，味道蓋過方圓幾十里內(nèi)同行。漢子的日子，也就像個樣子，三餐無憂外，還能攢幾個錢，以備娶堂客。這當然比不上大戶人家，和一般農(nóng)戶比，卻要好出不少。一般農(nóng)戶，大都吃兩餐。

這塊兒，無論男女老少，人人都認識他，都管他叫“獨眼粑粑”。至于他的大名，知道的沒有幾個。便是知道的幾個，也只管他叫“獨眼粑粑”。

下午時，一高一矮，和獨眼粑粑一般年齡的兩個漢子，一人背條長槍，到了獨眼粑粑家。高個漢子拄著長槍，大拇指朝自己一翹，說：“知道不，我們是孫二爺?shù)娜恕！豹氀埕昔喂?，說：“見過，見過，兩位爺都是角色?！备邆€漢子說：“知道不，抗日義勇軍湘潭支隊第七大隊副大隊長兼第四中隊中隊長是誰？”獨眼粑粑壓根兒沒聽清高個漢子說了些什么，搖著頭。高個漢子又說了一遍。獨眼粑粑仍沒聽全，卻知道了意思，說：“哪位爺？你？他?恭喜，恭喜?！备邆€漢子說：“你蠢，還是裝蠢？是我們孫二爺。孫二爺、孫隊長說了，明天的糖油粑粑，我們四中隊包了?！卑珎€漢子說：“明天巳時初，你擔擔糯米粉子送到我們游擊隊駐地?！豹氀埕昔涡睦镌绨l(fā)虛了，顫著聲音，打著拱手，說：“小本營生，有點閃失，老本就沒了。要不，兩位財神爺找別人去賺這發(fā)財錢？”孫二爺?shù)拇竺?，喚作孫家虎，是名頭大得嚇人的土匪頭子。有一次，孫家虎帶著十來個土匪吃了他五十個糖油粑粑，一個子也沒給。矮個漢子說：“獨眼粑粑，你是真不懂事，還是假不懂事？二爺是游擊隊隊長了。什么是游擊隊？懂不？二爺說，游擊隊，鐵打的紀律，愛民護鄉(xiāng)，愛國打日本，能不給錢？二爺說了，糖油粑粑若是做得好，還有賞金?！备邆€漢子有些不耐煩了，說：“獨眼粑粑，我倒是學著二爺，愛民護鄉(xiāng)。我手上的吹火筒，愛不愛民，就不知道了?！豹氀埕昔未騻€冷顫，說：“去，我哪說了不去？肯定去。”

兩個背槍漢子走了。離開時，矮個漢子丟下一句話：“誤了時辰，我燒了你的屋?！?/span>

二

東方有了魚肚白，獨眼粑粑也沒洗漱，也沒吃早飯，穿雙新草鞋，戴頂爛草帽，敞開著土布短袖衣，扎緊了扎襠褲，一頭擔著半水桶糯米粉，一頭擔著灶和油、糖之類，出了門。太陽已是老大時，到了曉霞山中林寺。

中林寺住持碧悟和尚，帶著手下兩個僧人，在掃大殿前坪落葉。

獨眼粑粑說：“大和尚，都說你斷事最準。你說，孫二爺叫我去，是兇是吉？”碧悟和尚說：“阿彌陀佛，獨眼粑粑，幾天前，孫二爺成了正果。今天，有不少人去了孫二爺那。來的人，都會成正果。他是真正的大和尚，會渡著你們都成正果的?！豹氀埕昔握f：“不是說孫二爺是游擊隊長嗎？到底是大和尚，還是游擊隊長？他也成正果了？”碧悟和尚說：“是的，是的，孫二爺是大和尚，成正果了?！豹氀埕昔斡謫枺骸澳銊偛耪f，我也會成正果？我這個背時樣子，有正果成？”碧悟和尚說：“阿彌陀佛，你沒成正果的相，有成正果的命。”一聲嘆氣，說：“孫二爺不該要你也成正果。也是命中注定，沒辦法的事。”獨眼粑粑愣了愣，將沒瞎的左眼一眨一眨，說：“大和尚，點撥下我吧。你說的成正果是什么意思？話里有話呢?！北涛蚝蜕姓f：“雖然不是天機，卻也不好泄露。待會你就知道了，用不著問我的?！?/span>

獨眼粑粑咀嚼著碧悟和尚的話，到了那片楠竹林邊，依舊沒鬧明白碧悟和尚的意思。一聲嘆氣，自言自語：“一沒堂客，二沒崽女，跟和尚差不多，早成正果了?！狈畔?lián)?，扁擔使勁敲著跟前楠竹，敲了三下，楠竹“嘭嘭”作響，滿竹林內(nèi)麻雀都飛了起來。

不一會兒，竹林里走出一胖一瘦兩個背著長槍的漢子。兩個都是四十歲上下。胖的漢子說：“獨眼粑粑，客人都到了，就你晚到。”瘦的漢子拿出一塊黑布，蒙了獨眼粑粑雙眼。胖的漢子擔著獨眼粑粑的擔子，在前面走，瘦的漢子牽著獨眼粑粑，下坡，上坡，左拐，右拐，走了三里來地，到了游擊隊駐地。

駐地有大小房子五十余間，三分之一是火磚瓦屋，三分之一是土磚瓦屋，三分之一是土磚茅草屋。房子一沒講究風水，二沒講究祖宗規(guī)矩，想怎么建就怎么建，想加幾間屋，就加幾間屋，建得不規(guī)不矩，亂七八糟。屋前有個大坪，大坪里有四棵大槐樹，樹齡均是三百余年，樹心早被歲月鏤空了。

這四棵大槐樹，大有來歷。老久前那年，滿清軍隊打到了湘潭城。孫家虎祖上和許多湘潭漢子一樣，腦子里只有一根筋：不投降，打死也不投降。和許多湘潭漢子一起，助著南明何騰蛟，死守湘潭城。城破了后，滿清恨湘潭人助明抗清，屠得湘潭城內(nèi)不足百人。孫家虎祖上從死人堆里逃了出來，逃到了曉霞山筆架鋒下中林寺。曉霞山是南岳七十二峰之一，筆架峰與祝融峰遙遙相對，山上各色樹和各色竹子層層疊疊，參天古木數(shù)不勝數(shù)，往日里，云遮霧繞，神神秘秘。中林寺住持和尚見說是抗清志士，容下了他。助著他在離中林寺不遠處，建起了十數(shù)間火磚瓦屋。他在屋前種下了四棵槐樹，說，一樹遮蔽一方，四棵樹將四方都遮蔽了，滿清想找他也找不到。即使萬一找到了他，槐樹惹鬼，鬼來了，滿清兵勇望見能不怕？哪還敢再找他麻煩。不久，招募了十來個人，做了“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的生意。并且定下規(guī)矩來，子子孫孫都得做這個正經(jīng)生意，若是做別的營生，則是不孝子孫。開始兩代，只搶官家和惡紳。于是，孫家虎祖上，博得了湘潭宋江的美名。接下來幾代，只搶有錢人。到了孫家虎他爹和孫家虎這兩代，天下大亂，已是民不聊生，富戶愈來愈少，窮人愈來愈多，若是只搶有錢人，得三天兩頭餓肚子了，只得改革，能搶的都搶，管他官家或平民，管他有錢與沒錢。

坪里，三個一堆，五個一群，大約有五十來個漢子。有背槍的，有沒背槍的。背槍的人數(shù)少，不足二十個，原都是孫家虎手下的土匪，幾天前，和孫家虎一起，做了游擊隊員，已是抗日義勇軍戰(zhàn)士了。沒背槍的，是孫家虎叫手下喚來的七里八鄉(xiāng)的漢子。

先天，孫家虎手下去這些沒背槍的漢子家里，打著拱手，對漢子們說：“我們二爺說了，往年，二爺帶著我們吃天、吃地、吃富、吃貧、吃四方，對不起四方鄉(xiāng)親，多有得罪和冒犯，今年端陽節(jié)是個黃道吉日，上午巳時，是個吉時，二爺正式金盆洗手，不再干土匪了，干愛國的游擊隊，你得去二爺家觀禮。每個觀禮的人，二爺都準備了五塊光洋賠罪。”有膽子小的，說：“我不要二爺?shù)馁r罪光洋，觀禮，就不去了?！奔由弦痪淇蜌庠挘骸白６敶蛉毡荆扉_得勝?！睂O家虎手下拉下臉來，說：“我們二爺說了，別敬酒不吃吃罰酒，有光洋不去領，你就得拿十塊光洋給我們打日本。”那漢子將腦子里算盤一撥，領光洋總比出光洋好，答應了來觀禮。

一胖一瘦的背槍漢子，取下了蒙在獨眼粑粑臉上的黑布，領著獨眼粑粑到了屋檐下。胖漢子說：“你就在這里炸糖油粑粑。二爺說了，今天是端陽節(jié)，他先請大家吃幾個糖油粑粑，墊墊底，再請大家吃餐飯。不管是誰要吃，你都讓他吃：每個人最多吃三個。全炸完了，找我們二爺結帳就是。你自己心里記個數(shù)。二爺說了，按你說的數(shù)付錢?！豹氀埕昔我琅f有些擔心，見瘦子面相善良，輕聲說：“活菩薩，你實話告訴我，二爺不會賴賬吧？我做小本生意的，虧蝕不起?！笔轁h子眼睛一橫，面相轉惡，說：“虧你也做了好多年生意。你說，閻王會賴鬼的帳不？這么蠢的話也問得出。再問，老子送你一槍子?！豹氀埕昔螌㈩^直點：“那是，那是。二爺如今游擊隊了，哪會呢？”

有不要錢的糖油粑粑吃，那些背了槍和沒背槍的漢子，都排著隊來吃。獨眼粑粑的半桶糯米粉子炸得飛快，太陽還遠沒到正中，沒了。排的隊依舊有那么長。有些漢子，已經(jīng)吃了三個甚至六個糖油粑粑，又在后面排隊了。奇怪的是，坪里背槍的漢子愈來愈多，沒背槍的漢子，愈來愈少。分明有不少漢子，剛才是沒背槍的，這會兒也背上槍了。

三

糯米粉子做成了糖油粑粑，糖油粑粑都進了漢子們的肚子。胖瘦兩個漢子引著獨眼粑粑到了正堂。正堂正面墻上，有一塊大匾，匾上寫著“聚義廳”。匾下有個神龕，神龕里供著兩個神像。一是關老爺，一是孫家虎祖上。兩個神像都是正氣凜然，殺氣騰騰，威風八面。神龕兩邊，有一副年代久遠、尚能辨認的對子：搶滿清官府，劫天下浮財。神龕的上面有橫批：替天行道。神龕下，一張雕花太師椅。

一個四十五六歲的侏儒，坐在太師倚上，他身后站著兩個挎駁殼槍的壯漢。侏儒指著正堂內(nèi)唯一的女人罵：“不死的貨，這樣的蠢話也說得出來?！眿D人牛高馬大，和侏儒一般年齡。侏儒指著那邊的八仙桌，說：“站到八仙桌邊去。”婦人低著頭，怯生生中，站到八仙桌旁了。侏儒身子一彈，離了太師椅，敏捷地爬上八仙桌邊長凳，更敏捷地爬上了八仙桌，滿臉威嚴，說：“靠近點?！眿D人將臉湊近了點兒。侏儒說：“老子怎么就娶了你這么一個蠢婆？還有這么遠，老子能打到？”婦人又將臉湊近了些。侏儒甩了婦人一個嘴巴，說：“老子的隊伍是烏合之眾？”婦人低聲說：“不是，二爺?shù)年犖楫斎徊皇?。”侏儒又甩了婦人一個嘴巴，說：“還說蠢話不？”婦人說：“不說了?！辟逶偎α藡D人一個嘴巴，說：“該如何說話？”婦人說：“二爺?shù)年犖?，個個都是武松李逵，所向無敵，戰(zhàn)無不勝?！辟逵炙α藡D人兩個嘴巴，說：“長點記性，再說蠢話，小心我揭了你的皮?！?/span>

侏儒就是孫家虎，婦人是他堂客。孫家虎原有個哥哥，比孫家虎大三歲。孫家虎八歲那年，他哥哥患了什么病，死了。二十五年前，孫家虎去茶恩寺打擄，順手搶回了個姑娘。姑娘當晚變成了婦人，成了他堂客。只是這么多年過去了，婦人沒給孫家虎生個一男半女。孫家虎本想再搶個女人，因碧悟和尚給他把脈、看全身相，說，孫家虎命中注定，沒有招崽女的命，作罷了。

剛才，婦人見孫家虎新招的隊員，駝了半邊背，一聲嘆氣，自言自語：“烏合之眾，如何能打日本人？只怕會被日本人活吃了?！眿D人聲音好輕，別人都沒聽到，偏偏孫家虎聽到了。就要打仗了，兆頭不好的話，如何說得？這不是咒他嗎？孫家虎來了脾氣，動了家法。打堂客，孫家家法是摑嘴巴；打手下，孫家家法是鞭子抽。

孫家的開山祖宗，雄壯偉岸，八面威風。祖宗的八面威風，孫家各代實實在在繼承了。不知道怎么回事，個子卻是一代不如一代，一代比一代矮，到了孫家虎這代，成了侏儒了。

孫家虎消了氣，“哧溜”一聲，從八仙桌上下來了，昂首挺胸回到神龕下面，在太師椅上坐定了。獨眼粑粑心里早盤算好了，實炸了糖油粑粑一百五十六個，就說炸了二百零一個，小心翼翼朝孫家虎走過去，還沒開口，孫家虎指著他說：“獨眼粑粑，你急什么急？等等?！敝钢陂T口候著的漢子說：“你過來?！蹦菨h子二十歲上下，怯生生的，指著自己的鼻子說：“我？”聲音小得如蚊子哼。孫家虎說：“不是你是誰？”漢子過來了。孫家虎從旁邊的篾簍里拿出五塊光洋，說：“叫什么名字？哪個鄉(xiāng)，哪個保，哪個甲的？”漢子說了。孫家虎說：“這五塊光洋給你?！睗h子喜孜孜地接了光洋，說：“謝二爺。二爺真是活菩薩，比觀世音還要觀世音?！睂O家虎說：“你現(xiàn)在是抗日義勇軍湘潭支隊第七大隊第四中隊的游擊隊員了。五塊光洋是安家費，你好好收著。過幾天，再給你爹娘送去。往后，每個月三石谷，夠你們家過上好日子的。不是我說，湘潭縣，每個月能賺三石谷的漢子有幾個？”那邊，一個中年漢子遞過來一支鳥銃，一把板刀。鳥銃銃管有些彎曲。孫家虎說：“沒槍了，只有鳥銃。鳥銃能打死鳥，多放兩銃，準能打死日本人。再說，鳥銃沒打死，用板刀砍，照舊砍死他。往后，弄到了槍，再補發(fā)給你?！蹦菨h子滿臉驚愕，說：“二爺，你不是說，是來看你金盆洗手嗎？我爹娘不會肯我參加游擊隊。我是獨子，國民政府有規(guī)定，獨子不抽丁?？偟媒o我們家留香火吧？”孫家虎眼睛一瞪，拉下臉來，說：“烏七八糟的說些什么？兩條路由你選，一是拿了鳥銃、板刀和光洋，跟著老子火里水里打日本，一是你帶我兩個兄弟去你家，燒了你家的屋，剁了你的腦殼。娘的，打日本人，還由得你打還是不打？你以為國家是我一個人的？你沒有份？你是獨生子，老子也是獨生子。你金貴些？”孫家虎身后一個漢子大聲嚷：“打日本還是砍腦殼？干脆點。打日本，就拿著鳥銃和板刀，跟著二爺，將日本往死里打。不打日本，就燒了你家的屋，剁了你的腦殼。日本都不打，還要那棟屋干嗎？還要你那腦殼干什么？”那二十歲上下的漢子一聲嘆氣，哭喪著臉，說：“我打日本，使勁打，打，還不成嗎？”接過了鳥銃和板刀，做了游擊隊員。

孫家虎問：“還差幾個？”站在他身后的一個漢子答：“差一個?！睂O家虎說：“還有別的人嗎？”站在他身后的另一個漢子答：“二爺，沒了。有一個沒來，明天，我去燒了他家的屋?！睂O家虎指著獨眼粑粑說：“獨眼粑粑，過來。”獨眼粑粑心里猜著糖油粑粑錢打了水漂，卻想做著最后努力，要回一個錢，是一個錢，說：“二爺，一共炸了二百零一個糖油粑粑。他們說，二爺做了游擊隊，打日本了，不打我們這些豬狗不如的了。大家都說，打日本的人，對我們，也手軟了，心好了，愛民如子了，至少本錢會給了?！睂O家虎望了獨眼粑粑良久，搖了搖頭，望了望身邊篾簍，說：“我說獨眼粑粑，做鬼搶香火都要手腳快，你怎么這時候才來？這不，光洋沒了。放心吧，二爺我從不賴弟兄的帳。算我欠你五塊安家費，殺了日本人，領了賞金再還你?！庇终f：“槍沒了，鳥銃也沒了。往后，再補發(fā)槍給你?！鞭D過臉，對身邊漢子說：“拿把板刀給他?！庇腥四昧税寻宓哆^來，遞給獨眼粑粑。獨眼粑粑忙將兩只手躲到背后，說：“二爺，我也要打日本？”孫家虎說：“明說了吧，你這樣子，打日本，不配。人家沒來，差一個人。你不配，也得硬著頭皮配，也得硬著頭皮打日本?！豹氀埕昔握f：“二爺，你看仔細，我只有一只眼睛。”孫家虎說：“哼，一只眼睛，一只眼睛怎么了？一只眼睛最好打日本了。誰打槍不是睜只眼閉只眼。你一只眼睛，閉也不要閉了。”獨眼粑粑還想說什么，孫家虎身后的一個漢子，眼睛鼓成了燈籠大，嚷了起來：“不打日本是吧？走，砍腦殼去。”獨眼粑粑嚇得臉色慘白，說：“打，我早就要打日本了?！毙恼f：“人一個，卵一條，打日本就打日本吧，犯得著砍了腦殼？”

獨眼粑粑接過了板刀，成為抗日義勇軍湘潭支隊第七大隊第四中隊的游擊隊員了。

四

十天前的那天，下午三點時分，抗日義勇軍湘潭支隊第七大隊大隊長馬飛龍和曉霞山土匪頭子孫家虎到了曉霞鄉(xiāng)鄉(xiāng)公所，商討抗日義勇軍湘潭支隊第七大隊收編孫家虎人馬的事兒。那天，日本人尚沒有占領長沙城，湘潭境內(nèi)更是看不到一個日本兵。

先天晚上，孫家虎跪在大堂神龕前，獻了供果，點了香燭，叩了響頭，稟告了關老爺和他家祖宗，他準備走宋江的路，接受民國招安。孫家虎說，民國這么多年了，早已不是滿清，祖宗你只說了不能投降滿清，沒說不能投降民國。如果關老爺和祖宗同意他接受民國招安，就連打三個圣卦。

孫家虎連打了三次卦，都是圣卦。

沒待馬飛龍發(fā)話，孫家虎照例打了拱手，說：“從我家祖上在湘潭城抗清算起，打外族敵人，幾百年了，老孫家什么時候含糊過？哪代人不是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孫家規(guī)矩，只要提到祖宗，必打拱手。馬飛龍大拇指一豎，說：“是的，對民族敵人，老孫家代代都是好樣的，兄弟我十分佩服?！睂O家虎說：“入不入你的游擊隊，二爺我都會打日本。老話說，話若說得明，牛肉能敬神。入不入游擊隊，得看馬隊長怎么個表示?！瘪R飛龍當即拿出了三百塊光洋相贈，說：“加入了我們第七大隊，往后的給養(yǎng)，自然是由第七大隊供給，再不用孫二爺辛苦去籌款了?！睂O家虎聽懂了馬飛龍的話，加入了游擊隊，不能再干土匪的勾當，搶東搶西了。孫家虎接過光洋，說：“光洋是次要的。不是我吹牛皮，我孫家虎的錢，不會比你馬隊長少?！瘪R飛龍說：“都是一家人了，有什么要求，孫二爺你只管提?！睂O家虎說：“明人不說暗話，我孫家虎一是一，二是二，沒花花腸子。馬隊長，你能給我一個什么官？我們家祖上，是跟著侯爵爺何騰蛟打滿清的大英雄，哪能隨隨便便給個什么官就出山？我老祖宗怎么想？侯爵爺怎么想？我的臉不打緊，我祖宗的臉，侯爵爺?shù)哪?，只怕丟不起?！?/span>馬飛龍說：“孫二爺，你攏共有多少人?”孫家虎說：“也不算多，在家里正經(jīng)吃飯的，有五十五個。沒在家里吃飯的，有百多號人。不是二爺我替那些不爭氣的吹牛皮，都是武松、李逵一樣的角色，個個能打死虎。若說槍法，也是一等一的好，說打眼睛，絕不會打鼻子?！?/span>

湘潭縣做土匪的，有兩種，一種是職業(yè)土匪，和土匪頭子吃住在一起，喚作“在家里正經(jīng)吃飯的”，還有一種，亦民亦匪，來了興致，跟著土匪頭子去搶劫，沒興致，在家為民，這個喚作“沒在家里吃飯的”。馬飛龍見孫家虎“在家里正經(jīng)吃飯的”，都有五十五個，叫孫家虎當了抗日義勇軍湘潭支隊第七大隊副大隊長兼第四中隊中隊長。孫家虎答應了，只要是馬大隊長的命令，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絕不會有半絲含糊。

端陽節(jié)的先天上午，馬飛龍的警衛(wèi)馬月明騎匹快馬到了四中隊駐地，傳達了馬飛龍命令，叫孫家虎帶著“在家里正經(jīng)吃飯的”，在端陽節(jié)下午三點前，趕到花萼鄉(xiāng)煙墩村，埋伏在易家垅那邊的易家山上。馬月明說，得到了準確情報，有一股日本兵會去花萼鄉(xiāng)煙墩村打擄，馬大隊長下了大決心，消滅這股日本兵，為湘潭縣豎個榜樣。馬大隊長說，七大隊所屬四個中隊，均須全力以赴，誰如果耍奸，軍法無情。馬月明臨走時，朝著孫家虎打著拱手，再次說：“馬大隊長特別囑咐，孫副大隊長務必將五十五個'在家里正經(jīng)吃飯的’弟兄全帶去，三點前趕到易家山上。至于沒在家里吃飯的，這次就不勉強了?！瘪R月明出發(fā)前，馬飛龍囑咐道：“記住，重要的話，要多說幾遍?！?/span>

馬月明說罷，鞭子一甩，騎著馬飛快地沒了影子。

孫家虎“在家里正經(jīng)吃飯的”只有二十五個，槍倒是有五十來支，都是孫家歷代積攢下來的。有四十多支能打響，十來支不是少了槍栓，就是槍管兒彎了，打不響了。另外還有兩只鳥銃，一支銃管彎了，一支銃管被鐵銹堵死了。孫家虎心說：“只帶二十五個人去，牛皮吹破了，還不被馬飛龍笑死？我自己丟得起人，我家祖宗和侯爵爺如何丟得起人？再說，不知道積了幾代人的德，才換來的副大隊長的官，只怕也會沒了。得抓緊擴充人馬?！?/span>

孫家開山祖宗直至孫家虎，代代都說，做土匪畢竟叫人厭，逼著人家做，會天不蓋，地不載。幾百年了，跟著他們孫家干土匪的，都是找上門來的主，沒有誰被孫家逼著干。因此，在他們家“正經(jīng)吃飯的”，多時，沒超過四十個，少時，卻也沒少于二十個。

孫家虎想，如今，他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游擊隊，打日本了，是人人都得敬著的行當，該是可以逼著人家做的。道理明擺著，國家又不是孫家虎一個人的國家，大家都有份，憑什么孫家虎要打日本，別人可以不打？當然大家都得打。再說，國民政府也是這樣做的，一根繩子綁著那些壯丁去打日本。他也就理直氣壯地招兵買馬，也就有了剛才的“金盆洗手”：要么打日本，要么砍腦殼。

因是端陽節(jié)，游擊隊的中餐，每人有一枚鹽鴨蛋，一飯碗黃瓜燒黃鱔，一飯碗肉炒辣椒，半飯碗雄黃酒。孫家虎之所以叫廚房黃瓜、雄黃酒、黃鱔“三黃”齊備，是他想通了一個理兒，“三黃”辟邪。天底下，最邪莫過于日本人，應該也可以避。

往日，除了飯管飽，菜則是一飯碗時令小菜，半飯碗油渣、豆腐、豬下水、蝦米之類的小葷，外加兩只鹽辣椒，或者一調(diào)羹剁辣椒。隔十來天，有一飯碗肉炒辣椒。孫家虎手下，人人都說，給孫二爺干，飯菜比給一般大戶人家打長工要好，與家里伙食比，則是天上和地下的區(qū)別。孫二爺就是脾氣差點兒，時不時有些罵人和打人，若是說到義氣，說到對手下的好，三國里劉備，梁山上宋江，也沒得比的。

中飯時，孫家虎端著那碗雄黃酒，和這個碰，和那個碰，五十多個隊員全碰了碗后，站在那張?zhí)珟熞紊?，拍著胸部說：“弟兄們，今天若是打了勝仗，殺死了五十個以上的日本人，明天的中飯，擺八碗，大家大碗喝酒，大筷吃肉。誰不醉，我鞭子抽誰的屁股。今天要打仗，只許喝半碗?！彼f，明天一大早，他就叫人在誰家買一頭豬，在誰家網(wǎng)一網(wǎng)魚。他確信，下午一定能打勝仗。他想明白了，他有五十多個隊員，每人打死一個，應該不在話下：就是槍一舉，扣動扳機，或者大刀一揮，剁了日本人腦殼的事兒。日本人打進湘潭縣之前的兩天，縣政府叫各鄉(xiāng)在所管轄的保甲都貼了告示，不管是游擊隊員，還是普通民眾，打死一個日本人，獎兩百塊光洋。殺死五十個日本兵，一萬塊光洋，夠他的游擊隊大手大腳用上一陣子了。

一點時分，一頂轎子擺在了屋前坪里正中。轎子不太講究，幾根麻繩將一把竹睡椅綁在兩根竹竿上的那種。孫家虎給關老爺和他家祖宗叩了頭后，走了出來。一個四十歲上下的漢子站在轎邊，大聲喊：“恭請孫二爺上轎?！睂O家虎搖著芭蕉扇，走到轎邊，嘆口氣，對那漢子輕聲說：“這也要我教？馬大隊長騎馬，那幾個中隊長，該是坐轎。他們的人，會你這么說？你這么說，不將老子的面子丟盡？蠢寶呀，得說恭請孫副大隊長上轎?！睗h子大聲喊：“恭請孫副大隊長上轎。”孫家虎這才爬上轎，芭蕉扇一揮，說：“給老子開拔?！?/span>

四個抬轎的游擊隊員同聲喊：“開拔了?！睂⑥I子抬了起來。“吱呀”“吱呀”聲中，大家跟著轎子，懶懶散散開拔了。五十六個人的隊伍中，除了孫家虎腰間插著駁殼槍，沒有背板刀，獨眼粑粑背著板刀，沒有拿槍，其他的隊員，均帶著兩樣武器，板刀和槍或者鳥銃。那些槍，隊員們直的直挎著，橫的橫掛著，提的手提著，灑脫的，索性拄著走。兩個背鳥銃的，倒是扛在肩上，像個正經(jīng)游擊隊員。

孫家虎將五個六十歲以上老隊員留了下來守寨子，囑咐了他們，準備好鞭炮、錢紙、香、燭，準備好祭獻的三牲。隊伍回到駐地，得同時點燃五盤鞭炮。他將帶兩顆日本人的人頭回來，祭祖上和侯爵爺，三牲得早早地擺在祭壇上。如有怠慢，他認得五位是叔叔，家法只怕不會認得。這五個老隊員，十七八歲起，就跟孫家虎的爹在刀口上舔血了。

孫家虎交待了下去，仗打完了后，若是有馬飛龍的人問新加入游擊隊的隊員，什么時候跟著孫二爺?shù)模辉S說是新加入的，更不許說，是孫二爺強拉著愛國的，得說跟著孫二爺幾年了，大小陣仗都經(jīng)歷過無數(shù)，如今日本人打來了，也就跟著孫二爺金盆洗手、愛國抗日了；絕不能說，剛剛學會的扣扳機，得說用吹火筒吹人，也吹了不下十個，如今，拿著吹火筒，正正經(jīng)經(jīng)吹日本人了；扛的槍打不響的，不許說打不響，得說別看這吹火筒舊得老掉牙，準頭卻是沒差的；不管吹火筒能不能吹出火，遇著日本兵，一律要擺出射擊的姿勢：就是嚇，也要嚇死幾個；日本兵也是他娘養(yǎng)的，沒不怕槍的理。

孫家虎說，誰若在讓他在馬飛龍面前丟了人，回到曉霞山，先挨一頓鞭子，再餓他三天。孫家虎說：“你們丟得起人，老子的列祖列宗丟不起人，侯爵爺更丟不起人。”

五

孫家虎的人馬到了指定地點，煙墩村的易家垅，爬上了易家山。孫家虎看了看懷表，兩點半。懷表是馬飛龍送他的。

沒一袋煙久，馬月明騎著馬到了易家山下。跳下馬，小跑著上了山，邀孫家虎到了山頂，指著正對面的蠟燭屋場的那一片竹林，說：“一中隊埋伏在那片竹林內(nèi)?！敝钢睂γ娴狞S土壩，說：“二中隊埋伏在那兒。”指著右手邊的木魚山，說：“馬大隊長親率三大隊和偵察隊埋伏在那兒。”除了打家劫舍，孫家虎哪見過真陣仗？心說，這不是脫褲打屁，多此一舉嗎？干嘛要埋伏？又不是小孩捉迷藏，拿著槍朝著日本人就打，拿著板刀朝著日本人就砍，痛痛快快。馬月明說：“日本人會從孫大隊長這兒進入大口袋，且記且記，日本人進入口袋前，萬萬不要驚動日本人。木魚山響起槍聲后，我們大家一齊開火?！瘪R月明先天沒說“口袋 ”，孫家虎如何能明白？這時，馬月明說了“口袋”，孫家虎再看地形，徹底明白了，讓日本人進入包圍圈，一二三四中隊同時打。這么一來，日本人就是有翅膀，也沒法兒飛出去。他甚至明白了，這么打，游擊隊死的人將是最少，戰(zhàn)果卻最大。

馬月明囑咐：“一定要埋伏好，一定要讓日本人走進伏擊圈，一定要聽到木魚山的槍響才開槍?！弊詈笳f：“違令者，殺。”下了山，跨上了馬，一溜煙，去木魚山了。

易家山不高，山上滿是人高灌木。孫家虎帶著大家趴在灌木叢里了。從山下往上望去，易家山上，與平常哪有兩樣？有風時，灌木叢懶散地搖上幾搖，沒風時，安安靜靜，一動不動，哪能看到半個人影？趴在離孫家虎十數(shù)步遠的隊員，走了過來，說：“二爺，男子漢，哪能這么趴著？男子漢，該光明正大，和日本人槍對槍，刀對刀。那樣才叫頂天立地。這么趴著，別說日本人看我們不起，我自己也看自己不起?！睂O家虎眼睛一橫，說：“就你屎少屁多。去，去趴著，不趴，老子揭了你的皮。”那隊員只得回到原位趴下，大氣也不出，忍著一身臭汗，屁也不放一個。

一個多小時過去了，太陽依舊灼人，日本人卻是影兒也沒有。趴在孫家虎身邊那隊員，委實不耐煩了，說：“二爺，日本人怕不會來了吧？趴在這，喂山蚊子。又熱，我一身都汗透了?！绷硪粋€隊員說：“我們跟著二爺好歹這么多年了，哪有這樣窩囊過？趴在這，動也不能動，比坐牢還難受?！边@個隊員有次搶富商，不小心，被國民政府的警察捉了，坐了半年牢，孫飛虎使了不少光洋，才將他撈出來。

趴在孫飛虎兩邊的兩個，一個快六十歲了，一個五十歲過了兩年，往日里，孫家虎也敬著幾分。何況孫家虎一身早汗得通透，一根干紗也沒了。更要命的是，一身早被山蚊子咬出了無數(shù)小紅坨，這癢，那也癢，抓癢都抓不贏。恰恰在想，日本人如果不來，這縮頭烏龜豈不白做了？又想：“說不準打仗就得這樣，先得耐著性子趴著，再痛快地打?！彼酒饋恚送渌爢T，見大家都不耐煩了，心說：“借著左右兩個，罵上幾句，讓大家都老老實實。打完仗，再賞他們兩個一人一塊光洋?！弊笸谎?，右望一眼，一聲嘆氣，說：“你以為二爺我不熱？沒被蚊子咬？老子一身都癢呢。再趴半個時辰。不趴著，老子叫你們好看。打日本人，哪能不先趴著？”那兩個隊員只得不再啰嗦，別的隊員更是不敢亂說亂動了。

過了一斗煙工夫，孫家虎愈來愈覺得憋屈?；盍怂氖嗄?，哪像這樣趴過？做土匪時，都是痛痛快快。想搶你，就搶你，想打你，就打你。如今，做游擊隊，正經(jīng)人了，反而窩囊，說得過去不？又趴了一會兒，心說：“提供的什么鬼情報？害得老子做縮頭烏龜?！眳s又勸著自己：“打日本人是正經(jīng)事，馬飛龍應該不會騙人。做了游擊隊，做了正經(jīng)人，興許做縮頭烏龜?shù)娜兆舆€多著?！庇謴娖茸约豪侠蠈崒嵟吭谀且粍硬粍?。過了一會兒，他身邊幾個隊員又埋三怨四起來，有說：“二爺，肯定是馬飛龍弄錯了。”有說：“是不是馬飛龍在耍我們？”“打日本人，正正經(jīng)經(jīng)打就是，趴在這，有什么意思？”孫家虎站了起來，雙手叉腰，正要罵馬飛龍的娘，再帶著人馬打道回府，那邊那條往衡陽去的大路上，一溜兒日本兵，挑著太陽旗，由遠及近地走了來。他忙蹲了下來，用望遠鏡仔細地看：隊伍最前面，是一個日本少佐和一個中國人。望遠鏡也是馬飛龍送他的。那個中國人，三十歲上下，戴頂斗笠，穿著白綢對襟衫，腳下一雙布鞋。孫家虎忙趴下了，傳下令去，大家都趴著別動，誰弄出什么聲響來，回到曉霞山，揭了他的皮，又說：“萬萬不可以打走在前面的那個中國人，那個人是我們的眼線。誰打死了他，我叫他償命?！?/span>

那隊日本兵在丁字路口轉了彎，往煙墩村方向開來了。隨即，四處有人喊：“快跑呀，日本人來了?！闭Ｑ酃し?，煙墩村亂成了一鍋粥。各家各戶的男女老少，有趕緊往外逃的，有往山上躲的，沒多久工夫，煙墩村沒人影了。

六

日本軍隊之所以剛進入湘潭，就派了一個小隊，直入煙墩村，因為一幅畫。

日本一個將軍，打仗厲害，對于中國文化也是行家，琴棋書畫都能。那年，白石老人的畫在日本展覽，讓個日本國興起了白石熱。大家都以擁有白石老人的畫為榮。這個將軍當時還是個少尉，參觀了白石老人的畫展，愈看愈喜歡，說白石老人是不世出的大畫家，將在世界美術史上，留下濃描重彩的一筆，能與這樣的大畫家同時代，是人生的一大幸事。

這么多年過去了，他收藏了不少白石老人的畫，卻沒有收藏到白石老人的珍品。幾年前，將軍還在北平城時，曾登門向白石老人求畫，說是只要白石老人開價就成。白石老人叫家人走出來，對將軍說：“老了，朽了，不能畫了。家里茶粗飯糲，房舍逼仄，怕怠慢了將軍，請回吧?！庇彩遣灰妼④姟④娦牡拙粗资先说陌凉?，更惜著他的才華，加上怕造成國際影響，只恨著自己與白石老人無緣，怏怏地走了。

將軍到了湖南后，不知道他通過什么渠道，知道了在湘潭縣花萼鄉(xiāng)煙墩村的馬友元家，有一張白石老人畫的《星斗煙雨圖》，知道了這畫的來龍去脈：花萼鄉(xiāng)的馬家和齊家，兩家關系最鐵，代代都有馬家妹子嫁給齊家，也有齊家妹子嫁到馬家；民國二年時，馬友元的姑祖母嫁給了白石老人的堂弟；那堂弟與白石老人關系最好，對白石老人說，女方提出來了，得有幅齊白石的畫做聘禮。白石老人便畫了《星斗煙雨圖》，交給了堂弟。堂弟將這幅畫送給了馬友元的老爺爺。到這年，民國三十三年，馬友元的老爺爺、爺爺和爹先后作古了，《星斗煙雨圖》便到了馬友元手上。

將軍聽人說過，白石老人常常提起《星斗煙雨圖》，說是他青壯時期的代表作。

將軍下了決心，非得到《星斗煙雨圖》不可。那天，專程到了湘潭，去了剛成立的湘潭縣維持會會長喻銑家。喻銑五十歲上下，青年時候，曾在日本留學。日本將軍說的話，當然用不著翻譯，句句都能聽明白。將軍說是感懷喻銑深明日中相互提攜的大義，特意來拜訪。將軍原本文武雙全：武能殺人如麻，文能將黑說成白，將驢說成馬。他對喻銑深入淺出地說了一番大道理：黃種人得精誠團結，才能戰(zhàn)勝傲慢的白種人，擺脫白種人的迫壓，走向自身的徹底解放。將軍說，在這場偉大的黃種人的解放戰(zhàn)爭中，無疑，日本國由于制度、科技、經(jīng)濟等各方面的領先，更由于日本國是第一個從白種人的迫壓下走出來的國家，處在領袖地位，中國，滿洲國，朝鮮，以及被白種人占領的大片亞洲土地上的黃種人，都應該團結在日本國的周圍。說是也只有這樣，才能打贏這場人種間的戰(zhàn)爭?？墒?，在中國，就有那么些糊涂蛋，不明白這個道理，要做白種人的走狗。喻銑不停地將頭直點，表示他完全贊同將軍的話，憤憤中，說，白種人對黃種人的蔑視和輕侮，已是無以復加，黃種人除了團結在日本國周圍，和白種人打到底，再別無他途。

將軍忽然話題一轉，問喻銑，認不認識馬友元。將軍直言不諱，說，他希望得到《星斗煙雨圖》。喻銑人格和氣節(jié)全無，書卻念了不知道幾籮筐，自視是個人物，說：“我是劉禹錫類人物，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這個馬友元，名不見經(jīng)傳，我如何認識？”日本將軍板著臉，牽強附會、生拉硬扯地說著《星斗煙雨圖》對中日親善、東亞共榮、黃種人戰(zhàn)勝白種人的作用，說得頭頭是道。那口氣，好似只要他得到這張《星斗煙雨圖》，中日兩國將會是萬年友誼，千年盟邦，這個地球，也從此將由黃種人來主宰。因此，不管喻銑認識不認識馬友元，都得給他找到《星斗煙雨圖》。日本將軍拿出一張地圖來，說，這張圖是湘潭縣花萼鄉(xiāng)煙墩村全圖，指著上面一處房子說：“這里就是馬友元家?！彼f，交給喻銑一個小隊，去找馬友元，先禮后兵：先和馬友元談價，能談攏就買，談不攏就看著辦。

喻銑的管家，三十歲上下。他朝著將軍頭一點，腰一彎，說，這事兒，壓根兒不用麻煩喻會長，他和馬友元是兒時同學，一起上樹掏過麻雀窩，下塘捉過鯽魚，進山追過野兔，不知道去過馬友元家多少次。說，就由他帶路，去花萼鄉(xiāng)找馬友元就是。一是他和馬友元的關系最鐵，二是大日本皇軍的軍威，沒誰不服，三是他馬友元拿著這畫也看不懂，將軍出的價又是天價，馬友元沒有不轉讓這畫的理。日本將軍叫管家于端陽節(jié)下午帶一個小隊的日本兵去煙墩村索畫，說，事成后定當重謝。

管家是抗日義勇軍湘潭支隊的眼線。他向抗日義勇軍湘潭支隊的司令林芝云報告了這件事兒，同時，通知了馬友元，趕緊跑路。林芝云寫了一封信，叫人快馬送交了馬飛龍。信上說，命令馬飛龍的第七大隊消滅日本人這個小隊，并且囑咐馬飛龍，這是抗日義勇軍湘潭支隊的首戰(zhàn)，意義非常重大，說，這次戰(zhàn)斗，有獲全勝的條件，要馬飛龍好好把握，萬萬不可以錯過戰(zhàn)機。

那馬友元，得到了信，帶著一家子，以及《星斗煙雨圖》，連夜跑到衡陽去了。

七                   

易家山下，有條能并排走兩個人的田間大路。這條路是通往煙墩村的唯一通道。日本兵排成單列，沿著這條路，精精神神往煙墩村走去。

日本將軍交待了，這次是去買《星斗煙雨圖》，文化上的事兒，大家都得文明一點，萬萬不許在煙墩村撒野。他怕小隊長誤事，特命令一個深懂中文的少佐負責這次行動。于是，這隊日本兵，一不準備燒屋，二不準備強奸，三不準備打擄，四不準備殺人?？瓷先ィ嗌儆行┪拿髦畮煹奈秲?。

日本人在孫家虎的四中隊鼻子底下走。孫家虎一個個數(shù)，恰恰五十個。他本以為，布個這么大口袋，這股日本人少說也有兩三百，哪知道只有五十個。愈想愈不對勁，日本人進了伏擊圈，四個中隊一齊開火，這五十個日本兵，還不三下五除二，全報銷了？到時候，誰打死了多少日本人，如何說得清？馬飛龍若說全是那三個中隊打死的，哪還有他孫家虎的半點功勞？到時候，他拿什么去縣政府領賞？仿佛之中，那一堆白花花的光洋，一塊塊全飛到馬飛龍口袋里去了。沒有賞金，他明天請弟兄們吃肉喝酒還得拿老本出來，這種背時生意，求他干，他也不會干。孫家虎自言自語：“娘的，馬飛龍，看不出，你拿你孫二爺當猴耍。什么命令不命令，狗屁，你二爺我，才不理你那一套。”“老子將五十多個日本兵全滅了，一個也不留給你，五千多塊大洋都是老子的?！蓖L八面地站了起來，駁殼槍朝著山下的日本人隊伍就是一甩，隨著“叭”地一聲槍響，大喊：“給老子往死里打。”

他這一槍，不偏不倚打中了前面的麻雀窩。窩內(nèi)一公一母兩只麻雀，正準備你親我愛做游戲。沒料想飛來顆子彈，嚇得“撲簌”一聲，同時飛走了。

四中隊的游擊隊員，別說誰也沒見過真刀真槍的陣仗，軍訓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有緊緊張張中，朝天放了槍的；有忘記該瞄準了再扣扳機，瞄也沒瞄，扣了扳機的；有不記得該上鏜，就扣了扳機，怎么打也打不響的；有冷靜中，分明瞄準了，卻沒打中的；有本來槍就打不響，索性趴在灌木叢中一動也不動的；有忘記了他是來打仗，將槍放在一邊，趴在那里，咧著嘴，看熱鬧的。山下的日本兵，一個也沒被打中，全迅速地散開了，眨眼工夫，均已趴在水田中，一個個做了泥人，以田埂作掩護，向著山上還擊。那個戴著斗笠的管家，被日本少佐拖著，趴在水田里了。

日本兵醒過神來了，齊刷刷地抬起頭，往山上望去，只見比人還高的灌木密密麻麻，或深或淺的綠色里，開著些紅花、白花、黃花，游擊隊員的影子也沒法兒找著。偏偏綠色里這兒打來一槍，那兒打來一槍，打得稻田里水花四濺。日本人好似不打出幾槍，吃虧了似的，也就朝著山上瞎打，打得山上的花和葉，落了不少。于是，游擊隊沒打死、打傷一個日本兵，日本兵也沒打死、打傷一個游擊隊員。那情形，就好似是一場比賽，看誰的槍更響一樣。

孫家虎自作主張，四中隊和日本兵打起來了，木魚山上的馬飛龍和三中隊隊長面面相覷。中隊長跺著腳，“唉”地一聲長嘆，搖了搖頭，說：“一手好牌，被孫家虎打得稀爛。大隊長，打完這一仗，你得從各中隊抽幾個過硬隊員去訓練四中隊。四中隊這個樣子，就是一群烏合之眾，如何能打仗?！瘪R飛龍沒搭理中隊長，眉頭緊鎖著，猛地大手一揮，牙齒一咬，說：“以血換血，也要滅了這個日本小隊?！彼舐暫埃骸榜R月明。”馬月明到了他跟前。馬飛龍看了看表，說：“現(xiàn)在是四點四十二。你迅速通知四中隊，堅守陣地，后退半步，殺。要偵察小隊迅速通知一、二中隊，五點十分，我們一、二、三中隊同時出擊。告訴他們，不惜一切代價，消滅這股日本人。違令不前者，殺?！?/span>

馬月明要去傳令，剛轉過身，中隊長叫住了他。中隊長說：“大隊長，情況有變，你看那邊?！彼钢菞l通往衡陽的大路。那條大路，能并排走三個人。斜陽里，有兵馬隱約可見。馬飛龍手握望遠鏡，望著那條大路。只見望不到頭的日本兵，浩浩蕩蕩地開了過來。沒多久工夫，看不到頭的日本軍隊清清晰晰了。馬飛龍一聲長嘆，說：“這是去進攻衡陽的部隊，肯定會有一部分參戰(zhàn)。馬月明，你和偵察小隊傳令下去，四個中隊都撤。告訴他們，要迅速，萬萬不可以拖泥帶水。”又說：“由你去通知四中隊，留下五六個人斷后，其他人，撤?！?/span>

馬月明剛走，看不到頭的日本兵的隊伍里，至少有五百人，已散開成了戰(zhàn)斗隊形，或走小路，或走稻田，朝著孫家虎中隊所在的易家山，迅速包抄了開來。看不到頭的大隊人馬，繼續(xù)朝著衡陽方向浩浩蕩蕩地開去。

馬飛龍一聲長嘆，說：“撤?！睅е嘘牭娜笋R，從木魚山的后山撤了。一、二中隊，得到命令后，在悄然中，也安全迅速地撤了。

八

四中隊的三十來個新隊員，都是老實巴交、膽小如鼠的角色。往日里，望著槍都有幾分膽怯，這時候拿著槍，想到要殺人，心里更是發(fā)怵。孫家虎命令“往死里打”時，拿著打不響的槍的，自然沒打響，拿著打得響的槍的，有十來個，七摸八摸，總算將槍打響了，子彈卻不知道飛到了哪塊兒。另有十來個，不是望著槍發(fā)蒙，就是盤來盤去，也沒法兒叫槍噴出火來。見那邊數(shù)不清的日本人，朝著易家山如狼似虎地快速開過來了，一個個嚇得全身直哆嗦，心底都在對自己說：“得趕緊逃?！彼麄兌冀o自己找到了開溜的理由：得給爹娘送終；崽女還沒成人；女人的邊也沒沾過，這輩子白來了；打死了，沒命了，不值。一個個趁著孫家虎和他的二十來個老隊員在認認真真打日本人，沒注意他們，偷偷地溜到后山，將手上的槍和背上的板刀一扔，飛快地跑得沒蹤沒影了。

這些人中，當然有獨眼粑粑。

二十個原在孫家虎手下干土匪的，或多或少受過孫家虎，或者還要加上孫家虎的爹的恩，本已鐵了心，這輩子交給識他們的主孫家虎，什么死不死，生不生，早沒當回事，當然沒一個開溜。只是他們做土匪，做得人見人怕，都是一等一的好材料；做游擊隊員打仗，軍事素養(yǎng)卻是幾近為零。一個個左瞄右瞄，就是打不中日本兵。

孫家虎左手邊，那個五十歲出頭的隊員，大聲說：“二爺，怕不成了，好多日本人，我們撤吧。犯不著為馬飛龍將命送到這。”孫家虎說：“這樣子能撤？娘的，總要打死一兩個。一個都不打死，馬飛龍還不笑死我？子彈打了一籮筐，日本人沒打死一個?！薄叭擞幸粡埬槪瑯溆幸粡埰?。老子丟得人起，老子的祖宗丟人不起?！薄袄献拥淖孀?，可是跟著侯爵爺何騰蛟打滿清的大英雄。”

這二十個鐵桿隊員，聽了這些話，個個知道，無論如何，也要打死幾個日本人，不然，他們孫二爺?shù)哪槢]地方擱，他們的臉自然也沒地方擱。人，臉沒了，要命干嗎？于是，個個拼命射擊。其中有三個隊員，幾乎同時來了靈感，同時悟到了，要怎樣打槍，怎樣瞄準，才能打中。三個在欣喜中，幾乎同時喊：“二爺，老子再打不中，你就砍了我?！笨蹌恿税鈾C，分別從三管槍中，飛出三顆子彈，不偏不倚，打中了三個日本兵。兩個打中了頭，一個打中了胸部。三個日本兵當場斃了命。孫家虎感覺臉上多少有光了，這才說：“撤?！?/span>

日本人行動太過迅速，就這么短暫工夫，已將易家山圍得鐵桶般相似。更要命的是，孫家虎和這些隊員做土匪時，子彈得通過彎七彎八的關系才能買到，好金貴，能用板刀，絕不肯輕易放槍。成了游擊隊員了，子彈是馬飛龍給的，打多少都不要錢，當然打得痛快。只是痛快過了頭，到這要命的時刻，子彈打光了。一個剛悟到了槍該怎么打的隊員，罵著自己的娘，怎么就生了他這么一個蠢崽，打不中時，使命打，打得中了，沒子彈了。

孫家虎面沒改色，心跳依舊平穩(wěn)，仍然八面威風，雙手叉腰，說：“弟兄們，出不去了，二爺我得帶著你們見我祖宗去。我祖宗，跟著侯爵爺?shù)拇笥⑿邸８?，長長英雄氣。”他的口氣，像說要帶著他的弟兄們?nèi)プ哂H戚。那二十來個漢子齊聲說：“生，一起生，死，一起死?！薄按蛉毡救怂?，總比當土匪死強?！睂O家虎說：“好，跟著二爺一起死。下輩子，二爺仍帶著你們吃香的，喝辣的。二爺我保證，下輩子餐餐有酒有肉，過真正的梁山日子?！蓖?，孫家虎常常檢討自己，說，“娘的，宋江是土匪，老子也是土匪，宋江的人馬怎么就能餐魚餐肉，老子的弟兄一般場合只能吃小葷？老子比宋江差這么多”？

大家都將手上的槍扔了，抽出背上板刀，視死如歸地站在了不高的易家山頂上。只有孫家虎，個子實在太矮，又從沒有背板刀的習慣，赤手空拳，站在他們中間。

日本兵從四面八方圍了上來，見這些游擊隊員手上，都提著板刀，沒有槍，一個個毫不猶豫地將子彈退了鏜，上了刺刀。雙方都是要吃了對方地對峙了幾秒鐘。孫家虎將手一揮，大聲喊：“給老子殺?！倍畞韨€中國漢子，舉起板刀，朝著數(shù)不清的日本兵沖去；那些日本兵，隨著一個日本軍官嚷了句什么，也發(fā)了瘋似的，朝著這二十來個中國漢子沖來。就那么眨眼工夫，二十來個中國漢子砍死了五個日本兵，他們自己，一個個身上都不知道被捅了多少刺刀，全部陣亡了。被日本兵團團圍住了的孫家虎，不忍獨生，更不愿意做日本人的俘虜，大聲喊：“弟兄們，慢點走，等等二爺我?！睋炱鹨粔K大石頭，要往自己腦殼上拍。兩個日本兵同時魚躍了過來，搶了他的石頭。孫家虎被俘了。

卻說獨眼粑粑下了山，順著垅間的小路，打著飛腳，沒頭沒腦地跑。那邊，馬月明騎著馬，風馳般跑了過來，到了他身邊，勒住了馬，說：“獨眼粑粑，你也參加游擊隊了？”獨眼粑粑說：“上午愛的國。不愛，孫二爺會殺了我?！瘪R月明問：“孫隊長呢？四中隊的弟兄呢？”獨眼粑粑說：“他們跑不了了，被日本人圍住了。只怕已做了鬼。”馬月明見日本人將易家山圍成了鐵桶，槍聲煮粥一樣響得密集，心說：“四中隊還在和日本人打。兇多吉少，完了是遲早的事。要沖進去傳達命令，只怕沒有半絲可能。即使沖進去，也會沖不出。沒必要再賠上自己的命。”將獨眼粑粑拉上了馬，掉轉馬頭，馬鞭一甩，沒多久工夫，追上了馬飛龍和三中隊。

馬飛龍上下打量著獨眼粑粑，問了幾句，掏出兩塊光洋，說：“獨眼粑粑，你還是去做糖油粑粑生意，賺點錢，娶個堂客過日子。打日本，不勞煩你，有我們呢?！豹氀埕昔谓舆^光洋，千恩萬謝，回家去了。

九

這天上午九點，中路鋪集鎮(zhèn)上，湘潭縣第五區(qū)區(qū)公所前，聚集了三百來個各鄉(xiāng)各保各甲的男女。區(qū)公所的招牌，已沒蹤影了，新掛了一塊區(qū)維持會的招牌。區(qū)維持會門前，面朝著民眾，站著一個日本人，兩個中國人。日本人面無表情，雙手拄著未出鞘的指揮刀，他是駐扎在中路鋪的日本中隊的中隊長。中國人則是縣維持會長喻銑，以及即將上任的區(qū)維持會長王清河。喻銑悠哉游哉地搖著一把折扇。王清河的腰間，挎著駁殼槍，好不威武。

銃響了幾十聲，鞭炮響了老久一陣，靜了。喻銑清了清嗓子，背誦了幾條南京汪主席的語錄，說，維持會對于東亞共榮，對于戰(zhàn)勝美英帝國主義以及美英帝國主義的走狗蔣介石，對于黃種人的大解放、大團結，對于中華民族的復興，都有著非常重要的意義。又說了些維持會有哪些權利，有哪些義務，這才昂首挺胸地宣布：“湘潭縣第五區(qū)維持會成立了。下面請日本太君講話?！彼麌\哩呱啦朝著日本中隊長說了什么，做著請的手勢。日本中隊長嘰哩呱啦說了幾句什么。喻銑說：“太君說，日中兩國一衣帶水，同文同種，應該世代親善?；受姷街袊鴣?，是為了幫助中國建立皇道樂土，是為了和中國人民一起，戰(zhàn)勝我們共同的敵人美英帝國主義以及在中國的代理人蔣介石。”日本中隊長又嘰哩呱啦說了幾句。喻銑說：“太君說，可是，有些中國人卻不知道好歹，分不清敵友，對日本皇軍沒有感恩之心，不但不感謝日本皇軍，還心甘情愿做美英帝國主義的走狗，將槍口對著中國人民的盟友日本皇軍。對這樣的人，日本皇軍和中國政府除了鎮(zhèn)壓，別無他法；而那些親善皇軍的良民，皇軍和中國政府則會竭盡全力加以保護，絕不讓良民受到美英帝國主義的走狗半點傷害?！比毡局嘘犻L又說些什么。喻銑說：“太君說，近來有所謂的游擊隊，屠殺和皇軍友好的人士，搶劫良民，使良民深受其擾，日本皇軍當盡快剿滅他們，恢復地方秩序，讓大家安居樂業(yè)?！边@么弄了幾個來回，喻銑說：“下面請湘潭縣第五區(qū)維持會會長王清河講話。”

王清河說：“我這次奉著日本太君的命令，組織維持會。大家聽清楚了，擁護日本皇軍，大家的日子保準過得有滋有味，過得安寧幸福。反對日本皇軍，槍斃。待會，太君就要殺一個抗日分子給大家看看。這個抗日分子是誰？就是著名的土匪孫家虎。大家想想，孫家虎是什么貨色，就知道抗日分子是些什么貨色了。成立維持會了，大家都要聽維持會的，也就是聽王清河我的。不聽的，按抗日分子論處，殺?！眲偛?，喻銑告訴了他，不能說“抗日分子”，得說“美英帝國主義的走狗”，他忘記了。

一千米開外，有座日本軍營。這時，一輛日本軍車從軍營開了過來，停在了會場的東邊百米遠處。軍車車廂的帆布掀開了，孫家虎被日本兵推搡著下了車。他手上戴著手銬，腳上戴著腳鐐，稀爛的衣服上四處是血，臉上身上滿是傷，一步一個難，昂著頭，挺著胸，向著前面走。左右兩邊，各有一個牛高馬大的日本兵，身后，則有十個日本兵。所有的日本兵，都握著三八大械，三八大械上都有亮晃晃的刺刀。

幾個男女奔走相告，“日本人要殺大土匪孫家虎了”。便有數(shù)不清的民眾，跑過來圍觀。孫家虎正擔心死也沒人看，臉上多少有些落寞，見圍觀的人，一層疊一層，興奮了。含著笑，望著四周民眾，大聲嚷著：“老子我叫孫家虎，知道不？二爺孫家虎，土匪世家。現(xiàn)如今，老子我不當土匪了，老子抗日了，愛國了，游擊隊了。老子為了打日本，被日本人抓了。日本人要老子跟著他們干，老子我操了他們幾天娘。”見獨眼粑粑在那邊擺了攤子，走了過去，朝著獨眼粑粑說：“獨眼粑粑，你還活著？好。他娘的日本人，不守規(guī)矩，要送老子上路，又不給酒肉吃。老子得吃一個糖油粑粑。做鬼，也要做飽死鬼?！豹氀埕昔握f：“二爺，你盡管吃，不要錢?！笨曜訆A著糖油粑粑塞在了孫家虎嘴里。孫家虎三嚼兩嚼，吞了。獨眼粑粑又夾了一個糖油粑粑塞到了孫家虎嘴里，邊流著淚，邊說：“二爺，你是個好漢。頂天立地的好漢子。”孫家虎嚼著糖油粑粑，拖著腳鐐，往前面走。吞了糖油粑粑后，邊走邊嚷：“老子十八年后，又是一個好漢?！薄坝蟹N的，去找游擊隊，打日本人。”

孫家虎猛地見那邊有一個大肚子婦人，便盯著婦人望，大聲說：“給老子我聽清了，老子我就股胎到她的肚子里面。她生出的崽，就是我，就是我孫家虎。老子長大后，再打日本人。”婦人羞得面色通紅，怒聲怒氣，說：“挨槍子的背時鬼，說的什么話？”“矮得不像個人，還要投胎到我肚子里。呸呸呸。”心里忽然一轉念，想：“怎么說，能打日本，就是英雄，比人模人樣的漢奸王清和怕要強出好多倍。你果真投胎來了，我一定讓你健壯些，至少不會是侏儒。我得讓你長成彪形大漢，打日本，力氣也足些?！彼龥]有再罵，望著孫家虎的目光里滿是同情和欽佩，漸漸地，眼睛紅了，滾下兩串淚來。

日本兵押著孫家虎到了那邊的一塊曠地，將他綁在一棵樟樹上。那邊，日本中隊長對喻銑嘰哩呱啦說了幾句，說得喻銑頭直點。他對王清河說：“王會長，太君說，帶著大家去看鎮(zhèn)壓美英帝國主義的走狗?！蓖跚搴哟舐曊f：“現(xiàn)在，我們?nèi)タ疵烙⒌蹏髁x的走狗是什么下場?！边@三百多民眾，跟著日本中隊長、喻銑和王清河，到了行刑的那塊曠地。

孫家虎大聲喊：“你們得守規(guī)矩，給一碗酒喝，老子要走了，給老子一碗酒喝?！比毡救恕⒂縻?、王清河都不理他。他大罵了起來：“日本雜種，殺人的規(guī)矩也不懂，得給碗酒喝?！豹氀埕昔尾恢滥膩淼挠職?，跑到喻銑身邊，說：“他是我表哥。我給他買碗酒喝，行不?”喻銑對日本中隊長嘰哩呱啦說了些什么。日本中隊長嘰哩呱啦說了些什么，走到獨眼粑粑跟前，朝獨眼粑粑豎起大拇指，嘰哩呱啦說了些什么。喻銑說：“太君說，你是好樣的，有仁有義。你去買碗酒吧。”獨眼粑粑撥開圍觀的人群，在那邊的酒店買了一碗酒，端了來，雙手捧著，喂著孫家虎。

孫家虎喝完酒了，大聲說：“有種的，去找游擊隊，打日本雜種?！?/span>

一個日本兵跑步到日本中隊長跟前，敬了軍禮，嘰哩呱啦說了句什么。日本中隊長也嘰哩呱拉說了什么。那個日本兵跑回到已排著縱隊的十多個日本兵的一旁，嘰里呱啦說了什么。十多個日本兵，端著槍，一個接一個朝著孫家虎沖去，眼睛也不眨地將刺刀捅進了孫家虎的胸口或者肚子。

圍觀的好幾百民眾，有捂著雙眼直嘆氣的，有嘴里“嘖嘖嘖”著的，有暈死過去的，有說“這畜生該死。日本人比國民政府厲害，國民政府拿他沒辦法”的，有說“我從來沒看過殺人，今天開了眼界”的，有心里罵著日本人不是人的，有雙手握著拳頭，暗暗發(fā)誓，“老子要和日本人做個死對頭，回去就參加游擊隊”的。

孫家虎斷氣時，大肚子婦人動了胎氣，生了個八斤重的男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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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說《防不勝防》

楚荷簡介：湘潭縣曉霞山人，現(xiàn)住湘潭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