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青山：母親的回憶

新用戶1534Bpiv 2023-08-16 發(fā)布于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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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回憶

青山

母親離開我們已經(jīng)四十年了，而我在母親膝下的時間隨歲月流轉(zhuǎn)亦漸漸地減至年歲的不足三分之一，老屋父母親臥室土墻上玻璃鏡框里母親留下來的僅有的兩張相片，身著一生都穿的深藍色大襟衣裳，平時幾乎都是齊耳短發(fā)的母親為了照相而刻意作了打扮，一張相片上戴著在耳朵部位繡著一朵花的栽絨藍帽，另一張相片上更是鄭重地包著一頭黑色的絲帕，國字型臉上因為照相的“鄭重”都是一副不怒自威的神情，也許是心理的緣故吧，每次看相片我總是從相片中看得到些許落寞或憐憫的神色，與記憶中的母親是那么地不真實。真的，母親的影像早已有些模糊了，那些繞膝往事亦如輕煙般地只剩下了淡淡的影子。說有吧，遠遠望去真的是有形有影，說無么，往事還真只剩下了輪廓，越是想走近去看清它，那些影像就會輕煙般地飄逸的更遠，背后似乎還影影綽綽地顯現(xiàn)出別的事情的影子，一忽兒重疊、一忽兒變幻，是那么的不真切。

有語云，女本柔弱，為母則剛。母親的性格卻一直是剛烈的，記得母親亦以性格剛強自詡過。似乎是在她的閨女時期，外爺一家四個老弟兄加兩個堂弟，下一輩我的姨舅們合起來上四十人的大家庭，“樹”雖大卻沒有分“椏”，自洋縣江壩上山里來后一直沒有分家，雖然沒有錢財置辦田地，但上十間聯(lián)排茅屋合著一群標槍漢子，雖然貧為佃戶也是不容世人小覷的。這樣的家庭內(nèi)部自然分工清晰各有位置，嚴峻的家教下母親還是少了那時女子應(yīng)有的柔順，其他的姨姨們大都是纏了又解放的能帶來臨風玉樹般風韻的殘腳，母親卻硬是抗拒著長著一雙天足，獨立的性格處處都顯得有些特異。主管內(nèi)務(wù)的大外婆訓誡說，如此性格嫁人后婆家嫌賤別向娘家哭訴，母親則頂嘴說婆家嫌賤死也不會向娘家人學說。福壽雙全的大外爺身前育了五個舅舅，大舅更是生養(yǎng)了八個兒子，七十年代末，大外爺一門已繁衍成百人以上的大家族了，“三教殿李家”真說得上是為四鄉(xiāng)八鄰羨艷的人間少有的福氣和旺象。待到大外爺大外婆以近百歲遐齡謝世，父母親奔喪回來，在贊嘆老人的福氣時，母親依然以守住了閨女時的誓言自豪。

我們兄弟姐妹七人，在大集體年代和中國農(nóng)村人家一樣，都是大的帶小的，而如此多的弟妹們在玩耍時打架那是少不了的，這種情況下我們的記憶中卻少了許多人回憶母親時的那份柔情：詢問緣由、判定對錯、安慰弱者和說理教誨，我們媽媽的處理方式就是不分青紅皂白地一頓“竹筍炒肉”，玩耍過火了鄰居叔叔們也常戲謔地提醒說“小心鐵匠”！我們姐弟們也習慣了，一家老小上十張嘴都等著父母親來喂養(yǎng)，永遠的忙碌之中是沒有時間來聽那些碎娃娃雞毛蒜皮的小事的。

母親的剛強還體現(xiàn)在生產(chǎn)和集體勞動中。農(nóng)村里因性別身體差異，更多的是觀念上的男女不平等影響，男人女人在生產(chǎn)隊的勞動是同工不同酬的，同樣的農(nóng)活，全勞力男人記10分工，女人最高只記8分。母親卻不認可，抗爭多年后，大抵是六十年代中后期了，母親邀約了我們稱之為“高家嬸嬸”的劉大媽，公開地向男人們開展了勞動競賽挑戰(zhàn)，挖地薅草、犁田打耙、割麥打谷，場場比賽不輸男兒，自此，母親和劉大媽就成了全村首批男女同工同酬的先行者。只是后來生產(chǎn)隊干部關(guān)照女性，犁田打耙動冷水的活不再派女性去做了，這也許就是村里人背地里戲稱母親“鐵匠”的由來吧。

母親的剛強在子女關(guān)愛上體現(xiàn)的就有些另類了，只有當我們進入社會后才慢慢地體會的到。雖說大集體年代沒有現(xiàn)今“吞金獸”這種對兒女的稱呼，但在人類任何時段的歷史上，養(yǎng)兒育女都不是一件輕松事兒，更別說要養(yǎng)活這一大群子女了。到現(xiàn)在我已記不清——實在說在當時作為一個學生我也沒弄清楚過大集體的分配制度，但分糧食還是體現(xiàn)著人的發(fā)展和按勞分配原則是無疑的。似乎是有按人口分配的“口糧”和按勞動工分分的糧食兩部分的結(jié)合，而這一切，都還要工分來計算經(jīng)濟價值的，也就是說要分到盡可能多的糧食，“口糧”之外還必須有按工分分配那部分糧食，同時要有“余糧款”來保障這么多孩子除了“活著”以外的支出，又得有更多的“工分”。如此，在我的記憶中的方式就有兩種，一種是所謂的“瓜菜代”，也就是近一二十年才逐漸消失了的國人古語“主糧不足雜糧補，雜糧不足蔬菜補”了。而我們公社作為縣上“割資本主義尾巴”徹底地“一步進入共產(chǎn)主義社會”的試點區(qū)，自留地已收得只剩下人均一厘地，全家10口人不到70平米的自留地，只能種幾顆白菜和幾行蔥蒜苗的情況下，在集體分配之外，那只有野菜和一切能吃的東西來彌補了。所以，在我的記憶中，父母親無論干什么農(nóng)活，比那些勞力多子女少的農(nóng)民就多了一種農(nóng)具：腰間挎有一個竹笆籠，收集那些勞作中翻騰出的隔生洋芋和我們稱之為“油菜腦殼”的由家種變?yōu)橐吧陌撞说娜赓|(zhì)根，以及許多叫不上名字的野果和野草可食根莖，回來摻在粥里煮著，讓一張張似乎永遠也填不飽的小嘴能吃的稠一些。再一個辦法便是比其他農(nóng)民更勤勞一些，在白天參加生產(chǎn)隊勞動的情況下，為大集體喂養(yǎng)了兩頭母豬，打豬草的活路自然是要我們這些上學的學生承擔大部分的，剁豬草的任務(wù)是大點的姐姐和母親來負責，所以我們上中學年代左手食指上的線型傷痕基本上就是農(nóng)村女生的標志。隔三差五的還要背上背簍去房后的樹林里“攬柞葉”刮肥土墊豬圈，這兩頭母豬和豬仔以及豬圈糞的工分，也抵得上一個人的勞動工分。就這樣不分白天黑夜的勞作，人口多勞力少的大家庭也成了生產(chǎn)隊娃娃多的戶中為數(shù)不多的“余糧戶”，用母親經(jīng)常教訓我們的話說“不吃生產(chǎn)隊的'枉得兒’！”這也就是十余年后夫人娶進門后驚奇我家的男人都會打豬草、做飯這些“女人活”的緣由了，現(xiàn)在想起來我們兄弟姐妹們成人后都能自立也可能就有年幼時的影響。

正是農(nóng)業(yè)學大寨的高潮期，三間草屋中，堂屋靠南角打的是三口鍋的土灶，屋中永遠堆著將要剁碎的豬草，外加一張能圍坐上十人吃飯的方桌，剩下的兩間不大的房間都隔成了里外兩個半間，靠南邊的前半間房中是烤火的火塘，里邊靠竹笆抹泥隔斷墻邊安著爺爺永遠鋪著竹席的架子床，床上長條狀卷著母親織的用草木灰染成灰中帶點藍色的粗布被子，記憶中一年中大多時候都鋪著粗布床單。從火塘間直通里間就是丁字形安放的兩張木床，分別住著三個姐姐和我和三弟，堂屋靠北的房間直接隔成了兩個房間，里半間前是大哥大嫂的婚房，前半間是父母的寢室，幾歲的小弟跟著父母睡。隨著兄妹們一天天長大，這樣住著也不單單是“扁仄”了，父親帶著青壯年民工在蒿坪參加全公社的修水庫大會戰(zhàn)，母親在參加生產(chǎn)隊集體勞動中見縫插針地開始了修房的工程，拆草屋換瓦頂，升山墻，又在靠上河的山墻邊續(xù)修兩間房，為了彌補茅屋房間小的不足，從墳園砍來幾顆大松樹立明柱加長屋檐，“燕兒樓”上鋪上木板晾曬未干透的糧食和雜七雜八可以代替糧食的干菜，剁豬草從此就移到檐坎上了，從此后也才有了專門的廚房和男女分開的臥室。雖然檁條、青瓦都是歷年瞅空置備下的，但要動起工來堆砌成房，卻是實實在在的大工程，在我上十歲的記憶中，經(jīng)常是大姨夫、三姨夫和上了年齡的親戚放工后頂著月光幫著筑墻，大嫂和姐姐們、表姐、表嫂們幫著母親挑土，隊上有時也安排勞力幫上幾天，這些都是母親在家操持的，直到上梁蓋瓦的當天父親才回來算是參加了修房造屋工程。

剛強是要付出代價的。母親的愛有時會以另一種方式體現(xiàn)出來。六十年代出生的人口是沒有“計劃”來管控的，子女多的家庭多有送子女給別人家養(yǎng)的，在排行老五的我之前，母親是沒有送子女的選項的，在頑皮的三弟經(jīng)常成為家里不安定的刺頭時，外村缺子女的人家甚是羨艷三弟的聰慧，于是在親戚們的勸說下就有人來領(lǐng)弟弟了。知道這一消息后，上學的小姐姐頂著父母竹棍的責打也不去學校讀書，在大人們相了三弟后座談的時候，幾個姐姐和我抱著三弟躲到房后的山坡上，領(lǐng)養(yǎng)的人和父母親遍尋不見時也就放棄了領(lǐng)養(yǎng)，晚上母親卻出人意料地沒有懲戒不聽話的孩子，流著淚夸贊這姐弟的親情，自此以后，母親再也沒有動過送子女給人的念頭。

要養(yǎng)活這一大群嗷嗷待哺的子女是需要付出代價的，大概在我的小姐姐出生后，到了上學年齡的大姐因為要照看兩個妹妹、做飯、喂豬等家務(wù)活終于沒能進的了學堂，到我們四弟能走路時，十五六歲的大姐才進了公社綜合廠學縫紉掙工分，不會說話的二姐又接手照料弟妹做飯等家務(wù)活。雖然二姐是先天的聾啞人，但上天并沒有剝奪她活潑的天性，在帶著弟妹們玩耍、打豬草時對弟妹們甚是關(guān)愛，自然，上學的姐弟放學以后也在墻上用粉筆教二姐寫字和算數(shù)，所以，到下午放學的時候二姐總是在門前的路上，熱切地等著弟弟妹妹們回來教其寫字，墻上也總是寫滿了歪歪斜斜的話語不通的短語、生字。大抵是七十年代初期，“蘭空醫(yī)療隊”支援西岔河地段醫(yī)院，走訪動員患病的群眾去治療，在我的記憶中有不生育的婦女生了小孩的，有農(nóng)村人說“懷了石頭胎”的老太太動手術(shù)取出十余斤的巨型瘤子的，二姐也就去地段醫(yī)院接受針灸治療了，一段時間后，聽力有所恢復(fù)，聽得見了就學習說話，記憶深刻的是隔著一戶人家距離五六十米以外的高家姑姑叫女兒的聲音被二姐在家門口聽見了，丟下手頭的事到院場上喊“萍娃，你媽在叫你！”正在生產(chǎn)隊的大曬場上玩耍的我們都驚呆了，直到幾十年后還成為談到蘭空醫(yī)療隊時贊嘆的事例。那時的二姐當是她今生最幸福的時光，此后，其由啞而半啞，話語越來越多，但可惜的是蘭空醫(yī)療隊卻要走了，走前治療的大夫還幾次到我家做父母的工作，讓送二姐到他們的醫(yī)院去繼續(xù)治療，或送到聾啞學校去學習，說經(jīng)過幾年的治療是有望達到正常語音交流的，但父母權(quán)衡再三，想著為了帶弟妹，大姐已經(jīng)棄學了，二姐再走，就得再有人放棄上學來做家務(wù)照看弟妹了。當然還抱有僥幸的心理，認為已經(jīng)恢復(fù)的聽力、說話的功能或許慢慢地也能自然地發(fā)展到正常，最不濟穩(wěn)定到能聽能說大半的話也能生活了，所以殘忍地拒絕了醫(yī)生的建議，后來隨著時間的延伸，聽力很快地減退再到完全喪失，缺少聲音的刺激，神情也日漸木訥，自言自語的說話也漸漸地不清楚，最終歸于呀呀而不知所云。母親去世早不知其如何想，但在二十年前我患病住院父親陪我時談及此事，于淡然中仍能聽出深埋在心底的悔意。

母親離開我們整整四十年了，記憶中母親也在農(nóng)閑時節(jié)幫人做些說媒娶親和說合婆媳糾紛的事兒，但主要還是在掙工分操持一大家子人吃飯生計的事。直接與我有關(guān)的往事真真切切地記得的只剩下兩件了。一件是上初中時，頭發(fā)長了，母親強按著用剃頭刀刮光了兩鬢到腦后的一圈頭發(fā)，只剩下頭頂草墩般厚實的一塊圓圓的亂發(fā)，在同學們“夜壺蓋”的嘲笑后，回去向母親發(fā)了幾次脾氣。自此以后，母親便再也沒有給我們兄弟們剃過頭，而是請會用推頭剪子的人給理發(fā)。

還有一次是在高中畢業(yè)前的一個周末，回家取米菜。那時佛坪中學的住校生依然還是自己淘凈米用搪瓷碗盛上摻水放到食堂專門放學生蒸飯碗的大案板上，食堂師傅蒸熟后開飯了交兩分錢一張的柴火票自己找各人的碗取飯，所以經(jīng)常有同學把握不住水米比例，時有米放多了蒸成夾生飯的，也有周初海吃到后半段米少了天天蒸稀飯度時光的。食堂也有賣飯的，基本就是面對老師和個別住校的“商品糧”子弟。菜有，但也不是所有學生都能買得起的，住校學生都吃從家里帶來的冷菜，只有在夏秋氣溫高的季節(jié)，周內(nèi)前半段吃從家里帶來的菜，周四五才花幾分錢買點菜吃，就這也還算是家庭條件好的同學才有的福利，大多數(shù)同學后半段就只能吃“水辣子”、紅豆腐了。這時已經(jīng)是八零年的春季，有些地方的生產(chǎn)隊已經(jīng)開始分“作業(yè)組”了，我們村還在集體勞動記工分，但也恢復(fù)了自留地，還給家家戶戶分了些“蔬菜地”。星期日下午了，父母親還在房后坡上蔬菜地挖地備耕，讓我自己炒芝麻搗成芝麻面兒帶到學校拌飯當菜吃。當把芝麻炒香了鏟出來搗碎后卻是一大股焦糊味，我又發(fā)了脾氣，那天母親也是少有地流露出歉疚的神情，但依然沒有回來為我們炒菜，我和三弟就只得帶上米糧和一罐炒糊的芝麻面郁郁不樂地踏上上學的路途。幾天后，春雨過后的一場突然變故，母親即溘然長逝。之后多年來，不知多少遍地后悔過這兩次的頂嘴，到如今，自己也年近花甲了，于后悔中又多了份慶幸，如果沒有這兩件刻骨銘心的忤逆母親的悔恨事，四十年時光的覆蓋和歲月的淘洗，我還真是記不起多少母親對我的那些往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