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妹是第一個在網(wǎng)上出售晚安短信的人。

2012年，20歲出頭的玖妹，開了家網(wǎng)店，以荒島為名，售賣晚安。

此后12年，她換了3部手機，4個電話號碼，在深夜時分，向無數(shù)陌生人發(fā)出5萬多條晚安短信。

買晚安的人，每天都在出現(xiàn)。有備考即將崩潰的學子、單親家庭的孩子、婚內(nèi)出軌的背叛者、不被理解的同性戀人，有暗戀者、失戀者、破產(chǎn)者、絕癥病人、抑郁癥患者。大多數(shù)人留下虛擬地址。備注“住在南極的人”的陌生人，兩個月為周期，續(xù)訂了18次——三年的晚安。

借由一句晚安，玖妹意外闖入無數(shù)人的人生，感受他們的愛恨、執(zhí)念、告別，還有無法宣之于口的秘密。

夜深人靜并不表示能輕易入睡。但鄭重其事的晚安以及晚安之外的分享，意味著珍重，消弭著孤獨。

與愛人、家人的告白、和解甚至告別，總伴隨著甜蜜、痛苦或掙扎。在深夜，情緒還將被無限放大。玖妹在無數(shù)晚安短信里，見證著這些艱難的和解或分離。

成家后生活不算幸福美滿的妻子，在這里歇腳。

一個女人偷偷買了七天晚安短信送給老公。她告訴玖妹，自己是個驕傲的人，戀愛時，老公常給她發(fā)晚安，她從不主動?；楹螅酉Я?。

玖妹代發(fā)的第一天，意外收到男方回復：“你是不是要結婚了？”

她不知道，“你”是誰，但無疑不是睡在身邊的愛人。

有人給出軌的前夫買晚安，短信中帶著日常關心，出門注意安全，臺風天記得帶傘，可惜對方從沒回過。

有個女人給男同事買了很久的晚安短信后，忽然坦誠，自己和男同事均是中年，都有家庭，雙雙出軌做了第三者。

12年里，成千上萬條有關夫妻的故事里，玖妹目前只收到過一個由丈夫送給妻子的晚安長訂單，也是唯一的訂單。

愛也可以跨越性別，但并不容易。

很長一段時間，同性戀在此以晚安作別。

傾盡所有，追隨愛人跑遍大半個中國后，女孩還是失去了她的愛人。她在備注中留言：“愛上一個女孩，用盡自己所有的力氣、錢財、精力、浪漫想給她最好的，然而被拋棄了。對，我也是個女孩，她認識了一個男孩，現(xiàn)在徹底和我斷絕了聯(lián)系。一個人在異鄉(xiāng)的夜晚總是很難熬，總會思慮很多?！?/span>

在一起多年的戀人，因一方被反復催婚最終分手。放不下的女孩，一次接一次下單，打算買到對方結婚為止。晚安是在某一天忽然終止的，玖妹至今也不知道，到底是對方結婚了，還是那個人放下了。

晚安是最后的陪伴和告別。

分手后被拉黑的人，大多數(shù)會買一個周到一個月的晚安。他們失去了和對方說晚安的資格，卻還想通過一句晚安，再陪愛人走一段路，哪怕說出晚安的人，已不是自己。

有人去了曾經(jīng)戀人的婚禮后，請玖妹轉發(fā)一條晚安短信，字句中說不盡的不甘與悵然?！拔揖湍敲凑局戳撕镁煤镁?。原諒我說不出祝你幸福，所以，我在這里，就祝你一生都順暢且快樂吧?！?/span>

短信發(fā)送前，下單者最終選擇了取消。還有無數(shù)人，發(fā)出了那份晚安。

買晚安的人，99%是匿名。收晚安的人無法得知對方信息。

有的人鍥而不舍追問，可連著猜測了三個對方可能所在的城市，答案都是否。

有人最初將其當作詐騙短信，一段時間后忍不住回復：

你是賣茶葉的嗎？你什么時候開始賣保險？

也有因得不到答案而害怕、發(fā)怒甚至破口大罵的人，他們誤以為發(fā)件人是愛人的初戀、變態(tài)追求者或者小三。而真相是，確實有暗戀者托玖妹向已婚的異性發(fā)去晚安短信。

后來，玖妹在訂單詳情加了一條：轉贈他人的晚安，如跟愛情相關，則不包括已婚人士。

大多數(shù)晚安與愛情并無關系。

癌癥晚期住進臨終病房的哥哥，沉默寡言，鮮少與家人說話，只有每天看手機的習慣還保留著。妹妹希望那些晚安，能代替她，陪哥哥再久一點。

閨中密友心疼家庭不順、孩子也不聽話的朋友，將晚安短信當做安慰劑?！八钟粲休p生傾向，想給她個安慰，但不知道說什么?！?/span>

有人留言請玖妹以陌生人口吻安慰她的朋友：“對方是個30+男性，創(chuàng)業(yè)多次受創(chuàng)，自己的感情生活都無法自己去掌控，在家里他會覺得壓抑不被理解，所以我希望能以這種陌生人的方式去鼓勵他，讓他能去直面所有的困境后還能繼續(xù)勇敢的往前走，不放棄?！?/span>

他們快要抓不住被困在風暴中、孤島上的家人、朋友，于是寄希望于來自陌生人的溫暖，能將他們愛的人擺渡到彼岸。

需要被陪伴和擺渡的，還有許多買下晚安短信的人，包括玖妹。

玖妹是潮汕女孩，家中行九，有八個姐姐和一個弟弟。

多子女的大家里，一切圍繞柴米油鹽打轉，沒有哪個孩子會受到格外重視

玖妹至今還記得，弟弟出生后，兩歲的她趁著家人給弟弟沖泡奶精時，偷抹了一口奶精粉。她第一次知道原來有這么香的食物，然后有了孤獨的、不被愛的錯覺。

沒人告訴她，那只是物資匱乏到豐盈時代的變化，而她的父母囿于大家庭的正常運轉，無暇關注但幾乎平等愛著每一個孩子。

少年時，父母吵架她就躲進房間，盯著房門發(fā)呆，或是躲進被子里哭。

她那時已有了失眠的問題。夜里躺在床上，大腦像放電影一樣不斷閃過一幀幀畫面。日記、寫信成為她對抗孤獨的方式。

大學畢業(yè)后，她來到深圳。這是個更孤獨的地方。

這座城市在30多年前，就以三天蓋起一層樓的成績，將深圳速度變成了一個描述極致速度的形容詞。

剛來深圳時，玖妹坐在樓下吃早餐，沒有人停下。幾乎每個人都帶著快速打包的早點沖往下一個綠燈的路口，到處是急匆匆趕路賺錢的異鄉(xiāng)人。

她所在的電商公司，節(jié)奏也很快。公司租在四室一廳的居民樓。其中有倉庫、辦公室、給模特拍照的地方，以及擺著上下床的狹小房間。

生活和工作完全混在一起。白天睜開眼便要去客廳工作，深夜零點后合上電腦去往上下床的小房間。高強度的工作沒有治好玖妹的失眠，孤獨感總在深夜時如影隨形。

睡前和愛人互道晚安分享日常的環(huán)節(jié)，隨著戀愛日久而一點點略去。玖妹想和朋友傾訴當下的工作，卻發(fā)現(xiàn)畢業(yè)后許久未聯(lián)系，不知道該找誰了。

許多話也難以和父母開口。她甚至能想象出父親的呵斥：“我讓你衣食無憂，供你讀書，我教你那么多道理，你居然還怎么這么脆弱？”

“把通訊錄從頭翻到尾，卻最終也沒有撥出一個電話、發(fā)出一條短信?！痹诰W(wǎng)上看到這句話時，她仿佛看到了自己。

她想，在深夜被孤獨侵擾的人這么多，缺少晚安的人肯定不止我一個。

2012年春天，玖妹開始以一元一條的價格售賣晚安。12年里，4000多個夜里，玖妹發(fā)出了50000多條晚安短信。

孤獨的人，總能找到荒島上的綠洲。

21歲的年輕人，在這里留下求救信號。孤獨到極致，難過到暴飲暴食，明知不好，卻控制不住?！敖裉炜薜孟±飮W啦的，卻發(fā)現(xiàn)沒有人可以陪伴，希望可以在每天12:00伴隨著你的晚安入睡，謝謝”。

給前女友買了7條晚安短信的男人，為了不顯得那么孤獨，買了一條給自己?！皬膩頉]有人給我過過生日，只要一個荷包蛋就能讓我很開心。但從來沒有?！?/span>

地址寫著沙特的東北客人，買了30天晚安短信。他所在沙特的城市沒有酒吧、KTV，有些時候他連名字都要失去，因為“他們稱呼所有中國人的名字就是China”。同事歸國只剩他一人時，他聯(lián)系了玖妹，“我想告訴自己，不管以什么形式，至少還有人惦記著我?！?/span>

許多客人從一個晚安開始，一次次續(xù)訂，一周，一個月，一年甚至幾年。

6年前，有個女孩給異性同事買了一周晚安。對方最初以為是前女友，情緒頗為激動的爭執(zhí)。后來，他接連不斷地買了5年——接近2000個晚安，給自己。玖妹才發(fā)現(xiàn)，走不出那段感情的，一直是他。

有人給警察朋友買了晚安，此后，警察也續(xù)了四年晚安給自己。深夜時，他忍不住聊起失眠癥結。抓過許多人，看多了夫妻、朋友相互出賣，才發(fā)現(xiàn)人性從來就這么不可靠。以前天真時，總以為真心可以換取真心。

借由晚安，許多難以宣之于口的絕望和苦楚，在夜晚說給陌生人聽。

丈夫出軌后，獨自帶著6個月大的女兒用全部積蓄開花店的母親，在絕望時，訂了一周晚安短信。病毒肆虐的特殊時期，小店花草沒有打理全部壞死。年輕的母親人生第一次信用卡套現(xiàn)?！跋聜€月再不能營業(yè)我真怕就要餓死了。也許，今晚這巨大的絕望就要把我殺死了”。

同樣經(jīng)歷過變故的玖妹，看到這條晚安短信時，淚流不止。風雨過后仍是風雨，生活又苦又難，她反復措辭，忐忑發(fā)送，不確定一句晚安能給困境中的單親母親帶去什么。

所幸對方幾天后回復了她?！斑@兩天收到你的晚安，心里沒那么難受了。剛剛去店里整理，雀梅開得很好看，真想送你一朵?！?/span>

東莞的打工妹，深圳通宵工作的白領，破產(chǎn)后不被家人理解的中年失意者，失戀的學生……孤獨的人、失意的人，在無數(shù)夜里，將陌生人發(fā)來的簡單晚安，視作陪伴。

大多數(shù)時候，玖妹只是傾聽，無法給出什么建議。太苦的時候，她還學會了用玩笑化解沉重的話題。她從不會用問句打探對方的情況，比如你為什么要買晚安?為什么離婚?為什么覺得孤獨呢？

她發(fā)現(xiàn)，現(xiàn)代人的抗壓能力越來越強，很苦的人給一顆糖就好了。那顆糖有時只是簡單的晚安兩字。

兩年前，一個曾在2016年買過一整年晚安的女人，輾轉找來，再次下單。當年的她罹患乳癌和重度抑郁癥，“雖然我沒怎么回應你，但特別謝謝你的晚安，化療期間身體和精神都極度痛苦，但每天晚上有一個我自己的秘密，生活才不覺得太難過?！?/span>

再買晚安時，她沒有了爸媽、愛人、孩子和乳房，在抑郁癥的反復糾纏里無數(shù)次想自殺。她曾想要在生日時買一個晚安，卻發(fā)現(xiàn)店鋪不見了，連陌生人的晚安都沒有了。因為媒體的再次報道，她才終于找了回來。

女人又買了一個月的晚安?！拔揖鸵粋€月一個月地買。哪天我不再買了，就是我不在了?！?/span>

許多告別就這樣悄無聲息地發(fā)生。當按月購買晚安的女人不再下單，當備注“住在南極的人”買了三年晚安后不再出現(xiàn)，當聲稱買晚安到曾經(jīng)戀人結婚的人，不再留言續(xù)訂，便是一次告別。

它代表著一個人的離開，一份執(zhí)念的消逝，或是這世上又少了一個孤獨的人。

有些戛然而止的故事，如果將時間線拉得足夠長，還能等來意料之外的反轉。

玖妹曾在夜里十點收到過一份尋找小智的尋人啟事。

尋人者只知道對方自稱小智，來自遼寧大連。當初，年少的女孩因對方溫柔禮貌，不信他是抑郁癥患者的說辭。

“既然我說了這么多，安慰了你這么多，但你依舊不聽我的，依舊這樣，那你也沒必要聯(lián)系我”，成為永遠無法撤回的遺憾。

小智從此消失了，所有聯(lián)系方式只剩微信，卻再無回復。

購買過玖妹的晚安，是唯一與小智聯(lián)系方式有關的線索。女孩千方百計找到玖妹，試圖從中找尋朋友的蹤跡。

不是所有傷害和遺憾，都有機會彌補。

三月初，玖妹曾在路上收到一條時隔半年的回復?！拔液孟胨?，怎么辦呢?心里一天比一天難受，我會不會有一天奔潰掉吖?！?/span>

當初，對方主動而決絕地向妻子提出離婚。離婚后，女人試圖通過晚安短信進行挽回，只換來對方一句，我意已決，讓她灑脫一點不然只會害了自己。

后來，女人主動終止了剩余晚安。而那些藏著想念的晚安短信，在半年后再次回旋，擊中了曾經(jīng)的傷人者。

聽聞這個故事的朋友，一邊倒地在朋友圈回復語：千萬不要告訴她。但作為晚安信使，這是她的工作。

玖妹試圖聯(lián)系女孩，平臺提示已不是好友。不受期待的想念，最終沒有傳達到女人耳中。

玖妹發(fā)現(xiàn)自己變了。

如果是多年前，她一定會感慨故事能以如此溫情的方式收尾。而現(xiàn)在，她只想說：女孩，快跑！

賣晚安的12年間，玖妹放棄了深圳總監(jiān)級別的工作，在廣州的島嶼上開了家臨江咖啡廳，又最終關掉咖啡館，孑然一身返回深圳。

工作在變，感情生活在變，唯一不變的是十年如一日的晚安短信。

賣晚安這個副業(yè)，其實賺不到錢。過去，玖妹靠賣晚安短信，一年能賺3000塊，現(xiàn)在還要更少。

可她的晚安短信只短暫停過半年，每一次，當她快要放棄的時候，總有過去的買主，主動發(fā)來短信分享走出困境的好消息。

14歲的女孩多年來斷斷續(xù)續(xù)傳來消息。在父母離婚時抑郁崩潰和倉鼠作伴的小孩，一步步走進學校、走入職場，戀愛、成家。她們在跨年煙花下的那通電話，有了最好的結局。

當年買晚安短信給有好感異性的女孩，多年后傳來結婚喜訊。“還是他?。‘敵跏悄惆l(fā)短信定姻緣?！?/span>

對玖妹來說，晚安短信早已不再是謀生手段，而是生命的一部分。她的身體有了生物鐘記憶，每晚九點多，不需要鬧鐘提醒，不需要看時間，就都能自然而然地按時拿起手機，和陌生的朋友們互道晚安，分享著當下的加班、暴雨、美食或路邊的風。

有人告訴玖妹，每天要等到她的晚安短信，才能關機入夢，比安眠藥還管用。玖妹因加班，遲發(fā)信息時，有女孩提前發(fā)來晚安短信。她覺得對方可愛，明明是她花了錢，還倒送晚安。

看完晚安故事的買家，有人下單過一個月的晚安，留言送給可能需要它的陌生人；有人送了玖妹一個月的晚安。

陷在上一段感情里以為不會再愛的男人，在買晚安的第五年，遇到了互相喜歡的人。他和玖妹作別，不再需要晚安。

可他很快又回來了。

“這一次不再是因為痛苦和孤獨了。終于找到相互喜歡的人之后每一天都感覺到開心和幸福。只是，畢竟掌柜你也是陪伴了我很久的老朋友，也很舍不得就這樣跟你就匆匆告別。晚安。這60天的晚安不用每天都發(fā)，留到我們有想說卻又不知道對誰說比較好的話時再說吧?！?/span>

收到短信時，原本正在失眠咳嗽的玖妹覺得身體都舒服了很多。

“我會更期待夜晚屬于自己的這一刻，去跟大家道道晚安，這反而是給我充電?！?/span>

和陌生人互道晚安，讓她重新感受到被重視和被需要。

她想起了童年時的紅雞蛋。

家里孩子太多，被忽視的感覺始終存在，只有生日時不同。每到生日的早上，媽媽一定會給壽星準備兩個紅雞蛋。

如今，千萬個晚安中，她獲得了無數(shù)個紅雞蛋。素不相識的人心疼著她的童年過往，等待著那句可以入眠的晚安。他們彼此看到、傾聽和陪伴，他們不在陌生人身上投射過度的期待，反而容易對小確幸的分享感到快樂和滿足，攙扶著穿過黑夜。

從廣州的島嶼到深圳的家中，玖妹始終保持著每晚十點發(fā)晚安短信的習慣。

十歲的大兒子似乎已經(jīng)看懂了一切。每次和媽媽見面，他總是堅持先問三個問題：你今天上班順利嗎？你今天開心嗎？你下班順利嗎？

三歲的小兒子，還無法像哥哥一樣流暢表達。但他已經(jīng)弄明白了問題背后的愛和儀式感。睡覺前總會說：媽媽晚安，做夢。

好夢就是做夢，那是屬于孩子的儀式感。

正如深夜里許許多多人睡前需要的那句晚安。

“很抱歉，我白天都沒什么機會和你說話，只能憋到晚上和你說句晚安，但你可別小看了這兩個字，它可包含著我今天清晨見到的陽光，中午看到的白云，傍晚遇見的微風，包含著我這一天想對你說的話，晚安?！?/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