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秋分

因讀《一窗青山》和《秦嶺有生靈》

亦遺憾兩過佛坪而未得其真面貌

在佛坪自然保護區(qū)專家、《秦嶺有生靈》作者梁啟慧

和佛坪文化學(xué)者、《一窗青山》作者黃文慶的陪同下

翻過涼風(fēng)埡，到叢林深處的三官廟、大古坪

沿著一條草路走向上游——

水和時間的上游

一路上，聽梁兄講解受到保護的生靈和它們的家園

講述保護它們的人

和我們對待自然的態(tài)度

聽黃兄演繹青山的文化與宗教意義

行不盡，行不盡

一路青山

涼風(fēng)埡 

這里是秦嶺的心

我對這片心海一無所知

所以我需要一個引子

于是，梁兄和黃兄帶我向南

那邊有座瞭望塔，四周望去

風(fēng)霧迅疾

青山隱現(xiàn)

爬上二十多米的塔

我看到了《一窗青山》中的青山

無數(shù)層、無數(shù)脊線逶迤向天邊

最后混沌一片

下來后一顆石子

在我經(jīng)過的地方滾動，一腳踩滑

我跪了下去

林海深處

從埡口的熊貓眼

向下無數(shù)臺階

每一級都降下一個分貝

秋未入深，深的是林

古木直向云天，落葉三三兩兩

聽不到蟲叫，也沒有鳥鳴

我們誰都不講話

從這根主血管游進來

原以為會聽到它磅礴的心跳，但

每走一步，都踩著無邊的深寂

時光之外

心在止息

苔林忘了歲月久

只跨過一座索橋

就跨進了苔蘚紀(jì)

視線及處，一冊畫本正在打開

苔蘚蔓延

洪荒走后留下的石頭

寂寞而死依然直立或

曾轟然倒下的樹干

我們走過的石徑、石橋

都在這紀(jì)里被隆重包裝，在這里

時間也是有顏色的

那些裹在厚厚苔蘚被下的石頭

正在酣睡

我不知道它們何時醒過，何時醒來

正如我不知道它們睡了多久

還會再睡多久

我對黃兄說，我也想裹一床苔蘚被

在林下睡去

黃兄未及回應(yīng)，我卻分明聽到了

石頭躲在苔蘚里竊笑

洪荒的石頭

在苔蘚紀(jì)的路上跋涉

一不小心，就會跌入左或右邊的白堊紀(jì)

看得見瀑布奔騰而下

卻看不到它從哪里來

溝里全是被它和時間打造的石頭

奇奇怪怪趴在那里

假裝無欲

假裝絕望

假裝虛無

出苔蘚紀(jì)記

一場雨后

從苔蘚里邁著小步舞曲的菌子們

盛裝出場，定格

那些死去的樹干

梁兄說他最喜歡這些小精靈

拍了很多

他拍的時候，我們就看他拍

然后我們站在他的角度

可拍出來總沒有他的好

后來他不看照片，看我們拍的姿勢

說你們的高度不對

要蹲下來，甚至跪著

有時候還要趴著

與它們平視，才能拍出最好的

果然我們后來用這種姿態(tài)拍出了

好看的各種菌子，還有

四照花果、五味子、野梅果的圖片

煙火地名

走著，走著

就走過了一些地名

蒸籠廠、騾馬店、紙廠坪

火地壩，牌坊溝、三星橋

這些被煙火燻過的名字，只剩下

石磨、碓窩、墓碑……

在這條遺世的溝里

是并不太平的太平年號遺下的流民

我想掀開厚厚苔蘚下的

斷石殘垣

尋覓煙火的痕跡而煙火已在

次生林的年輪之外

穿過竹海

秦嶺箭竹

巴山木竹

高海拔與低海拔

兩個家族邊緣者，瘦弱、矮小

在中海拔的邊緣處和平相處

互不干擾

梁兄在科普熊貓食物分布的時候

我心里想的是，會不會奇跡出現(xiàn)

能看到一只大熊貓

但我想的更多的是，它真會挑地方

這無邊的竹海，無邊的安靜

歸它一個人，我也想臥在竹下

我想了好多年

找了好多年

三官廟

三官廟不是廟但曾是廟

當(dāng)我們走過苔蘚紀(jì)

到三官廟已近黃昏

隆重迎接我們的是

保護站護衛(wèi)組成的儀仗隊

——四條狗狗

這是半山坡的一個院壩

三排房子品字分布中間偌大草坪

我們坐在北房的檐下

梁兄沒來由吐露了一些心跡

他大學(xué)畢業(yè)就來這里直到退休

我心里想，他不是對我們說

是每次回到這里他的儀式

三官廟的夜

據(jù)說三官廟曾供奉三尊神——

天官、地官、水官

替人接通天、地、水諸神

三官廟東排房子中間的窗臺上

坐著兩尊神，還有一尊丟失了

只是天官地官好理解

我寧愿相信丟失的那尊是山神

今晚，我住在窗臺上有神的一間

讀過離騷，隱約印象

山神是男的

山鬼是女的

今夜，三官廟無邊的深寂

只有東河的溪流聲

今夜，我睡在磅礴山的心里

今夜，思公子兮徒離憂

過曾周墓

路過曾周墓時

一陣涼風(fēng)吹來

我們一悸，那一瞬

我心痛于那一句讖語

又欣慰于他如愿以償埋在了這片山中

我感傷于他的孤獨

又欣慰于他的墓前山花從未斷過

但

他的孤獨才開始，以后

這條溝里的人遷完了，他的墓上

荒草會不會越來越深

做一會兒山婦

做個山婦

白天干點農(nóng)活

晚上什么也不想

從今天起，養(yǎng)蜂、喂馬、種菜

從今天起，打核桃、摘茱萸、曬苞谷

我有一所房子

就在山里

春有百花秋有月

夏有涼風(fēng)冬有雪

大古坪有酒

出山了

并不熱烈的陽光

已眩暈了我的眼睛

借口襪子褪向腳趾

在路邊石頭上坐下

襪的褶皺上，滿是山路印跡

這時，有聲音跟過來

是那條溪河

我趕緊閉眼擋住

當(dāng)我再睜開眼睛

看見一張似曾相識的笑臉

這張臉和喂熊貓的大爺

和路上遇到的山民何家

和山的面貌，何其相似

他大笑著

肌肉瘦削有力

而說話則2字節(jié)、3字節(jié)

說喝點酒、玉米酒、自己釀的

你們走了兩天了

好，我是想喝點酒了

一只素身酒桶

一盤黃色的菌子

一盤似渴筆畫出的南瓜

端起杯，一飲而盡

再端起，一飲再盡

想起那些與山同歸、同貌、同行的人

詩人說

酒是黃昏時歸鄉(xiāng)的路

心留青山

回到揚州

恍惚中

紅塵在左

青山在右

黃昏的通揚河邊

西天總會升起巨幅的云層

陽光投射下

磅礴、逶迤，層層疊疊

像涼風(fēng)埡遠處的青山

高高低低的線

深深淺淺的藍

而夜晚，我的夢長滿了青苔

簡到只有線

素得只剩藍

2020.10.6于揚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