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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小朋友最初模仿的,肯定是動作。先有某個動作和姿勢,然后才有里面的內(nèi)容。現(xiàn)在刷手機這個動作,形成了絕對的獨裁。然后我就發(fā)現(xiàn),幾乎已經(jīng)看不到讀閑書相關的動作和姿勢了。 這里有一個關鍵點,就是我經(jīng)常去圖書館看書。最常去的是幾公里范圍內(nèi)的一個社區(qū)圖書館和一個環(huán)境更好、藏書更多的公共圖書室,偶爾會去嘉定圖書館的新館,那里曾被評為全球最美的圖書館之一。讀閑書這個動作出現(xiàn)在各人的家里,我自然看不到。但在圖書館,我也基本看不到,因為都在對著一臺破電腦。而如果連圖書館這個地方,都看不到讀閑書的姿勢,別的公共場合就更別提了。人人對著個破電腦,不如像星巴克里面對著蘋果電腦的氣氛組一樣,統(tǒng)稱為電腦氣氛組。 這事情搞得我有時很不自在,尤其是一張桌子上,其他人都對著破電腦,只有我拿著一本書在看,就恨不得把這些人的電腦扔出去。 從基本概念上說,對著電腦甚至手機,都是可能看“閑書”的。但在實際情形中,除非是看網(wǎng)絡爽文小說,不然我敢保證這些人沒有一個在用電腦看閑書。我是連用kindle都完全找不到讀書的感覺,更別說電腦和手機了。他們是在寫論文,查閱資料,還是處理工作事宜?反正不可能在讀閑書。那么所有這些人都嚴重破壞了我喜歡的閱讀環(huán)境,對此只有深深的厭惡。 我自己只有在寫公眾號這種走心的閑文時,才偶爾會帶電腦來圖書館。如果是處理工作事宜,比如要編制預算表或者編寫什么資料,在哪里我都不會在圖書館做(除非需要到特定圖書館查找相關的資料)。 事實上,大家的工作性質(zhì)、內(nèi)容,學習的階段、狀態(tài)都不同,不能一概而論。偶爾見到幾臺電腦的話,也無傷大雅。但居然在各處的圖書館,都見不到讀閑書的人,這事情總還是讓我耿耿于懷。 二、 我作過大概的觀察統(tǒng)計,有時館內(nèi)幾十個人,居然一個在看紙質(zhì)書的都沒有!即便有,從動作、姿勢、表情,以及桌上書的樣式、卷法、是否有作筆記等標準判斷,也一定不是在看閑書——相應的動作和表情也可以用來認定對著電腦的那些人肯定沒在讀閑書。在看教材或者什么考試資料吧。 看閑書的動作姿勢表情,跟看教材的動作姿勢表情,是完全不同的。 我最近一次在圖書館發(fā)現(xiàn)別人看閑書的動作,還是因為去打新冠疫苗,打完的時候是下午三點,離晚飯和晚上的安排還有兩個多小時的空閑,注射點旁邊剛好有個從沒去過的圖書館,我就進去看會書。到了沒來過的館,我首先就去統(tǒng)計對著電腦的傻逼比例,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只有一個小姑娘面前沒有電腦,我到她后面那張桌子坐下,偷拍了一張:
因為是偷拍,照片聚焦的關系,前面那個小姑娘拿書的姿勢有點模糊。但你看,這就是一個不典型、但應該是讀閑書的動作,你不可能那樣拿一本考試教材看。那個小姑娘可能是個初中生,最多高中,她那樣拿,我能看到那本書上面的幾行字,是一段對話,應該是本小說,也許是什么言情小說。絕對不是考試教材。她在讀閑書。那天下午三點半左右的時候,館里不包括我一共有36個人(共兩層,第一層32個,第二層只有4個),讀閑書的只有這一個年紀很輕的小姑娘。 三、 在此,必須確定的一個概念是,什么是“讀閑書”?我的定義很簡單明了:閱讀本身就是最終目的的,就是“讀閑書”。但凡目的在閱讀這個動作之外,就統(tǒng)統(tǒng)不是。 比如看考試教材,就不是讀閑書:目的是考出好的成績或者考到證書。去年我也看了幾本投資理財方面的書,也不是讀閑書:目的是為了通過買賣股票賺到錢。所以今年股票一跌,我就完全沒興趣看那些書了,因為看再多,收益可能還不如什么都不懂臥倒不動,那我還看它干嘛?我手頭還有《中國居民膳食指南》和一本健身類書,翻看的話,自然也完全不是讀閑書:目的要通過飲食和鍛煉實現(xiàn),而不是在閱讀過程中就直接實現(xiàn)了。 再比如某狗屁讀書會,就沒有講過一本閑書!因為那里講的東西,全部需要通過其他動作實現(xiàn)目的:促進睡眠、培養(yǎng)習慣、追逐異性、減肥發(fā)財、管理育兒,等等。如果“讀”后沒有其他任何后續(xù)動作,那就沒有任何意義。所以在那里,“讀”這個動作本身可以輕易被其他動作取代,比如聽別人總結(jié)和講,比如刷抖音看別人用更形象的圖像形式介紹。 但在“閑書”這里,“讀”是最終的動作,并且不可以被任何其他動作和形式取代。比如我剛看完的一本“閑書”是“那不勒斯四部曲”的第二部《新名字的故事》,在閱讀的過程中,我想要的東西,就已經(jīng)全部拿到了。而那些東西,只能通過看書得到,看改編的劇集都不行。 進一步的,只有“讀閑書”才是真正的“讀書”,其他我覺得可以用別的詞來概括。 在我這里,“閑書”大部分是文藝、社科類作品,小說占到一半以上。但書的內(nèi)容其實不能用來作為是否成其為“閑書”的絕對標準。最核心的還是在“讀”本身是不是最終目的。同樣一本小說,預設了一個讀完要寫相關論文或者評論的任務,一下讀起來就不那么“閑”了,整個閱讀行為大受影響。我也偶爾會寫看書的讀后感,但基本沒有在看之前就決定讀完要寫的,都是讀完之后有想表達的,就說幾句,沒有就不說,等于是附帶,而不是預設的任務。希望借此盡可能延續(xù)“讀閑書”的狀態(tài)。 所以某種程度上,職業(yè)讀書人即便經(jīng)常對著書,即便經(jīng)常對著很“閑”的書,也總沒有讀閑書的狀態(tài)。后面還跟著任務,甚至事關飯碗的任務,那心態(tài)就很難“閑”下來。有的人狀態(tài)好,即便后面有任務,讀的時候也很“閑”。有的學者,則如李零老師所說,他們從不“讀”書,只“查”書。 但即便內(nèi)容不能作為是否“讀閑書”的絕對標準,能帶來這個動作的書還是有一定的共同傾向。我總結(jié)了三個:一是真切,即能帶給讀者最感同身受的體驗。體驗到了,目標就完成了,這是最核心的東西,內(nèi)容上自然以文藝作品為主。二是廣博,有互相鉤連的廣泛知識系統(tǒng),可以在普遍的歷史和人類經(jīng)驗中找到呼應。這里需要區(qū)別碎片化的信息。比如作為一個跑步愛好者,我去看一本純跑步技術(shù)書就跟刷跑步博主的抖音無異,自然不算讀閑書。但我很喜歡一本叫《天生就會跑》的書,那本書寫的除了跑步技術(shù),更多的是大的運動文化和運動史上的傳奇,一下就很“閑”了。(《跑出世界的迷宮》:寫這篇讀后感的時候我對跑姿的技術(shù)理解是錯誤的。)第三點,則是深刻,能挖掘出更加深層次的東西。比如一本股票操盤書肯定不“閑”,但一旦借此深挖經(jīng)濟和歷史深層規(guī)律,又會變得“閑”和“沒用”了。盡管說什么世界觀決定方法論,但直觀層面,深刻的東西,都沒啥直接的作用,好比經(jīng)濟學大牛做股票可能虧得一塌糊涂。這三點,廣義上大致對應文、史、哲三個方向。 另外一個不得不提的共通維度,則是語言文字。暫時拋開圖像和聲音系統(tǒng),狹義上的閱讀,就是針對語言文字。所有“閑書”,都是文字本體的。這一點特別重要?!伴e書”的寫作和閱讀者,都需要有對文字表達的基本熱情。 這樣的本體論、內(nèi)容傾向、閱讀目的共同作用下的讀閑書這個動作姿勢,就帶有其獨屬的動作形態(tài)、身體姿勢、眼神特色、臉部表情等,仔細點觀察的話,是看得出來的。在我現(xiàn)在能親眼見到的場景中,即便在圖書館,也很難找到讀閑書那個動作了,只能回想了下照片中的。比如去年疫情期間那個方艙醫(yī)院中看福山《政治秩序的起源》的哥們:
瑪麗蓮·夢露著名的看《尤利西斯》的照片,看喬伊斯,就顯然實在太“閑”了:
然后我看一些毛澤東主席的讀書照,發(fā)現(xiàn)他的動作姿勢和表情,就全是讀閑書的樣子:
毛主席是超級書癡。在他第一次去蘇聯(lián)的時候,因為預計待的時間比較久,居然裝了一火車皮的書隨行。 四、 讀閑書這個動作姿勢的式微背后,是整個大的日常生活環(huán)境和文化精神系統(tǒng)問題。完全沒有閱讀習慣和體會不到讀閑書樂趣的人先不說,有心讀幾本閑書的人,又還有多少能在焦頭爛額的生活中具備合適的環(huán)境、時間、精力和心態(tài)?很多人一天烏七八糟的工作處理下來,就算還有時間,也不再有讀閑書的心神了。 今日的世界,消極倦怠者,有足夠多的娛樂方式?!圆槐容^太久遠,就說特殊年代之后這幾十年內(nèi)吧,那個全民看武俠小說和紙質(zhì)雜志地攤文學的時代,也許是讀閑書人數(shù)上的巔峰時期。除了娛樂媒介的相對匱乏,我總感覺那時比現(xiàn)在窮,但總體比現(xiàn)在“閑”,不只是因為我那時是小孩,印象中那時的大人也比現(xiàn)在的大人“閑”。不知道是不是自身的錯覺。 另一方面,對于積極進取者,生活中有太多的其他目標需要實現(xiàn),讀書行為本身就能實現(xiàn)終極目標的事情,頂多算是消遣。占據(jù)比重過大,就等同于玩物喪志了。 當然,也還是有一些人為找不回讀書寫作的動作姿勢感到焦慮。大家經(jīng)常想到的,就是重建周邊環(huán)境,怎么可以有一個舒適、愜意的閱讀環(huán)境。這個事情,我覺得是相對而言。環(huán)境自然重要,所以圖書館還是好地方,可以把你從家里抽離出來。你裝修得再豪華,閱讀書房做得再舒服精致,家人一問一鬧,生活瑣事永遠縈繞的氛圍一逼近,心神就散了。如果是準備什么考試,還可以跟家人說,要專心備考。如果是讀閑書,怎么說呢,我現(xiàn)在在精神上需要跟你適當隔離?就不如“我出去一下,幾點回來”來得干脆。即使一個人生活,在家里看書也更容易被各種其他動作打斷,去圖書館就專注很多。 最重要的還是心態(tài)和心神的專注。在每日出生入死的煉獄般戰(zhàn)場環(huán)境下,尤金·斯萊奇還能在隨身攜帶的《圣經(jīng)》上記錄下太平洋戰(zhàn)爭的細節(jié)。陳忠實先生寫作《白鹿原》的“書桌”,則是這個樣子的:
顯然跟蘋果電腦愛好者的星巴克腔調(diào)沒法比。 五、 我寫這篇文的初衷,純粹是因為被來圖書館了還總對著電腦的那些貨搞煩了,吐槽一下。今天快寫完的時候發(fā)現(xiàn)是什么世界讀書日,也是碰巧。讀書日里面,總會倡導更多人讀書。但如果讀書不等于讀閑書,那就完全可以被其他方式取代。而如果讀書等同于讀閑書,讀書這件事,真的就那么值得倡導嗎? 打開書對著看這個動作如此單調(diào)而缺乏外部行動性。而如果在這樣的動作中就完成了所有的目標和收效,那被那樣的動作主導,又會導向怎樣的生活? 所以真正的讀書,其實沒啥好太多倡導的。它永遠遠離那些雞血或雞湯式的通行話語,帶不來成功學意義上的俗世成績,只能給晦暗不明的生活帶來一些偶有光亮的片段。對于大多數(shù)人來說,讀書沒什么好倡導的。而對于小部分人,因其不可替代,你也別無選擇,自然也談不上倡不倡導。 電影里的英雄人物,就基本不讀書。實在要讀,也是看雷蒙德·錢德勒那樣行動派主角的小說:
《伸冤人》里面的丹澤爾·華盛頓出于承諾,一本接一本看經(jīng)典文學。但對于他來說,閱讀是附屬,是點綴。我們看他,不是因為他看書,而是因為他可以用電工工具干掉整團的黑幫分子:
在《新名字的故事》的結(jié)尾,萊農(nóng)依靠閱讀和寫作,獲得了脫離自己成長的沉郁街區(qū)的機會。這樣套路式成功的記述,總會讓讀者感到心安和振奮。但就像她來到肉食加工廠,見到做著粗活的莉拉之后明白過來的,每個人無非迎向各自的生活,不存在誰得到了誰失去的東西。 在這個層面,讀書這個動作就標示了一種永遠無法逃離的生活狀態(tài)。一切在此開始,也在此完結(jié)。它不會讓你有其它更多的收益。在此唯一能做的,不是逃離生活,而是迎上去。迎向沒有更多目的、缺乏更多行動、沒有英雄和歷險、只有一股莫之能御洪流的生活。 如果這聽上去實在感覺無趣、悲觀和絕望,那就別再看書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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