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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奇”與其說是戲劇的體例，莫若說是小說的體例好些。他對情節(jié)的采擇，完全是小說的精神，可以說細大不捐，每每把一個故事中的主人翁自生至死，甚至于他的父若祖，家世履歷也一并鋪敘在內(nèi)。常常弄得瑣細冗長、支離散漫，使人不可終篇。 并且時常是只能叫人看到一篇故事的敘述，而捉不到作者主要的目標，外形的發(fā)展往往超過內(nèi)在的精神，因此人們?nèi)バ蕾p傳奇，也只能在情節(jié)故事上去尋興趣，而絕少作者主義上的領(lǐng)悟。 《牡丹亭》這一部傳奇，同然也是犯著冗長散漫的病象。分上下兩卷。有標目，言懷，訓女，腐嘆，延師，悵眺，閨塾，勸農(nóng)，游園，驚夢，慈戒，尋夢，訣謁，寫真，虜蹤，詰崇，牝賊，鬧殤，謁遇，旅寄，冥判，拾畫，憶女，玩真，魂游，幽媾，旁疑，懽撓，繕備，冥誓，秘議，诇藥，回生，婚走，駭變，淮警，如杭，問路，耽試，移鎮(zhèn)，御淮，急難，寇間，折寇，圍釋，遇丹，淮泊，鬧宴，榜下，索元，硬拷，聞喜，圓駕等折。并且也沒有逃出描寫佳人才子傳奇的俗套，外形的發(fā)展也遠超出作者主義發(fā)揮之上。 
尚小云、李世芳之《游園驚夢》 不過仔細看去，也還可以找出作者的人生觀，他的主旨是在反對戕害自然的禮教。 我們姑且把他依照傳奇，鋪衍家世，同旁出杈子開花的部分放在一邊不去管他，單抽出描寫主旨最鮮明的部分來看： 第六出悵眺，韓秀才“……自家韓子才，俺公公唐朝韓退之，為上了破佛骨表貶落潮州，一出門，藍關(guān)道阻馬不能前，先祖心里暗暗道第一程采頭罷了！正苦中間，忽然有個湘子侄兒，乃下八洞神仙，藍縷相見。俺退之公公一發(fā)心里不快，呵融凍筆，題一首詩，在藍關(guān)草驛之上，末二句單指著湘子說道：“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湘子袖了這詩，長笑一聲騰空而去。果然后來退之公公潮州瘴死，舉目無親。那湘子恰在云端看見，想起前詩，按下云頭，收其骨殖，得到家中。四顧無人，單單則有湘子原妻一個在衙，四目相視，把湘子一點凡心頓起，當時生下三支，留在水潮，傳了宗祀，小生乃其嫡派苗裔也……” 韓湘子是下八洞的一個神仙。神仙本來是超人，不應當有凡心的。但是幸而他凡心頓起，才留下三支宗祀。不然連宗祀都絕了。由此可見神仙也會起凡心，同時凡心也未始不是傳宗接代的重要條件。在這里作者作了《牡丹亭》的引子。
長澤規(guī)矩也在東京與韓世昌、龐世奇合攝《鬧學》 鬧學一折，陳最良教書時所用的教材，是毛詩上的“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币皇?。陳最良采用這個教材，也不能等閑看過的。這首詩的含意也雙關(guān)的示著作者的劇旨。而這折里極力描寫一個十三四歲、天機嶄發(fā)的女孩子，在陳最良那種教書方法之下，絲毫不能收到效果。又明明告訴給人們一個人在某一時期有某一時期的需要，那是生之意志，絕不是一介違反自然的禮教所能禁梏得住的。 在這一折里，已經(jīng)從旁面把禮教諷刺得大有可觀！再就勸農(nóng)那折來看：那也是說萬物得春通需要培植生長，是一種可以歌頌的自然現(xiàn)象。這種現(xiàn)象是極正當?shù)?，人何獨不然?/section> 及至游園驚夢正面描寫第兩折，也有許多耐人尋味的辭句。例如皂羅袍中的“……姹紫艷紅開遍，都付與斷井頹垣”上半句完全描寫自然的美麗。下半句就影射到禮教的暗淡了?？烧f是對禮教極度感慨的語句。
梅蘭芳、俞振飛之《驚夢》 其他如“錦屛人忒看的這韶光賤?！斌@夢山桃紅的“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倍紝懗銮啻旱牟豢删民v，是值得人寶貴的。驚夢中花神的堆花又一次暗示出物性的自然現(xiàn)象。更深刻的襯托出即便你把一個青春正茂的人禁梏在小庭深院，但他依然可以由夢境中追尋他的欲望。這也不是一介違反自然的禮教所能拘束得往的。 冥判的一折，更可以看到作者對禮教的挖苦。他寫人們死后來到陰曹地府，而陰曹地府對人們的發(fā)落也只是順著物性的自然，使他們各自投生，成鶯燕蜂蝶。判官并很憐惜他們說：“則陽世里孩子們輕薄，怕彈珠兒打的呆，扇捎兒撲的壞……”杜麗娘不但得陰曹地府的諒解得到還魂。陰曹地府的判官并有意使她同柳夢梅撮合。在這里作者的意向明明吿訴人們，陰曹地府的法紀比起陽世的禮教還通人情十倍。這又顯然看出作者對禮教的一種訕笑。 問路一折，由一個凈同丑末后的幾句對話里，很有趣的點出禮教對人生的戕害。 丑：“奢說話？嚇老伯伯?個駝子，是胎生駝革，那啍駝革？”凈：“是胎生革?！背螅骸案锸轻t(yī)得好革。”凈：“嚇醫(yī)得好革！”丑：“我有個海上仙方拉里，四句詩記牢子：兩塊松板長六尺，”凈：“長六尺，”丑：“拿?駝子中間立?！眱簦骸爸虚g立?！背螅骸吧舷侣槔K夾拉收?！眱簦骸鞍⒁煌?！”丑：“管叫駝子必立直。”凈：“呸！革是人要死革？”丑：“人么死，駝子是直哉啘！”凈：“啐……”這里又明明暗示出人的性的要求如同人的駝背，但是從娘胎便帶來了，禮教如同六尺長松木板同索繩，雖則可以夾直這個駝背，但是人卻被他夾死了。這里又顯示出作者對禮教的態(tài)度。 類似這些地方是逐處都有流露，而杜老兒對柳夢梅硬敲一折，更寫到禮教的無情同虛偽。杜老兒在這出戲中當然是執(zhí)行禮教的一人。此折步步嬌杜老兒：“我有女無郎，早把他青年送……”同時對夢梅一頓苦打。但夢梅終于是如愿以償。 此折沽酒夢梅：“你這孔夫子，把公冶長陷縲絏中，我抑盜距打地洞向鴛鴦塚。有日呵，把燮理陰陽問相公。要無語對春風。則待列笙歌畫堂中。搶絲鞭御街攔縱。把窮柳毅賠笑在龍宮。何老夫差失敬了韓重。我呵人雄氣雄。老平章深躬淺躬。請狀元升東轉(zhuǎn)東。呀！那時節(jié)，才提破了牡丹亭杜鵑殘夢！” 在圓駕一折，杜老兒的不肯認自己女兒一口咬定她是鬼，所以他說：——見此折南畫眉序——“臣女沒年多。道理陰陽豈重活？愿俺王向金堦一打立見妖魔”。夢梅：“他做五雷般嚴父的規(guī)模。則待要一下里把聲名煞抹……” 最后證明麗娘是活人而后，杜老兒依然站在禮教的立場上提起抗議：“此人欺誆陛下，兼且點污臣之女也。論臣女呵，便死葬向水口廉真，肯和生人做山頭撮合”。王：“聽旨朕聞云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則國人父母皆賤之。在麗娘自媒自婚有何主見？”麗娘：“萬歲臣妾受了柳夢梅再活之恩，其乃是無媒不嫁”。老兒杜：“誰保親？”麗娘：保親的是母喪門?！倍爬蟽海骸八陀H的？”麗娘：“送親的是女夜叉?！倍爬蟽海骸斑@等胡為！”麗娘：“這是陰陽配合正理。”這最后的幾折，都寫著禮教對人生的自然一種慘酷的摧殘，反不如陰間的鬼們的熱情，處處都是作者對猙獰的禮教的訕謗。 綜觀全劇，雖然其冗長累贅不減于其他的傳奇。但立意方面，確有永久存在的價值?，F(xiàn)在有許多人提議改編舊戲，這個我并不反對。不過在沒著手之前最好先把全劇的意義弄淸，再來動手。不然斷章取意的去從事改編，很容易毀滅了舊戲。（《劇學月刊》1933年第2卷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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