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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體的忠貞最容易因而是最次要的”,初讀到嚴歌苓這句話時,正好剛剛看完雪兒·海蒂的《海蒂性學報告》,其中的數(shù)據(jù)顯示,在超過五年婚齡的女性中,有70%的人會有婚外關系。要知道,這本書可是寫成于20世紀七八十年代。 我想東西方人對此的認知還是有差異的,我們的傳統(tǒng)文化在潛移默化中影響了大家對兩性關系的態(tài)度,在婚姻的忠誠度方面,咱們東方人更趨向于保守。
嚴歌苓 細想了一下,玩味的地方在于,那70%在身體上背叛了婚姻的女性,卻一致認為自己與丈夫的感情很美滿。而在我所熟知的婚姻環(huán)境中,不少夫妻明明都貌合神離,即便精神上“自由”的如脫韁野馬,卻都嚴格恪守婚姻的本份,在精神與身體的忠誠上,后者顯然更被在意些。再回過頭來理解嚴歌苓那句驚人之語,倒覺出幾分道理來。 “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放諸四海皆準。但看毛姆《面紗》中的凱蒂也好,勞倫斯《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中的康妮也好,總覺得有層厚厚的隔膜,對于已婚女性在人欲方面的表達,缺少了一種實質的情感共鳴。 直至看到嚴歌苓的短篇《密語者》,那種對女性心理纖毫畢現(xiàn)的、百轉千回的呈現(xiàn),在欲望和倫理對抗中心潮起伏的糾結,庖丁解牛一般如臂使指,忍不住驚嘆:果然還是中國女作者更懂東方女性。
《面紗》凱蒂
日漸冷漠的夫妻關系中,拒絕溝通是問題的根本 一、婚姻的入侵者,贏在了距離的想像 喬紅梅被人監(jiān)視了,無時無刻,她都感覺有雙眼睛在窺視她。喬紅梅和她的美國丈夫格蘭去餐廳吃飯的時候,這個人看到她腳上綴著透明玻璃珠的系帶涼鞋;喬紅梅去圖書館時,這人清楚地觀察到她磕到桌椅后膝蓋上的淤青;喬紅梅從公寓里走出來時,這人看她穿過草坪摸一下鄰居家的狗…… 喬紅梅面對郵箱里一封封熱烈的情信,驚慌的同時,還有一種發(fā)自漂亮女人坦然的自得,她深知自己的魅力。只不過當一個躲在文字背后的神秘人,為她神魂顛倒地編織一份隱秘的迷戀,一切經(jīng)過濾鏡處心積慮地美化后,顯出一種讓喬紅梅欲拒還迎的精神興奮。
對方在看不見的暗處,像無處不在的空氣,對喬紅梅的一舉一動了如指掌。“密語者”不厭其煩地描摹她的美,用藝術和哲思的文字語言去解構她的生活,甚至是她和丈夫格蘭尷尬的婚姻現(xiàn)狀。這個聰明的“密語者”,敏銳地察覺出她內(nèi)心對格蘭的厭煩和抵觸,每天例行公事般的擁吻與談話,連最親密的接觸也無法激起內(nèi)心的波瀾。 喬紅梅從最初的抗拒到好奇再至期待,等待“密語者”的來信,成為她平乏婚姻生活里唯一令她甜蜜的事情?!懊苷Z者”知進守退,對情緒的控制駕輕就熟,喬紅梅慢慢淪陷了,像一個孩童期待著獎勵的糖果。 在文字堆砌的私密空間里,喬紅梅不知不覺地產(chǎn)生安全的依賴感,她將自己完全地袒露給那個未知的人,從她恥于提起的貧瘠故鄉(xiāng),她自小對物質的渴望,她為了嫁給格蘭拋棄前夫,所有潛藏在內(nèi)心的秘密和不堪都和盤托出,她信任那個未曾謀面、甚至性別年齡都靠猜測的“密語者”,因為這個人太懂她,完全觸及了她的“靈魂”。
溫柔的入侵者,在悄無聲息地滲透進喬紅梅和格蘭的關系中。在對“密語者”的幻想里,喬紅梅找到了當初與丈夫戀愛時,那種暖暖的柔情。曾經(jīng)熟知的溫情此時已經(jīng)相當陌生,平凡的婚姻生活沖淡了當初熾烈的愛,使喬紅梅有一種無以名狀的憤怒:沒想到當初用力追求到的,就是今天的彼此。 喬紅梅將一切想象中的美好特質都賦予給那個虛幻的人,那人談哲學,其實格蘭就是哲學教授;那人對她不吝的贊美,其實是格蘭每天都做的事;那人講述他的傷痛,其實格蘭內(nèi)心深處也有沉重的秘密。但“秘語者”的距離輕易擊潰了格蘭身為丈夫的優(yōu)勢,占據(jù)了喬紅梅內(nèi)心的偏愛。
二、婚姻的失語者,緣自溝通模式的固化 人的天性是害怕孤獨的,所以我們終其一生都在找那個說得上話的“靈魂伴侶”,喬紅梅將身邊的丈夫視如敝履,覺得他枯燥而乏味,卻沒注意格蘭在對女學生侃侃而談時,她們眼中閃爍的光?!懊苷Z者”出現(xiàn)之前,在喬紅梅知道世上存在那樣一份“靈性的懂得”之前,她從未意識到“非溝通”的痛苦。 其實這樣的痛苦現(xiàn)實中不乏有,兩個人都是婚姻中的失語者,在最親近的空間里,心靈卻各自封閉。問題的癥結在于,我們被時間蒙騙,陷入了思維的固化里。認為自己足夠了解對方,這份自以為是恰恰禁錮了愛的傳達。
其實,喬紅梅動心的“密語者”,正是她的丈夫格蘭。在網(wǎng)絡的另一端,格蘭化身為一個陌生的愛慕者,距離沖破橫亙于兩人間時間的硬痂,暢通無阻的溝通模式,打開了各自的心扉,兩個人了解到對方的痛苦與不堪,“密語者”走進了格蘭這個身份無法觸及的紅梅的內(nèi)心空間,而紅梅則通過“密語者”這個身份,看到格蘭身上那些被她忽視的優(yōu)點與細致的情感。喬紅梅以為自己找到了“靈魂伴侶”,其實,這樣的人一直在她身邊。 喬紅梅的選擇性失明,給我們現(xiàn)實的思考是:你真的懂你的伴侶嗎?在我們自怨自艾婚姻的孤獨之時,有沒有換位思考一下,是不是自我封閉了心防,他(她)是不是如你一樣覺得孤獨?人與人溝通模式僵化時,受限的同時就看不清真正的對方,很多時候,親密關系中最亟待解決的問題是,如何去拆掉思維的墻,更換溝通的渠道,而不是想當然的認為:他(她)不懂我。
美好的情感,總是“在遠方”《密語者》其實并不算一篇很高明的懸疑小說,雖然一再渲染出“密語者”的神秘感,但不斷拋出的線索太容易猜出“密語者”就是喬紅梅的丈夫格蘭。格蘭從喬紅梅的視角看去,就是說著尷尬的美式笑話,以及吃甜點時嘴邊的面包屑。這一點很瑣碎卻很現(xiàn)實,就像老夫老妻了,疏于發(fā)現(xiàn)各自生活中的優(yōu)點,卻注意到肚子上層層的脂肪,或者看電視時翹到茶幾上的腿,然后心里負氣地騰起不滿與厭煩。 所有兩情相悅、自愿結合的婚姻,最初都是始于愛情。有過浪漫、甜蜜,甚至反抗和放棄的勇氣。喬紅梅曾經(jīng)是個軍方的翻譯,丈夫是她自己努力追求到的,工作也體面,兩人新婚燕爾,分了套房,在70年代,算妥妥的精英小家庭。但在喬紅梅見到大學老師格蘭的那一刻,她就做好了冒險的準備。
嚴歌苓 格蘭的異國風情,他毫不在意地用不純正的普通話說出那句大家羞于啟齒的“我愛你”,格蘭大膽而純凈的眼神,最重要的,是格蘭請她吃昂貴的西餐時,在支票上“神氣活現(xiàn)”的簽名,那種不以為意,是不在乎金錢、來自富有國度的有錢人的姿態(tài),給了喬紅梅一個關于錢的全新概念。 所有的新奇與獨特,讓這個農(nóng)村出身的女孩鼓起了追求的勇氣,就像她為了看外面的世界,毫不留戀地離開她再也不想提起的家鄉(xiāng)。為了和格蘭相愛,她付出了巨大的代價,被審問、被嘲諷,丟了工作和家庭。格蘭也因此被關押,被調職。 兩年后,喬紅梅打電話到格蘭在美國工作的地方,只簡短地說了一句:“你好,格蘭”,長長的沉默留有余地,給格蘭去明白她這兩年所受的委屈。很快格蘭就出現(xiàn)在喬紅梅面前,并辦好手續(xù)等她去美國相聚。
諷刺的地方在于,喬紅梅確定了與格蘭的夫妻關系后, 去前夫那里拿衣物,意識到自己將永遠失去他時,喬紅梅突然想起前夫的各種好,激情因為失去而復燃,她為了格蘭拼命斷絕與前夫的關系,前程盡毀,在與前夫相擁而眠的霎成了個笑話。 喬紅梅是帶著滿心的不甘與傷感離去的。當她真正地來到這個幻想中的美好國度,過上曾經(jīng)想象中的生活時,一切都乏味透了,那披荊斬棘才得到的婚姻,在平淡的生活中變得不堪忍受。 “你的心靈從來沒忠貞過一分鐘”,這是格蘭借“密語者”之口對喬紅梅的評價。不安分的因子,藏在我們每個人的身體里,不同于喬紅梅的是,我們還有克制的能力。美好的愛情,似乎只存在于“遠方”,爬過任性的想象,層層地美化,有一種無與倫比的誘惑。 身為丈夫的格蘭面目可憎,當他 身置換份成為一個“陌生人”,同樣的枕邊話被賦予了全新的激情,說到底,只是把一切美好堆砌給那個“他者”,當那個“在遠方”的人走進現(xiàn)實 ,于是又有了新的遠方可供向往,大抵是人類本能中的劣根性吧。 要相信時間的毅力,它會用現(xiàn)實的冷靜慢慢侵蝕掉包裹愛情的糖衣,露出最粗糲的本質。遠方那些不切實際的向往,不過是時間沒有爬過的確幸,為了一時的新鮮感,就以為自己遇到人生的“靈魂伴侶”的人不在少數(shù),結果新的婚姻往往帶來的還是無盡的煩惱與失望。 長久的婚姻,最終都會趨于平淡,要有對彼此的容忍,對現(xiàn)實的耐受力,“在別處”的朱砂痣,最終都會成一抹蚊子血。
婚姻的穩(wěn)定期內(nèi),應該有沉默的勇氣 蕭伯納說“想結婚的就去結婚,想單身的就維持單身,反正到最后你們都會后悔?!贝蟾怕噬先绱恕!睹苷Z者》一再給出的線索是密語者拼寫失望時,總會漏掉一個“a”,格蘭給喬紅梅的留言貼上,同樣拼寫失望時少了個“a”。 生活多年的夫妻,喬紅梅沒花一點時間去了解他,最后在讀者都看出是格蘭的時候,她仍然帶著對愛的追尋去赴一場不存在的“約會”,又像當年那場魚死網(wǎng)破的決然,即便真有密語者其人,不過是另一場失望的延續(xù)罷了。 格蘭清醒地意識到,在夫妻相處時,他說了太多糟糕又無意義的笑話,這些都是對相顧無言的逃避與恐懼,所以即便知道是用說笑填塞沉默,他依舊會選擇說。有句話是“知道所有的道理,依舊過不好這一生”,在很多問題上,知道其實建立在如何解決的基礎上才有意義。 在婚姻進入絕對的穩(wěn)定期時,再投入“談戀愛”的時間成本去維護這種穩(wěn)定好像沒有必要。很多時候我們的相處模式是,避免一切不必要的溝通,真正的知心話都是留給不相干的人的。我們可能對一個陌生人剖心置腹,卻不會選擇與伴侶傾訴。
當兩個人獨處時,沉默仿佛提醒著情感的難堪。于是各自說一些彼此都不關心的話,用密集又毫無靈魂的話語堆滿生活,雞毛蒜皮、雞零狗碎密不透風地灌進來,堵死了一切溫情的可能性。家應該是最舒適放松的地方,兩個相互理解的人,也應該寬容對方的沉默,不必為了找話說而說話。 年輕的愛情,可以牽著手不說話,卻不要負擔沉默的情緒,因為沉默里都是愛意。當婚姻不需要去自證愛情時,就能卸下很多心理負擔,想溝通時溝通,想獨處是獨處,想不說話時就不說話,這些應該自然到像渴了喝水、困了睡覺一樣,這才是家“放松”的意義。正如書中所言“沉默本身不就是一種會意?大膽沉默下去,會意才可能滋長?!?/span> 多少人喪失了這沉默的膽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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