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你能聽到一個鄂溫克獵民唱的歌,只要一次,你就能知道那是個什么樣的民族。他們的歌聲無論如何歡快,都像興安嶺的白樺林一樣,有種無比優(yōu)美的心碎和骨子里的憂傷,那是他們對森林的愛?!?br> 鄂溫克族為什么對森林有這樣深切的熱愛?神秘的興安嶺深處藏著怎樣的故事? 在命運與信仰交織的百年風(fēng)雨中,我們得以窺見鄂溫克人生命之堅韌,以及生死之外不息的民族根魂。 死亡如宿命般如影隨形 本書最震撼之處就在于講述了一個又一個的死亡,甚至說,“死亡”主題貫穿了全書。 森林給了鄂溫克人數(shù)不清的獵物,美麗而輕靈的馴鹿,鮮美的山菌和野菜,取之不盡的木材,還給了他們世代依存的高山河流,看不完的晨曦、晚霞和星光。 然而,生活在密林深處,并不像童話般美好,而是隨時面臨自然災(zāi)害、野獸襲擊、瘟疫考驗,食物短常事,更要一次次艱難遷移。 這是狩獵民族獨有的生活方式,自300年前從勒拿河遷移而來便是如此。 也是這樣依托于自然的生活方式,讓他們在接受豐厚饋贈的同時,也必須隨時接受自然神秘莫測的掠奪。這掠奪常以生命為代價。 在這個橫跨6代人的故事里,“我”講述了太多太多的死亡。在我之前,我的一個姐姐因嚴寒致病而夭折。不久,我另一個姐姐列娜凍死在雪地。我父親林克外出換馴鹿,被雷電奪去生命。我伯父尼都薩滿,為震懾日本人,跳舞而亡。我第一個丈夫拉吉達,在馬背上被活活凍死,我也因悲痛而失去腹中的孩子。我第二個丈夫瓦羅加,為保護族人而葬身熊掌。我大兒子維克特行獵時,不小心打中弟弟安道爾。他自己也因為內(nèi)疚,沉迷酗酒而亡。 每一個死亡都那么倉促,讓人措手不及。我縱然哭泣,也只有一小部分淚水流向臉頰,大部分流向心里。 當別的女人都迎著自己的男人回去,我孤零零站在寒風(fēng)里,卻無暇悲傷太久,因為我還要繼續(xù)忙碌起來,既要照顧馴鹿,又要看管孩子。 余華說:“活著的力量不是來自于叫喊,也不是來自于進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賦予人們的責(zé)任”。 這大概就是人活著的意義,活著就是意義。就像《活著》里的福貴,就像楊本芬的母親秋園,雖然身邊的親人一個個離去,與衰老、無力、病痛相伴,一生大部分時間都在為生存掙扎,但是活著,生活還要繼續(xù)下去。 生活在山林里,意外和疾病總是不期而至,甚至帶著濃重的宿命感。但鄂溫克人已經(jīng)接受了這樣的生存,平靜地對待生和死。在他們眼里,“生命就是這樣,有出生就有死亡,有憂愁就有喜悅,有葬禮也要有婚禮,不該有那么多的忌諱”。 生死輪回不過是生命轉(zhuǎn)換 鄂溫克族信奉薩滿教,相信“萬物有靈”,雖然萬物的物質(zhì)生命會消亡,但萬物之靈魂會永存于世,不過是轉(zhuǎn)換了一種存在方式。 這種信仰,撫平了他們對于生命消逝的傷痛,帶著希冀盼望著另一種形式的相逢,也讓他們格外尊重自然界的一切生命,不看低任何一種生靈。特別對于薩滿來說,因為擔負著保護氏族的責(zé)任,更以一種近乎神性的悲憫看待眾生。 這其中,妮浩薩滿的故事特別令人扼腕落淚。妮浩是我弟弟魯尼的妻子,一個嬌小美麗的姑娘,在尼都薩滿去世后,被選中為新薩滿。這種身份變化,使她的命運走向悲涼,開始失去一個個孩子。 第一次跳神,是為救一個十歲的重病男孩。作為通靈之人,她出發(fā)前已感應(yīng)到不妙,但還是在淚光中去了。結(jié)果,那個男孩活了,她兒子果格力卻墜樹而亡。 她早已洞曉這一切。她說,天要那個孩子去,我把他留下來了,我的孩子就要頂替他去那里。這是沉重的救贖。生命的接續(xù)從來不是便宜的事,總在以血和淚作為等價交換的籌碼。而當這種救贖,超越了世俗的評判標準,你更震撼于鄂溫克人根植于心的生命信仰。 第二次,是為救族人馬糞包,一個人人討厭的家伙,代價是自己的女兒永遠倒在林地。 第三次,妮浩甚至還救了一個偷鹿少年,她自己未出世的孩子,卻再也見不到這個世界的光亮。 還有一次,妮浩遇到危險,她的另一個兒子,一語成讖,用自己的命救了妮浩的命。 這一連串悲傷又驚悚的遭遇,讓妮浩特別恐懼懷孕。她的小女兒貝爾娜,也因恐懼而遠走他鄉(xiāng)。 “薩滿是一座橋,是一條普度眾生的船。”當被神選中的一剎那,注定要擔負起責(zé)任,舍棄自我作為個體的存在,所有命運的悲涼只能自己默默消化。 就像至尊寶好好地當著山賊,卻忽然要變成孫悟空護送唐僧西天取經(jīng),動心忍性,舍棄情愛和自由,最后還要被人說:你看那個人好像一條狗! 就像妮浩薩滿,不斷獻祭孩子的生命,直到最后,為祈雨獻出自己的生命,完成了一個薩滿的使命,也走完一個女人與責(zé)任纏斗的一生。 這種樸素的生命價值觀,對生命無差等對待的態(tài)度,對人性巨大的包容和溫暖,是鄂溫克族尊重生命敬畏自然的最高升華。 約翰·肖爾斯的《許愿樹》里有這樣一句話:沒有不可治愈的傷痛,沒有不能結(jié)束的沉淪。所有失去的,都會以另一種方式重新歸來。 被拯救的馬糞包,以自宮的形式贖罪,變成了一個好人。被救的偷鹿少年,找到到貝爾娜,把她帶回妮浩的葬禮,報答了救命之恩。 薩滿身上義無反顧的責(zé)任、犧牲、大愛,給了氏族人莫大的信賴和依靠,使得整個民族血脈相連,共同抵御自然的考驗,得以在密林深處繁衍生息,綿延不絕。 生死輪回的等價轉(zhuǎn)換,縱然殘酷,也讓氏族人格外珍惜生命,心有寄托,保持精神豁達而昂揚。 身居森林才能守住生命之火 歷史的腳步滾滾向前,轉(zhuǎn)眼間,“我”已經(jīng)來到90歲。當伐木聲代替了鳥鳴,炊煙代替了云朵,鄂溫克人百年來的寧靜生活被打破。森林持續(xù)開發(fā),部落里的年輕人逐漸下山,開始了與燈紅酒綠文明世界的碰撞。 我的外孫女依蓮娜,是部落第一個大學(xué)生,帶著一身才華走出了大山。然而她不像過去那么快樂了,開始酗酒、發(fā)脾氣。她每次回山里居住一段,就會覺得山里太寂寞。等回了城市,又覺得城市太無聊。反反復(fù)復(fù)多次以后,她終于辭了職,重回山上。 她說:她厭倦了工作,厭倦了城市,厭倦了男人。她說,她已經(jīng)徹底領(lǐng)悟了,讓人不厭倦的只有馴鹿、樹木、河流、月亮和清風(fēng)。 后來,森林發(fā)生火災(zāi),妮浩薩滿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為族人祈得大雨。這一幕震撼了依蓮娜。她花了兩年的時間,把這種情境畫了出來。就在眾人為她慶祝時,她卻像一條魚一樣,永遠躺在了貝爾茨河里,漂流向遠方。依蓮娜的悲劇,正如作者所說,“大約都是被現(xiàn)代文明的滾滾車輪碾碎了心靈、為此而困惑和痛苦著的人!” 曾經(jīng)是這片土地的主人,如今卻成為現(xiàn)代世界的“邊緣人”。內(nèi)心劇烈的沖突無處排解,葬身水底或許是解脫。 “我久久地看著那些用木頭、樹枝、獸皮組成的神偶,它們都來自于我們生活的山林。這使我相信,如果它們真的可以保佑我們的話,那么我們的幸福就在山林中,不會在別處?!?/p> 鄂溫克人本是自然之子,住在能看到星星的希楞柱里,與踩著露珠吃苔蘚的馴鹿為伴,聽著森林發(fā)出的曖昧朦朧的語言,與心愛的人制造出“風(fēng)聲”,生命蓬勃而自由。 當被剝奪了森林,失去自然的力量,那些離開故土的人,“眼神里并不完全是喜悅,眼睛里也流露出凄涼、迷茫的神色”。 書中說:沒有路的時候,我們會迷路;路多了的時候,我們也會迷路,因為我們不知道該到哪里去。 中國人一向安土重遷,特別是像鄂溫克這種有獨特信仰的民族,離開了故土的“桃花源”,靈魂又將安放何處? 令我印象頗深的人物有主人公的姑姑依芙琳,她算是個悲劇人物,她在出嫁之后才得知她的丈夫坤德早已有了心愛的女人,而他不敢大膽追愛,選擇屈服,她也因此生下了兒子金得,但她從此怨恨他的丈夫。 不得不說,文中的依芙琳是個倔強而真性情的女人,她無法接受一個不愛自己的人作丈夫,怨恨了半輩子,又將她對于人生的看法再一次倔強地施壓在她兒子身上,為她兒子訂下婚約,是他不愛的歪嘴女人,她兒子金得也因此在新婚之夜選擇結(jié)束生命。 以筆者之見,在她看來,她兒子無疑是勇敢的,不同于她丈夫,敢于追隨自己所愛,她一直告誡她兒子,你越深愛的東西,只會離你越來越遠,那愛與不愛都沒什么好下場,對于她的話筆者無從評判,從她的遭遇來說,這句話很大程度上是對的,而從情感的角度,這句話似乎又有很大的曲解,大概,愛與被愛,從來都不是一件容易區(qū)分的事情吧,愛人的人與被愛的人,也無從區(qū)分,誰得誰失,也并非只有唯一,只有摻雜其中的人內(nèi)心那些隱藏深處的情感可以解答。 我可以確信,依芙琳心中是渴望愛的,得不到,也讓她那顆想愛的心畸形了,于是,痛苦延續(xù)了。 而氏族中另一女人瑪利亞,起初跟哈謝一直生不出孩子,公公迪西喝醉酒的時候常埋怨她,而她只能掉淚。迪西在一次野外與狼搏斗中失去了一只腿,從此只能待在帳營中,依靠別人打回來的獵物,他的心中有著對狼不共戴天的仇恨,一次偶然的機會他養(yǎng)了一只鷹,他把希望寄托在鷹身上,祈禱他的戰(zhàn)鷹能為他報仇,為此日日訓(xùn)練它,終于在一次糧食短缺、狼群出沒的夜晚,他與他的戰(zhàn)鷹在與狼搏斗中死去。 在迪西死去不久,瑪利亞也終于懷孕,生下了兒子,他們將他取名為迪西,或許是紀念吧。迪西成人之后,娶了金得留下的寡婦,也就是那個歪嘴女人杰芙琳娜,或許是出于同情,又或許是真的愛吧,瑪利亞因此與金得之母依芙琳結(jié)怨,認為是伊芙琳導(dǎo)致她的兒子娶了寡婦,她也討厭她的兒媳。 杰芙琳娜再嫁之后也幾年未生子,因杰芙琳娜在一次勞作中無意間跨過了她丈夫迪西的鐮刀,瑪利亞覺得觸犯了神靈,生下的孩子會是個傻子,而在那之后她確實懷孕了,但瑪利亞卻強迫她打掉小孩,最后杰芙琳娜順從了瑪利亞,在草地上滾下來,失去了小孩,此后她再也沒有懷上。 面對母親與妻子,迪西心里也很痛苦難受,但他始終隱忍著保護自己的妻子。之后瑪利亞日漸醒悟,也悔恨著,然而至死她也沒有自己的孫子。最終在迪西由于不能打獵認為自己是廢人而開槍自殺之后,杰芙琳娜也因此殉情,到死,他們也沒有自己的小孩。 瑪利亞何苦將痛苦延續(xù),我曾以為會像瑪利亞的公公死去之后瑪利亞有了小孩那樣,杰芙琳娜在瑪利亞死后也會因為某種救贖而懷上小孩,其實并沒有,她們的結(jié)局都是悲慘的,因為她們所做的只不過把自己的痛苦延續(xù)了,這讓我想到,寬容是何等重要,痛苦只會無限度地帶來痛苦。 書中還有一個悲情的女人,則是妮浩。在尼都薩滿去世三年之后,妮浩接替了他的神力,成為新的薩滿。每每她用自己的神力救活一個人的同時,她自己的親生骨肉便會在另一場災(zāi)難中死去。 妮浩在面對選擇“自己的孩子”生死和“別人的孩子”生死的時候,是痛苦而無奈的,依芙琳勸她多想想自己的小孩,她何嘗不想呢?如果可以選擇,她怎么愿意讓親生骨肉離去,可是從她接替了薩滿之位起,便注定了她的一生只能是犧牲,為了結(jié)束痛苦,她甚至選擇用麝香來絕孕,可是她丈夫魯尼的眼淚讓她放棄了這一念頭,她愛她的丈夫,她必須給她丈夫再生下一子。 可以說妮浩和丈夫魯尼同樣是痛苦的,魯尼作為父親,卻無法保全自己的子女,作為丈夫,他必須尊重和理解自己的妻子,妮浩作為薩滿,救人是她冥冥之中的使命,而面對自己的孩子相繼離去,她的內(nèi)心也是被撕裂的,她作出了我們無法理解的犧牲。作為讀者,我們或許只能把這一切歸結(jié)為環(huán)境因素吧。 對于前一位薩滿,文中的尼都薩滿,主人公的伯父,筆者認為其形象是高大的。在與弟弟林克愛上了同一個女人達瑪拉之后,他們的父親讓他們通過射箭一較高下,贏的人可以迎娶達瑪拉,而他輸了,失去了自己心愛的女人。 文中后來通過他們的妹妹伊芙琳之口說出,當時沒射中的時候尼都薩滿顯得很從容,筆者忽然可以理解為什么從那之后他不再打獵,他當時那一箭是有心射偏的,或許是為了成全自己的弟弟,所以他選擇了放棄自己的愛人。 當?shù)艿芰挚巳ナ乐螅邢脒^跟主人公的母親達瑪拉再續(xù)前緣,可是世俗的禮節(jié)不允許他這么做,身邊的人都在有意地暗示阻撓,于是他只能把內(nèi)心深處這一份情感埋藏起來,化作親手制作的一條色彩明亮的羽毛裙交予達瑪拉。 而達瑪拉,在林克和尼都薩滿兩兄弟之中,她給出的答案是兩個人隨便一個都可以,說出的話很隨意,可是在我看來,可能她自己也沒有對誰有特別多的情感歸依,對她而言,兩個人都可以是好的生活歸宿,我相信她內(nèi)心對兩個人都是有情感的,面對兩個同樣優(yōu)秀同樣愛她的男人,她不需要作出選擇,也不需要衡量自己內(nèi)心的情感輕重,她是一個幸福而有傲氣的女人。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