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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解讀】梅東偉:“物至而人化物”:論《金瓶梅》人物塑造的“物化”傾向.

 liuhuirong 2023-09-27 發(fā)布于湖北
人物研究一直是金學領(lǐng)域中的重要問題,在明清小說評點中,人物形象與塑造藝術(shù)的剖析便是十分重要的內(nèi)容,現(xiàn)代以降,鄭振鐸、趙景深等對此均有所關(guān)注;
近年來,《金瓶梅》人物研究依然熱度不減,相關(guān)論著也不斷涌現(xiàn),[①]并形成了廣泛的學術(shù)討論,[1]涉及人物原型考證、思想內(nèi)涵、藝術(shù)特性和審美價值等多方面,
然而在此繁華背后,也透露著《金瓶梅》人物研究的窘境,即大多數(shù)研究仍著重于人物性情、命運的考察,而缺乏對人物所蘊含的時代文化精神的發(fā)掘,這在根本上限制了人物研究的深度
早在世紀之初,就有學者提出《金瓶梅》的研究要將重心轉(zhuǎn)移到文化精神尤其是文化哲學意義的研究上來[2],但在人物研究方面,相關(guān)成果鳳毛麟角[②]

《文學評論》2003

戀物玩物是晚明之生活時尚,對士人的文化人格產(chǎn)生深刻影響;物與物欲及其背后的日常生活問題是晚明思想界的核心話題;[3](P19)在明清之際的文化反思中,玩物喪志又構(gòu)成了士大夫言論中的重要話題,從中可知,圍繞物的實踐與思考是晚明文化精神的重要方面
晚明士人戀物成癡、成癖,從儒家文化角度而言,是倫理主體人格的物化;而《金瓶梅》正是晚明士人戀物文化精神的市井化表現(xiàn)形態(tài),小說人物癡執(zhí)的人格特質(zhì)則折射著他們文化人格上的癡、癖
儒家文化是從倫理主體對外物的沉溺這一角度來理解物化的,《禮記·樂記》云:夫物之感人無窮,而人之好惡無節(jié),則是物至而人化物也[4](P471-472)
在《樂記》看來,對外物無節(jié)制的好、惡,會導致人化物;至宋儒程頤將人的這種發(fā)展傾向凝練為物化這一概念:人之秉彝,本乎天性;知誘物化,遂亡其正[5](P589)
程子的物化論得到朱熹、張栻、呂柟和王陽明、呂坤等宋明儒家的積極回應,形成了儒學的物化論傳統(tǒng)[3](P67-70)
儒家的物化意味著作為倫理主體的人沉溺物欲,喪失禮儀道德,不復明辨是非善惡;也意味著主體自省能力的喪失,知誘于外,不能反躬[4](P471)
金瓶梅》中,西門慶等執(zhí)著財色欲望,拋卸倫常,至死方休,帶有明顯的物化傾向,已有學者關(guān)注到這一現(xiàn)象,
如有學者從城市書寫的角度提出《金瓶梅》表現(xiàn)了個體在城市中的物化,而西門慶是不折不扣的拜物教的信徒[6];
也有學者認為《金瓶梅》妾婦形象的塑造表現(xiàn)了中國婦女從封建倫理型向金錢物化型的嬗變,是奴性深化的表征[7]
這些研究頗有啟發(fā),但卻并未發(fā)掘出人物物化背后的人格特質(zhì)及其與晚明思想文化精神的內(nèi)在聯(lián)系,而這正是本文所關(guān)注的

一、物欲市井:

《金瓶梅》人物塑造的物化空間

《金瓶梅》中的人物活躍于市井之間,這里充斥著令人目眩的美色、美食、服飾和器玩,它是誘人欲望的物之世界,并以物為紐帶構(gòu)建起的了財色化的社會關(guān)系,它也是物質(zhì)性在人的日常生存、情感、審美和精神生活領(lǐng)域的全面凸顯[3](P93)的物化空間
《金瓶梅》的市井世界首先是情色化的
《金瓶梅》常被人視為淫書,原因就在于其中大量的色情描寫,杜貴晨認為《金瓶梅》以色情描寫為中心,是偉大的色情小說[8]
對小說人物而言,《金瓶梅》的色情不只是性交,還在于它所營造的無所不在的美色誘惑的欲望氛圍,幾乎籠罩了主人公西門慶的生活
在外,是妓女、姘婦組成的市井美色;在內(nèi),是妻妾與眾多丫鬟、仆婦聚集的庭院美色,它們共同構(gòu)成了主人公西門慶色誘空間
清河縣城是個繁華的小城鎮(zhèn),近在咫尺的臨清碼頭有三十二條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樓[9](P1923),縣城也妓院眾多,文中提及名姓的就有李、鄭和吳等十二家,而魯家妓院所在的蝴蝶巷更有十數(shù)家妓院,僅此合計,這里的妓院也在二十家以上,此外還有不少私窠子
眾多妓院營造了清河市井社會情色誘惑的空間,所以西門慶自幼便得以在三街兩巷游串,也曾養(yǎng)得好大龜[9](P118)
小說家多次敘及西門慶留戀妓院的場景,如五十九回寫他訪嫖鄭月兒的情景,但見瑤床繡幕,錦褥華裀,異香襲人,極其清雅,真所謂神仙洞府,人跡不可到者也[9](P1164),
談話間鄭月兒言語伶俐,善解人意,視其體態(tài)則見肌膚纖細,牝凈無毛,猶如白面蒸餅一般,柔嫩可愛抱了把腰肢,未盈一掬,誠為軟玉溫香,千金難買,而性事之中,愈覺銷魂,不勝歡娛[9](P1166)

繪畫 · 唱堂會

雖然嫖客與妓女是赤裸的商業(yè)往來,嫖者奉上白銀,妓女獻出身體并托出一片虛情假意;但妓院中銷魂的美妙感受仍使嫖者流連忘返,是以在梳籠李桂姐之后,西門慶竟流連月余
與妓院相照應,西門大院中亦女色輻輳,如金蓮之美貌妖嬈:論風流,如水晶盤內(nèi)走明珠;論語態(tài),似紅杏枝頭籠曉月,不僅西門慶一見酥了半邊[9](P103),吳月娘也嘆賞金蓮之美:怪不得俺那強人愛她[9](P221)
如孟玉樓之天然俏麗:貌若梨花,腰如楊柳,長挑身材,瓜子臉兒,稀稀幾點微麻[9](P222)
西門慶一見,便滿心歡喜;其他妻妾也各有姿色,如吳月娘面如銀盤,眼如杏子,李嬌兒肌膚艷肥,孫雪娥五短身材,體態(tài)輕盈[9](P222)
稍后嫁入的李瓶兒生的甚是白凈,五短身材,瓜子兒面,細灣灣兩道眉兒,且是白凈,西門慶初見之下魂飛天外[9](P294)
妻妾外,丫鬟與家人媳婦中亦不乏美女,如春梅和宋惠蓮,尤其惠蓮生的白凈身子兒,不肥不瘦,模樣不短不長,比金蓮腳還小些兒 [9](P476)
大院中的西門慶猶若皇帝,所有丫鬟、仆婦,凡入法眼者,皆愿投懷送抱
從以情色吸引或誘惑西門慶的角度,西門大院與妓院的女人們實際上并無二致,雖然前者看重情感滿足,后者圖財
《金瓶梅》的市井世界也是品物繁盛和時尚誘人的
《金瓶梅》是物的世界,舉凡飲食、服飾、器物等,無不給人以繁富之感,如飲食之物
小說對飲食的描述是多層次的,借助于禮儀性的宴席,展現(xiàn)了飲食之豐富與華美,如四十三回西門慶招待新親喬五太太,僅開筵前的茶點便每桌四十碟,都是各樣茶果、細巧油酥之類[9](P865),宴席之豐美自不待言
在這類宴席描寫中往往會點出一些壓軸大菜,如四十一回喬大戶家宴席上的水晶鵝、燉爛烤蹄兒和獻燒鵝,又如六十五回六黃太尉宴席上的獻燒鹿、花豬、百寶攢湯和大飯燒賣等
但小說真正寫出美味之誘人卻是借助于家常肴饌,如糟鰣魚、腌螃蟹、燒豬頭和銀絲鲊湯等,對于這些美食,小說家往往不嫌繁瑣寫其形態(tài)、做法和口感等,如六十一回對腌螃蟹的描述:
四十個大螃蟹,都是剔剝凈了的,里邊釀著肉,外用椒料姜蒜米兒團粉裹就,香油煠醬油醋造過,香噴噴,酥脆好吃[9](P1213)
這類日常美味還有些是小零食,如酥油泡螺兒和衣梅,西門慶稱衣梅都是各樣藥料用蜜煉制過,滾在楊梅上,外用薄荷橘葉包裹,才有這般美味每日清晨噙一枚在口內(nèi),生津補肺,去惡味,煞痰火,解酒尅食,比梅酥丸更妙[9](P1354)
西門慶在介紹衣梅時特地說是小介杭州船上捎來的[9](P1354),這里的杭州不僅點名物品之產(chǎn)地,實際上也是對時尚的表達
晚明時期,由于經(jīng)濟文化的發(fā)達,蘇杭等地成為時尚象征,所謂時尚無非就是以服飾、器用等'物’為標識的生活品味和生活方式[3](p22-23)
《金瓶梅》中的時尚之物往往可見,在飲食上,除衣梅外,還有鰣魚、鮮烏菱、鮮茡薺和枇杷果,以及南酒、金華酒等
在服飾上,一窩絲杭州攢是非常流行的發(fā)式,李桂兒、鄭月兒和潘金蓮等女性常如此梳妝;產(chǎn)自蘇杭、揚州的綢絹衣服在小說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并被作為貴重之物,
如給蔡太師祝壽之禮中有杭州置辦的錦繡蟒衣、和杭州織造的大紅五彩羅緞纻絲蟒衣,代表著南方時尚的書童穿蘇州絹直裰,西門慶為眾妻妾裁制的衣服貼里一色都是杭州娟兒,
鄭月兒以鵝黃杭絹點翠縷金裙,裝扮自己,西門慶在京城給何太監(jiān)家送的禮中有兩匹南京五彩獅補員領(lǐng),等等
此外,擅于南曲的書童、春鴻、海鹽子弟和妓女李桂兒等在小說中備受西門慶和其他仕宦的喜愛
以物紐帶,《金瓶梅》構(gòu)建了物化的社會關(guān)系
對《金瓶梅》中的人際關(guān)系,張竹坡有十分精彩的論述,其間的關(guān)鍵詞是真假和冷熱,他說:

天下最真者莫若倫常;最假者莫若財色然而倫常之中如君臣、朋友、夫婦,可合而成,若夫父子兄弟,如水同源,如木同本,流分枝引,莫不天成,乃竟有假父假子假兄假弟之輩

噫,此而可假,孰不可假?將富貴而假者可真,貧賤而真者亦假富貴,熱也,熱則無不真;貧賤,冷也,冷則無不假不謂冷熱二字,顛倒真假一至于此也![9](P2101)

張竹坡是從儒家倫理的角度談論真、假人倫關(guān)系的,所謂真,即基于血緣的父子與兄弟關(guān)系;所謂假實際上便是因財色而結(jié)成的親屬關(guān)系,如干父子、干兄弟等
《金瓶梅》中滿眼所見者盡是假父子與假兄弟,如蔡京因收取了西門慶大量的財貨而收他為干兒子,王三官因母親與西門慶通奸而拜他為干爹,妓女李桂兒和吳銀兒為了借助西門慶的財勢而分別拜認吳月娘、李瓶兒為干媽,應伯爵等人因為趨附西門慶而與他結(jié)為兄弟,等等,
這種人倫關(guān)系的紐帶是財色而非血親
另一方面,韓道國的兄弟韓二與嫂子王六兒通奸;花氏兄弟因財產(chǎn)分割不均而對簿公堂,花子虛因此而亡,真正的血親兄弟卻因為財色而沒有倫常之義;
韓道國與王六兒、武大與潘金蓮、花子虛與李瓶兒等雖有夫妻之名,卻因財、色的追求而使夫妻關(guān)系扭曲,失卻夫妻之義,淪為假夫妻
作為小說敘述中心的西門慶大家庭,實際上也主要因財色而紐結(jié)起來,潘金蓮因色美,李瓶兒因財富,孟玉樓財色兼有,才得以成為西門慶的妾室
顯然,《金瓶梅》中的倫常關(guān)系乃因財色媒介才得以建立,它隨著西門慶財勢的擴張而熱,也因西門慶的死亡而不復存在
清代學者文龍在評點西門慶及其家庭成員的社會交往時說:

及觀其往來者,無非戲子、姑子、婊子、小優(yōu)兒、媒婆子、糊涂親戚、混賬朋友、王八伙計

即或有顯者來,大抵借地迎賓,擺酒請客,與主人無干涉儼然一個大酒店,闊飯鋪,體面窯子,眾興會館[9](P1528)

言外之意,《金瓶梅》中圍繞西門慶大院展開的社會交往與人際關(guān)系是商家與顧客間的財色交易
人際關(guān)系以財色紐帶意味著儒家倫常中親親之義的淪喪,關(guān)系的締結(jié)不再以人倫道德為據(jù),趨于物化——也即財色化,而在這種物欲彌漫的氛圍中,小說人物的物化也自然而然

民國石印本《金瓶梅》

二、癡執(zhí):

《金瓶梅》人物形象的物化特質(zhì)

繡像本第二十回回目為《傻幫閑趨奉鬧華筵癡子弟爭鋒毀花院》,與詞話本該回目《孟玉樓義勸吳月娘 西門慶大鬧麗春院》相較,一個重要的變化在于對人物個性的突出:傻幫閑與癡子弟,
結(jié)合文本內(nèi)容可知,幫閑未必傻,但子弟之癡卻是帶有幾分天真呆傻之氣,自然也有對妓女李桂兒的迷戀之情
無獨有偶,張竹坡也以癡人來概括小說人物,他在第一回回評中針對全書人物與立意說到:上文一律、一絕、三成語,末復煞四句成語,見得癡人不悟,作孽于酒色財氣中,而天自處高聽卑,報應不爽也是作者深明天意以立言歟[9](P49)
宇文所安認為,金瓶梅是充滿癡迷的[10](序,P1),這里的癡自然是人物之癡
癡應是《金瓶梅》人物的主要特質(zhì)所謂執(zhí)可以引申為主體沉溺私欲的生存狀態(tài),錢鐘書云:'天地’無意志,不起我相,故不'自’生;人有意志,即陷我執(zhí),故成'其’私[11](P36)
西門慶等人物乃癡人癡性,癡執(zhí)是他們沉溺物欲的人生情態(tài)
需要注意的是,在明清的《金瓶梅》評點中,用以人物批評的術(shù)語中,出現(xiàn)較多的不是癡,而是愚、昏和迷等,但名異而實同,它們是從具體人物和情節(jié)對癡人之癡性的解讀
癡作為一個表達人格特質(zhì)或人類病癥的文化范疇,在先秦即已出現(xiàn),如《太平御覽》所引《周書》逸文云:太公望忽然曰:不癡不狂,其名不彰,不狂不癡,大事不成[12](P2244)
《山海經(jīng)·北山經(jīng)》云:(人魚)四足,其音如嬰兒,食之無癡疾[13](P103)
兩漢時期,文獻記述中的癡字已有較多運用,許慎《說文解字》云:癡,不慧也從疒,疑聲
段玉裁注:癡者,遲鈍之意故與慧正相反此非疾病也,而亦疾病之類也[14](P353)
可見在人們的理解中,癡介于病與不病之間,是一種智力或精神上的不足或缺陷
由此可見,癡內(nèi)在地包含著精神氣質(zhì)或者智力上的愚、昏、迷等狀態(tài),如小說家借吳神仙卦辭判語中說李瓶兒根上昏沉[9](P608),繡像本評者說李瓶兒性實愚[9](P1001),實際上都是對李瓶兒性情不慧、遲鈍這一癡性的表達
其實,《金瓶梅》中的許多人物都或多或少的帶有這種性情上的癡,如西門慶,繡像本評者稱之為癡子弟也帶有這樣的意味,
迎新納舊乃娼門中之常態(tài),西門慶竟以為只要出錢包養(yǎng)著李桂兒便可獲相應的情分,李桂兒也能對自己保持一份必要的忠誠,但對妓女而言這種想法實在是有幾分天真和傻氣
文龍稱評論西門慶的這種行為是愚人之愚[9](P447)
當代學者格非也說西門慶在與應伯爵和李桂兒等人打交道中顯得膚淺和愚癡,在日常生活中也有很多孩子氣的任性,洋洋自喜乃至天真[15](P37-38)
又如武大,他對妻子潘金蓮與西門慶偷情展開了奮不顧身的抗爭,卻因此為王婆等人合謀毒死,令人費解的是,此前潘金蓮亦時時與張大戶通奸,武大只是視若而已,何以此時反而如此固執(zhí)于金蓮的偷情呢?或在于此時有武松在,可以為之撐腰!
又如秋菊,對于金蓮與琴童、陳經(jīng)濟的偷情的揭發(fā),也是不畏強暴,執(zhí)著首告,一段癡性也令人費解
其他人物如來旺、孫雪娥和陳經(jīng)濟等人,他們的不少行為中也都帶有幾分癡性
實際上,癡也是晚明士人欣賞的人格特征之一,在時人的心目中,
癡往往與深情相聯(lián)系,馮夢龍《情史》中情癡類,張潮在《幽夢影》云:情必近于癡而始真,才必兼乎趣而始化[16](P38)
潘之恒《情癡》云:故能癡者而后能情, 能情者而后能寫其情[17](72-73)
顯然癡也是帶有精神專注或性情上的偏執(zhí)之意然而,《金瓶梅》對人物癡性的表現(xiàn)主要不是從精神氣質(zhì),更非表現(xiàn)人物之情真與情深,而是著重從物欲方面展現(xiàn)人物的癡執(zhí)

如李瓶兒的癡性一方面是根上昏沉,以至與她在與潘金蓮、孟玉樓等人的家庭較量中先喪其子、后喪其身;
但她的人格里還有另一層面的昏,是色欲之昏、淫欲之昏,李瓶兒對西門慶說:你就是醫(yī)奴的藥一般,一經(jīng)你手,教奴沒日沒夜只是想你[9](P424)
顯然,李瓶兒因貪戀情欲而癡迷西門慶,乃至于暗輸財貨,致死丈夫
實際上,在明清《金瓶梅》評點的人物評點中,諸如淫昏、色昏、利令智昏,色迷心竅和貪財好色,神昏意迷之類用語很多,它們內(nèi)涵的正是人物性情的癡性,而癡性的現(xiàn)實表現(xiàn)則是他們沉迷、固執(zhí)于欲望的人生情態(tài)
《金瓶梅》人物的癡執(zhí)集中表現(xiàn)于對情色的沉溺與偏執(zhí),其中最突出的是西門慶和潘金蓮、龐春梅等人
西門慶對美色的索求可謂無所底止,他的性活動幾乎無日無之,第五十五回寫西門慶到東京為蔡京慶壽,晚夕于翟謙的書房獨宿,小說家直言:獨宿,西門慶一生不慣,那一晚好難挨過[9](P1084)
西門慶的美色索求是多多益善的,媒婆馮媽媽嘲謔他是坐家的女兒偷皮匠,縫著的就上[9](P759)
在小說的前三十回中,西門慶于紫石街意外遭逢潘金蓮,在王婆的說合下西門慶遂其淫欲,此事未已,迎娶孟玉樓,接著娶進潘金蓮,收用龐春梅,然轉(zhuǎn)眼間,又梳籠李桂兒,僅月余便與李瓶兒通奸,玉樓、瓶兒的使女蘭香、迎春、繡春也為其攬入懷中
在加官生子后,西門慶性欲的放縱更為恣肆,先后淫媾宋惠蓮、王六兒、如意兒、鄭月兒、林太太、賁四嫂、惠元,其間還有男色——書童和王經(jīng),并垂涎黃氏、藍氏西門慶對性欲的追求是不恤身體健康的,
小說第七十八至七十九回正值節(jié)間,連續(xù)的酒色過度已使他感到腰腿疼、懶待動旦[9](P1651-1652),乃至于不時在酒宴上便齁齁大睡,然而依舊奸淫惠元,并借助梵僧藥與王六兒瘋狂交媾,尤其從王六兒處回家至潘金蓮房中,丟倒頭在炕上,齁睡如雷,再搖也搖他不醒[9](P1648)
身體困憊已極,卻仍不拒潘金蓮的性欲要求:怪小淫婦,只顧問怎的?你又教達達擺布你你達今日懶待動彈,藥在我袖中金穿心盒兒內(nèi),你拿來吃了有本事品弄的他起來,是你造化[9](P1684)西門慶因此精盡而亡
與西門慶相似,龐春梅同樣以淫死,她與周義淫通,生出骨蒸癆病癥,減了飲食,消了精神,體瘦如柴,而貪淫不止[9](P2067)某夕淫媾之后,死于周義身上
潘金蓮的性欲追求亦令人感嘆,無論身份之富貴貧賤,相貌之俊美丑陋,身體之雄壯猥瑣,年齡之老邁與幼弱,皆可與淫,如西門慶、張大戶、陳經(jīng)濟、王潮兒、武大郎和琴童等
金蓮的這種毫無揀擇的淫行著實令人費解,尤其第五十二回中,潘金蓮與服過梵僧藥的西門慶一夕瘋狂后,性欲得到極大滿足,不料隔日便與經(jīng)濟偷情,清代學者文龍對此表達了困惑:最難解者,金蓮已試其藥矣,諒亦可以饜足乃仍不肯安分片時,豈淫婦除此一事,再無別事乎?[9](P1047)
其實文龍的另一評點實可解此困惑:蓋淫人之淫初不因乎情,漸不因乎色,但遇淫人,即動淫興;其始猶知選色,其繼遂一味貪淫[9](P1571)即潘金蓮等人之淫與情愛無關(guān),僅為淫而已
當代學者甚至認為潘金蓮和西門慶等人是性癮患者,性沖動若得不到滿足,便會產(chǎn)生難以控制的焦慮與狂躁[18]
潘金蓮等無視倫常、不擇對象的性行為是為性而性、為淫而淫的偏執(zhí),也是人為物役和人性的物化
當然,《金瓶梅》也表現(xiàn)了小說人物其他方面的癡執(zhí),如吳月娘的佞佛信神,她時時請王姑子、薛姑子等尼僧至家中宣卷、念經(jīng)和做法事,也請劉婆子等至家中跳大神,為官哥、孝哥兒治病,劉婆子的炙醮正是官哥兒之死的重要原因;
尤其,西門慶死后,她不顧家中幼子、寡婦,依然決然赴任泰山燒香的行為
繡像本評者批評月娘:托家緣幼子于一班異心之人,而遠出燒香,月娘亦愚而多事[9](P1776-1777)
實際上,西門慶死后,李嬌兒急于出門,孟玉樓亦頗有再嫁之心,尤其潘金蓮,在吳月娘心中,她正是害死官哥的元兇,然而正是在此情形下,月娘仍遠赴百里之外燒香還愿
在傳統(tǒng)社會中,月娘以新寡之身份,拋舍家中之幼子、偌大之家業(yè),而遠出燒香,是甚為無禮的舉動,無怪乎竹坡憤憤不平:……岳廟燒香!噫!月娘之罪,至此極矣!
此書中月娘為第一惡人、罪人,予生生世世不愿見此等人男女也[9](P1775-1776)
又如韓道國夫婦的財貨之癡,為了獲取錢財,韓道國縱婦爭風,讓妻子王六兒與西門慶通奸,主動為之提供便利,并叮囑:他若來時,你只推我不知道,休要怠慢了他,凡事奉承他些兒如今好容易撰錢,怎么趕得這個道路![9](P778)
西門慶死后,韓道國又讓王六兒和女兒韓愛姐為私娼賺錢,最后與王六兒一起追隨了湖州嫖客何官人
儒家文化視野下的物化指個體為追求耳目口腹之欲而泯滅道德倫常、喪失天性,[3](P70)它在內(nèi)涵上近于馬克思所言人的異化,
即追求直接的、片面的物質(zhì)體驗和享受,而不是作為一個總體的人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質(zhì)[19](P85),但更強調(diào)主體道德意識的磨滅和由此帶來的道德混亂,
如《禮記》所云:人化物也者,滅天理而窮人欲者也于是有悖逆詐偽之心,有淫泆作亂之事[4](P472)
在《金瓶梅》中,無論是精神氣質(zhì)之癡傻,還是財色之沉溺,小說家都借助人物對財貨、情色等外在之物的追逐表達出來,
在這種追逐中,所謂的道德、人倫乃至生命都已在所不惜,他們中的許多人也正是在這種欲望的沉溺中喪失生命
有學者在評論應伯爵等幫閑人物時說到:應伯爵和謝希大等人,他們好像有一個無法填飽的肚子,似乎總是處于饑餓狀態(tài),節(jié)間的他們緊隨主顧,對各類飲食來者不拒[20]
欲壑難填,而又癡執(zhí)于難以填滿的欲壑,人成為了欲望的奴隸,這是人性的物化

《潘之恒曲話》

三、無心之癡:

《金瓶梅》人物形象的物化之思

實際上,癡一直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重要的人格范疇,尤其魏晉之際,作為一種文化理想或?qū)徝廊烁竦陌V被廣泛欣賞和接受,
它一方面指個體對熱愛之事得意忘形,表現(xiàn)出一種不同于世俗的人格特征,或為特異的思維、思想和言行舉止,或為現(xiàn)實生活中的不通人情世故,顯得呆傻、幼稚;
另一方面也用來指稱所謂的癡氣人生,也即包蘊著樸拙、厚重、深沉、穩(wěn)健和大智若愚的人生修養(yǎng)與境界[21]
魏晉士人的癡對后世文人品格和敘事文學人物形象的塑造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如《紅樓夢》作者的癡人說夢與賈寶玉的癡病
金瓶人物的癡性內(nèi)涵顯然不同,如果說魏晉文化人格中的癡所透露出的是執(zhí)著的精神追求、渾忘形骸的審美境界,
那么《金瓶梅》中西門慶等人的癡則是對財色欲望的沉溺以及由此造成的精神昏聵,表達的是一種人為物役的世俗情態(tài)和物化人格特質(zhì)
這顯然賦予了癡這一范疇新的和更為豐富的意涵
筆者曾提出:

魏晉名士尚玄談,喜莊老,放浪形骸,以肉身為精神放達之牢籠;而《金瓶梅》所折射的卻是與魏晉時尚完全相反的一種社會景象與思想傾向,人們放縱身體之欲望,而不注重身心之修養(yǎng),'心’似乎成為肉身自由之羈絆[22]

在陽明心學的視野中,心是至善本體,從此而言,《金瓶梅》小說人物的癡乃是無心之癡
《金瓶梅》小說人物的癡性是溺于物欲無所反省不少研究者都注意到,《金瓶梅》極少敘及人物內(nèi)心情感的變動,
如浦安迪說:每一位《金瓶梅》讀者都了解,小說的敘述重心偏重于肉體——酒、色、財、氣的要求,而非心靈的體驗在不少地方,故事的中心人物西門慶、潘金蓮甚至李瓶兒,他們的心靈在一定意義上說似乎是全空的,那就是說,內(nèi)心仿佛空無一物,除了偶爾興起的食欲或最多一時感情波動之外,根本沒有自我意識可言[23](P134)
他們似乎是無心的,如被各種欲望牽引的木偶實際上,他們并非無心,只是心為物蔽,從自我利欲出發(fā)行事,失去了善惡是非的判斷能力;或者說根本不做善惡是非的判斷,只是唯利是圖,隨欲而安
心是陽明哲學的核心范疇,王陽明說:故我說個心即理,要使知心理是一個,便來心上做工夫,不去襲義于外,便是王道之真此我立言宗旨[24](P106)
在陽明心學中,心是至善本體,也是判斷是非的主宰,夫?qū)W貴得知于心,求之于心而非也,雖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為是也,而況其未及孔子者乎?求之于心而是也,雖其言之出于庸常,不敢以為非也,而況其出于孔子者乎?[24](P66)
在《金瓶梅》中,即便被張竹坡稱作不是人的潘金蓮也并非沒有值得稱道的善行,如小說第一回中,武大因在紫石街住不牢,于是便與金蓮商議別處賃房居住,
金蓮說到:賊餛飩,不曉事的,你賃人家房住,淺房淺物,可知有小人羅唣不如湊幾兩銀子,看相應的典上兩間住,卻也氣概些,免受人欺辱
當武大說沒錢時,金蓮道:呸,濁才料!你是個男子漢,倒擺布不開,常交老娘受氣沒有銀子,把我的釵梳湊辦了去,有何難處!過后了有銀子再治不遲[9](P81)
此,評點者紛紛稱道:此處亦復能賢,本來猶可為善[9](P81);當代學者田曉菲說此時的金蓮實在是賢惠有志氣的婦人[10](P7)
如李瓶兒,她再嫁西門慶后,深愛西門慶,謙和忍讓,與姊妹和睦相處,善待丫鬟小廝,亦不可謂不善
即便西門慶也時時接濟貧賤朋友,如常時節(jié)然而,他們并不以為所行之善事為善,如五十六回西門慶接濟常時節(jié),應伯爵稱贊他輕財好施,
他卻說:兀那東西是好動不喜靜的,怎肯埋沒在一處?也是天生應人用的,一個人堆積,就有一個人缺少了因此積下財寶,極有罪的 [9](P1101)
西門慶并非從善行的角度來理解他的周濟行為,而是認為積財有罪,錢財應始終處于流通中,這顯然是商人的眼光,繡像本評者說西門慶始終用財,不出此意 [9](P1101),也即無論行賄送禮、包養(yǎng)妓女抑或雇傭打手,均是如此

《會評會校本金瓶梅》

同樣,三十四回中,李瓶兒因書童拜托,向西門慶討人情,要免打并釋放車淡等人,卻不問事之皂白,而是說:我的哥哥,你做這刑名官,早晚公門中與人行方便兒,也是你個陰鷙別的不打緊,只積你這點孩兒罷[9](P704)
這不禁令人疑惑:難道西門慶的縱惡亦能為官哥兒積陰鷙?
顯然,所謂的善惡是非的判斷在這里并不存在,似乎也不重要從陽明心學的角度,《金瓶梅》中的許多人物沒有善惡是非,或者不能做善惡是非的判斷,這實際上是良知的泯滅,心體的蔽塞,
王陽明說:惡念者,習氣也;善念者,本性也;本性為習所勝、氣所汩者,志不立也痛懲其志,使習氣消而本性復,學問之功也[24](P812)
然而,正如上述,《金瓶梅》所構(gòu)筑的是一個物色?;蟆⑽镉v橫的市井世界,小說人物時時浸潤其間,宗教徒不習學經(jīng)典,讀書人不事修德尚禮,為官者只知貪賄結(jié)黨,從商者更是唯利是圖,貪歡不管生和死,溺愛誰將身體修[9](P168)
所謂以學問之功痛懲其志,在《金瓶梅》中是找不到的,所謂的善念與其中的多數(shù)人物也是了不相關(guān)的
是非善惡的明確判斷是人反躬自省的前提,然知誘于外,不能反躬,癡執(zhí)于欲望追求的金瓶人物沒有自我的反省,他們也沒有這樣的反省能力
是非淆亂,沒有反省的人生是無所畏懼的,《金瓶梅》所敘西門慶之人生旅程并非沒有挫折,甚至面臨滅頂之災,
如第十七回中,因為楊戩被彈劾,陳經(jīng)濟至家中避難,西門慶驚駭萬分,魂魄不知往哪里去了,他清醒的知道街坊鄰舍,惱咱的極多……倘小人指搠,拔樹尋根,你我身家不保[9](P374-375)
又如,官哥、瓶兒的夭死,尤其李瓶兒的死使他傷心欲絕即便如此,西門慶對財色的癡執(zhí)依然如故
在小說第五十七回中,西門慶施舍千金助永福寺重修寺院,一向信佛的吳月娘趁機勸他以后要多發(fā)善念、積陰功,少做貪財好色之事,不料西門慶笑應:

你的醋話兒又來了卻不道天地尚有陰陽,男女自然配合今生偷情的、茍合的,都是前生分定,姻緣簿上注明,今生了還,難道是生剌剌胡謅亂扯歪廝纏做的?

咱聞那佛祖西天,也止不過要黃金鋪地;陰司十殿,也要些楮鏹營求咱只消盡這家私,廣為善事,就使強奸了姮娥,和奸了織女,拐了許飛瓊,盜了西王母的女兒,也不減我潑天的富貴[9](P1122)

小說人物的無所畏忌,對神靈的公然褻瀆,對自我貪財好色之惡行如此義正辭嚴,在中國文學史上恐怕是絕無僅有了
然而,小說人物癡執(zhí)物欲、無所畏懼,并不意味著小說家無所反省,如張竹坡在結(jié)局中評曰:一部繁華富貴,以燈影描之,以夢境結(jié)之,大是儆人癡念[9](P2084)
田曉菲也認為,《金瓶梅》所強調(diào)的是塵世萬物之痛苦與空虛,并在這種富有佛教精神的思想背景下,喚醒讀者對生命——生與死本身的反省,從而對自己、對自己的同類,產(chǎn)生同情與慈悲[10](P6)
在小說結(jié)構(gòu)上,繡像本《金瓶梅》也試圖以首尾照應的空色觀念點醒癡執(zhí)物欲的蕓蕓眾生,如小說結(jié)尾中的孝哥的幻化,實際上,小說家也以空色作為了世道人心的拯救之道

《秋水堂論金瓶梅》

四、物化與度化:

《金瓶梅》人物物化的拯救之道

空色是《金瓶梅》的題旨所在,也是對晚明士人沉溺物欲之癖的警醒
晚明之際,戀物為一時風尚,士人因戀物而形成種種癖好,以癖為美演變?yōu)橥砻魇咳穗A層普遍追求的生活品貌及價值觀,[25]甚至成為他們?nèi)烁竦囊徊糠郑督鹌棵贰啡宋锼茉斓奈锘瘍A向正是這種時代風尚與文化人格的市井化表現(xiàn)
而在這種市井化的精神圖景中,也透露著小說家的批判與思考,即小說家以凝重之筆敘寫了人物沉溺物欲所導致的道德淪喪與家國覆亡,并借助佛教的空色觀念尋求世道人心的拯救之途
晚明是一個戀物和物欲橫溢的時代,它形成了此際士人群體特有的癖的文化性格,所謂癖也即人們對所戀之物的沉溺,如書癖、詩癖、茶癖、酒癖、花鳥癖、園林癖、煙霞癖、游癖和色癖等
從對感性欲望沉溺的角度,金瓶人物對情色欲望的癡執(zhí)與此癖性在內(nèi)涵上有相近之處的,晚明士人也常常癡、癖并說,
如吳從先《小窗自紀》云:生平賣不盡是癡,生平醫(yī)不盡是癖湯太史云:'人不可無癖’袁石公云:'人不可無癡’則癡正不必賣,癖亦不必醫(yī)也[26](P302)
晚明士人欣賞癖,在他們的生活中,癖不惟關(guān)乎審美判斷,更時時作用于其生活和社會實踐,左右其動靜行止[27]
在盛行的觀念中,無癖之人無情趣,余觀世上語言無味面目可憎之人,皆無癖之人耳若真有所癖,將沈湎酣溺,性命死生以之……[28](P893)
無癖之人不可交,如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29](P55)
癖表達著晚明士人追求世俗化、感官化和日常生活化的審美特性與價值取向,但也透露著人格上的病態(tài)與偏執(zhí),
如時人謝肇淛所言:乃知嗜好之偏而酷者,皆疾也[30](P1634)
癖可以表達一種審美主體忘我的精神境界[25]——寄情于物,物我交融;也可以指涉?zhèn)惱碇黧w對感官欲望的沉溺,從儒學角度便是陷入了知誘物化的境地,這種情形在晚明士人中并不鮮見,
如衛(wèi)泳《色隱》宣揚色隱,稱道色癖:古未聞以色隱者,然宜隱孰有如色哉?一遇冶容,令人名利心俱淡,視世之奔蝸角蠅頭者,殆胸中無癖,悵悵靡托者也[31](P729)
衛(wèi)氏視色癖為隱者之桃源,亦為別出心裁,但究其實,恐怕是自我沉溺情色的辯解與托辭,遠不如屠隆的坦誠來的爽快:及罷官放逸,稍游乎酒人然每至酒闌客散,愧悔欲死,一夕火坑,比明旦天青日朗,賓友來集,意念暫寬,興趣復發(fā)至夜愧悔如初[32]
這種淫而復悔,悔而復淫的生活情態(tài)表明了他對美色的難以舍棄,而最終他也因此病亡
袁宏道的真樂也明確宣告對聲色欲望的留戀:然真樂有五,不可不知目極世間之色,耳極世間之聲,身極世間之鮮,口極世間之談,一快活也堂前列鼎,堂后度曲,賓客滿席,男女交舄,燭氣薰天,珠翠委地,金錢不足,繼以田土,二快活也……[28](P221-222)
晚明文人的癖與《金瓶梅》中西門慶和潘金蓮等人對情色欲望的癡執(zhí)何其相似!
如果我們將金瓶人物的癡執(zhí)也作為一種人格之癖,那么它正是晚明士人之癖的市井化圖景
癖在《金瓶梅》中呈現(xiàn)為市井人物對財色的癡執(zhí),它是沉溺財色、至死不渝的欲望追求,它所導致的是道德淪喪與家國覆亡,
《金瓶梅》以佛教空色觀念警醒世人,也以此作為欲望的拯濟之道在小說家看來,金瓶人物沉溺物欲、道德淪喪,儒家的倫理教化已經(jīng)難以奏效;
拯救之途在于以空色點醒世人,度化欲望種子,重建倫常世界在繡像本《金瓶梅》的視野下,物欲縱橫的世界中,儒家所倡導的倫理道德既難以存身,又難以振濟人心
與詞話本相比,繡像本的一個重要變化是第一回的調(diào)整,并由此構(gòu)筑起小說悌起孝結(jié)的結(jié)構(gòu),但頗具諷刺意義的是,該結(jié)構(gòu)卻深刻地表達了孝悌的淪喪,而孝、悌正是儒家倫常世界的核心和基點所在

繡像本和詞話本

小說開篇《西門慶熱結(jié)十兄弟武二郎冷遇親哥嫂》中,武氏兄弟相認,但兄弟之愛很快為情色間隔,之后,武大又被金蓮毒殺,兄弟悌愛徹底失其依托
小說結(jié)局中,韓二與嫂子王六兒結(jié)合,與開篇照應,是情色對兄弟悌義間隔的再次敘述;而孝哥幻化,則是對孝的抽離張竹坡在第一百回回評中說:
第一回兄弟哥嫂,以弟字起;一百回幻化孝哥,以孝字結(jié)始悟此書是一部奸淫情事,具是孝字悌弟窮途之淚 [9](P2070)
換而言之,在《金瓶梅》的物欲世界中,孝子、悌弟是沒有存身之處的小說也寫到儒家的仁義教化,如王杏庵對陳經(jīng)濟的多次資助和諄諄教導,卻是毫無效用
在小說家看來,對沉溺物欲的金瓶人物而言,拯救之途惟有佛教的空色觀念,這也正是《金瓶梅》的題旨所在
從佛教觀念出發(fā),繡像本《金瓶梅》視人生種種之錦繡繁華為夢幻泡影,小說開篇便點出了這一題旨:

這財色二字,從來只沒有看得破的

若有那看得破的,便見得堆金積玉,是棺材內(nèi)帶不去的瓦礫泥沙;貫朽粟紅,是皮囊內(nèi)裝不盡的臭污糞土;高堂廣廈,玉宇瓊樓,是墳山上起不得的享堂;錦衣繡襖,狐服貂裘,是骷髏上裹不了的敗絮

即如那妖姬艷女,獻媚工妍,看得破的,卻如交鋒陣上將軍叱咤獻威風;朱唇皓齒,掩袖回眸,懂得來時便是閻羅殿前鬼判夜叉增惡態(tài)

羅襪一灣,金蓮三寸,是砌墳時破土的鍬鋤;枕上綢繆,被中恩愛,是五殿下油鍋中生活

只有《金剛經(jīng)》上兩句說得好,他說道:如夢幻泡影,如電復如露見得人生在世,一件也少不得,到了那結(jié)果時,一件也用不著[9](P58)

在小說結(jié)尾中,周秀、西門慶、陳經(jīng)濟、潘金蓮、武大、李瓶兒、宋惠蓮、龐春梅、張勝、孫雪娥、西門大姐和周義等一眾人物次第登場,
他們的形貌或如周秀全身貫甲,胸前關(guān)著一矢箭,或如西門慶素體榮身,或如陳經(jīng)濟提著頭,渾身皆血,或如潘金蓮提著頭,渾身皆血,或如李瓶兒面皮黃瘦,血水淋漓,等等
正與小說開頭空色的誡諭形成鮮明對照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孝哥幻化這一情節(jié),它的出現(xiàn)頗令人費解
因為經(jīng)過普凈禪師薦拔,小說人物的冤衍已經(jīng)獲得了解釋,空色的主題也已凸顯出來
雖然該情節(jié)照應了八十四回月娘對普凈的許諾——讓孝哥在十五年以后隨其出家,但又造成了內(nèi)容上新的抵牾,即前文已經(jīng)交待西門慶轉(zhuǎn)世為東京的沈越,而此處又說孝哥是西門慶的轉(zhuǎn)世后身
若以為這種情節(jié)上明顯的抵牾之處是小說家的疏略所致,是讓人難以置信的
在我看來,孝哥幻化實際上包含著小說家對于欲望深刻的警惕和建立道德、秩序世界的愿望
文中,小說家借普凈之口對吳月娘說:你這兒子,有分有緣遇著我,都是你平日一點善根所種
不然,定然難免骨肉分離當初你去世丈夫西門慶造惡非善,此子轉(zhuǎn)身托化你家,本要蕩散其財本,傾覆其產(chǎn)業(yè),臨死還當身首異處[9](P2087)
這里其實著重強調(diào)了兩點:
一是孝哥幻化乃是月娘善根所致;二是孝哥的本來面目是蕩散家財和傾覆產(chǎn)業(yè)者,通俗而言即孝哥原本應該是個敗家子兒,如何敗家?自然是吃喝嫖賭,瘋狂的放縱欲望
如此,所謂的孝哥實際上是一顆欲望的種子,是欲望放縱的象征,而對于這顆種子,幻化是清除他的唯一辦法,也只有徹底幻化欲望的種子,這個世界才能回歸道德的和有秩序的世界
或許這才是小說家不惜制造故事內(nèi)容上的齟齬,也要設置孝哥幻化這一情節(jié)上的原因
孝哥出家的法名為明悟,也意味著明心見性,是對欲望的拋卸與克制,如張竹坡所云:酒色財氣,不凈不能明,不明又安能悟?既然明悟,又安能不孝悌?[9](P2088)
然而小說家的情節(jié)構(gòu)建并沒有止于孝哥幻化,而是西門慶家族的重建,玳安改名做西門安,承受西門慶的家業(yè);
新的西門慶家族沒有了西門慶的血統(tǒng)——欲望的血統(tǒng),它也象征著人倫道德的重建

(明)《小窗自紀》

五、結(jié)論與討論

人物研究是金學領(lǐng)域的重點、熱點問題,形成了廣泛的學術(shù)討論;但由于理論創(chuàng)新維度的缺失,也使當前金瓶人物的研究陷入某種困境,而從文化哲學角度重新審視金瓶人物是推進這一研究的重要視野
戀物、玩物是晚明的社會時尚,形成了士人群體的戀物之癖和物化的審美風尚,士人們由此展開的趣味建構(gòu)與文化思考是其時文化精神的重要方面;
從儒學角度,物化意味著倫理主體沉溺物欲,從而導致自省能力的喪失,《金瓶梅》正是在此文化氛圍與思想視野下展開的人物塑造
在物化的市井空間,《金瓶梅》塑造了小說人物的癡性特質(zhì),表現(xiàn)了小說人物癡執(zhí)的人生情態(tài);
金瓶人物的癡是溺于物欲、無所反省和無所畏懼的無心之癡《金瓶梅》的空色是對沉溺物欲者的警醒,也表達著對晚明物化審美風尚的批判與思考
實際上,人性的物化是任何經(jīng)濟文化繁榮發(fā)展時期都可能出現(xiàn)的問題,物化所造成的不僅是人對物欲的沉溺,還有道德的淪喪和人性的迷失與片面發(fā)展,如何讓社會主體在享受物質(zhì)所帶來的舒適中不失其本性,并獲得精神的豐富與完善,是我們需要思考的問題
尤其在社會日趨智能化的時代,人們?nèi)諠u沉浸于智能工具,甚至造成人與人之間的疏離與人體自身機能的弱化,在此情景下,我們更應該面向人的精神世界展開探詢,在這一點上,《金瓶梅》的人物塑造無疑有著獨特的價值與意義

本文作者 梅東偉 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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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建平《〈金瓶梅〉人物的倫理形態(tài)與生命價值觀新變》(第十四屆《金瓶梅》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會議論文,開封,2018年10月)、
[加]胡令毅《六黃太尉是黃太尉——兼答集體陋儒說》(《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16年1期)
張擰《清河縣里的西門慶:論西門慶之樂》(《小說評論》2014年3期)
徐永斌《<金瓶梅詞話>中的文士治生》(《南開學報(哲社版)》2013年5期)等
[②]相關(guān)成果如格非《雪隱鷺鷥——<金瓶梅>的聲色與虛無》(南京:譯林出版社,2014年版)中《西門慶的經(jīng)濟型人格》《參禪與念佛》《真妄》、《誠與真》和《惡人之死》等篇目對有關(guān)人物的論析

文章作者單位:河南大學

文章為河南省高校哲學社會科學創(chuàng)新團隊明清文獻整理與歷史研究項目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2019-CXTD-01)
刊于《人文》學術(shù)集刊第四卷,2020,出版社中國社會科學出版轉(zhuǎn)發(fā)請注明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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