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年7月，我和老公趙博，以及我妹，在我家和我媽開了個會。

主題是讓我媽離婚。

都快60了，還要被我爸打。

以前她總說是為了我和妹妹有一個完整的家，忍了。

現在我已經成家，我妹也上班了，她還是死守著我爸不肯離。

我媽坐在沙發(fā)上，我們半圍著她。

她的右臉，依然腫著，看得我心疼。

我說，媽，你自己說，今年第幾次了。

我媽說，才第二次，你搞這么大陣勢干什么。

我說，咱們上次不是說好了，他再動手，你就離婚。

我媽低著頭嘟囔說，這么多年都過來了，還離什么啊。

我妹忍不住了，大聲說，媽，你到底要忍到什么時候？

我媽抬起頭，眼眶含著淚，說，你們不懂，你爸他其實對我挺好的，就是喝酒了才控制不住自己。

我說，媽，我們不是你的敵人，我們是你的女兒。你知道我從小努力學習最大的動力是什么嗎？就是把你從家里帶出來，不受我爸欺負。我小時候看你挨打，只會哭?，F在我有能力了，我不能讓他再這么欺負你。你就和他離了吧，我和趙博養(yǎng)你。

我媽不說話了。

看她的表情，我知道，她心里松動了。

我們家在山東一個小鎮(zhèn)，抬頭就能看見連綿的山巒。

我姥爺原來有二女一兒，唯一的兒子在4歲那年夭折了。

我姥姥42歲，咬牙又懷了一胎，就是我媽。

那是1965年。

我姥爺一看又是女兒，他認命了。

他抱著我媽說，好吧，就是你了。

我們老家以前有個規(guī)矩，家里如果沒有兒子，最小的女兒，就不能嫁出去，只能招上門女婿，承擔養(yǎng)老送終的責任。

姥爺家里還不錯，之前在鎮(zhèn)上開一間布料店。家里有點門路，總能進上一些好料子。鎮(zhèn)上有點頭面的人，都喜歡去姥爺家買料子做衣服。

家里三個女兒，陸續(xù)都讀了高中。

等我媽高中畢業(yè)，姥爺姥姥都60多歲了。兩個姐姐，早已成家。姥姥看著我媽，心里急。畢竟倒插門的男人不好找。

媒人找了好幾個都不滿意，不是長得太丑，就是流里流氣的不務正業(yè)。

后來有個媒人說，你們要是不嫌棄出身，我倒知道一個小伙子挺好的，要不要見一下。

這個好小伙子，就是我爸。

我爸家在農村。

那種圍在大山里的小山村。

我爸說我奶奶一輩子都沒走出過村子，沒見過火車。

我爸家里4個兒子，他是老三，比我媽大兩歲。

84年，他跟著親戚來鎮(zhèn)上找工作。

我爸1米78，當時就是大個子了，相貌不能說帥氣，但很耐看。小學沒畢業(yè)，可是勤快，能吃苦。

我爸說，反正家里不缺兒子，我出來就不準備回去了。

姥爺覺得，我爸是個實在人，就招他做了女婿。

至于我媽，從小就沒什么主見，姥爺為人嚴厲，家里大事小情連我姥姥都說不上話，更何況是我媽。

婚姻大事，見了幾面，就把自己嫁了。

我看別人的故事，父母撞天婚似的婚姻，好像可以幸福一輩子。而我媽呢，聽著父母之命，一頭撞在了墻上。

說實話，我爸給過我媽幸福的。

我也親眼見過。

1986年，我媽生下我。88年，又生了我妹。

我爸年輕的時候，不論對我媽，還是對我們姐妹都很疼愛。

那時候，我媽在百貨商店做出納，我爸就在姥爺店里干活。他這個人為人處世不太行，但學技術特別聰明，一教就會。

小時候，我媽教我們姐妹學拼音，學識字，學數學，我爸沒事，也坐過來聽。

他從山里出來，山里的小學，學不到什么東西。尤其是字，寫得七扭八歪。

我媽說像蒼蠅腿亂爬。

我和妹妹學寫字的時候，他也會拿小楷本，跟著我們一起學寫字，然后讓我媽給講講寫得好不好。

有一次，我爸出門辦事，回來手里拿著一把山花。

他說回來看見山坡上的花開得好漂亮，摘回來給我媽。

他的臉膛曬得黑黑的，掛著男人羞澀的笑。我媽拿一朵最大的別在他耳朵上，說，呀，像個大姑娘。

他的臉都羞紅了，可還傻兮兮地笑。

有時候，我也理解我媽為什么不離婚。

因為有些美好的事，留在記憶里，泛著淳樸幸福的光。

但我不理解的是，半生痛苦，憑那么一點點的幸福就可以支撐下來嗎？

19年7月，我剛把我媽接到我家四天，我爸就來了。我堵在門口，不讓他進。

他兇巴巴地說，讓我進去！

我說，你走吧，媽要和你離婚！

我爸眼睛一瞪說，讓她出來自己和我講！美鳳！你給我出來！反了你了，還要和我離婚！

我媽到底還是從里面出來了。

她說，老大說了，以后她養(yǎng)我，不讓我和你在一起了。你走吧。我想好了，就和你離了吧。我不想受那個罪了。

我爸大手一抬，大吼一聲，你是不是又欠揍了，趕快和我回家！

我媽和我都嚇得一哆嗦，我媽眼淚都出來了。

趙博把我拉到身后說，爸，你不能再這么鬧了！現在是法制社會。我們帶媽去公安局驗過傷了。

老一輩人，凡事最怕見官了。我爸一下就炸了，臉色變得鐵青。他瞪著我說，你們還報警??！天王老子來了，也管不了我！

然后，伸手要把我媽抓走。

趙博見狀，趕緊上前攔住。我爸瞪著趙博說，你算什么東西？我們家的事，輪不到你管！

趙博毫不示弱地說，我們是一家人，我不允許你傷害媽！

第一次覺得趙博這么高大帥。

一句“一家人”，讓我好有安全感。

晚上，我和趙博躺在床上睡不著。

趙博說，你不是說你爸以前挺好的，又能干，又老實的。怎么變成現在這樣的？

我說，能干和老實的，也不一定不會家暴。再有，就是我姥爺姥姥去世，沒人管得著他了吧。

我姥爺是1994年去世的。肝癌。當時我8歲。

姥爺臨終前，囑咐我爸，把店看好，管好這個家。

我姥姥是97年去世的，糖尿病各種并發(fā)癥。

對待老人這件事上，我爸沒得挑，親兒子一樣，床前床后的伺候。

那時候，鄰居誰見了都要說一句，這女婿選的，比兒子還要好。

然而能干，老實，執(zhí)著，能吃苦，這些以前被看作優(yōu)秀的品質，隨著時代的變遷，還有另一種解讀。

比如死板，守舊，執(zhí)拗，不思變通。

其實，姥姥走的那年，我們家的店已經走下坡路了。

越來越多的人買成衣，買品牌貨，誰還要自己做衣服。

店里面的伙計勸我爸，進點衣服賣。店放在這里，賣什么不是錢。

可被我爸教訓了一通。

我媽說他，做買賣，靈活一點。

我爸說，這話我就說一次，店是爸傳下來的。不能砸在我手里。

我媽說，咱們得賣點別的，才能把店延續(xù)下去，要不然這個店就沒有了，我爸這塊牌子也沒有了。

我爸不耐煩地說，生意上的事，女人家少插嘴。

我媽和我說，那是你爸第一次和我說這種話。

我特別驚訝地看著他，可他一點沒注意到我。

時間轉到 98年，初春，剛過了我姥爺的祭日。

沒多久，我住在山里的大伯托我爸辦事，我爸走了一個多星期。

我媽一直在百貨商店，有渠道進了批襯衫。于是分了一些，放在自家店里賣。

其實，還挺好銷的?？晌野只貋碇篮蟠蟀l(fā)雷霆。

起初，他以為是伙計自作主張。后來我媽說，是我進的，賣得很好的。

我爸和我媽就吵起來。

我印象里，我爸和我媽沒吵過架。我爸性格很悶。

可那次越吵火越大。

后來，他把放在店里的襯衫全扔出去了。我媽也氣壞了，罵他神經病，木頭疙瘩什么的。然后就出門去撿。

好多人圍著看，我爸上去就給了我媽一腳。

從此，他在家暴的路上，一去不回了。

隨著店里的生意越來越不好，家里的爭吵也越來越多。我爸還染上了嗜酒的毛病。

他一喝多了，我媽肯定就要倒霉了。因為家暴真的是只有一次和無數次。

我當時上初中，我爸的怒吼，我媽的慘叫，幾乎貫穿了我整個青春期。

我們家的布料店是01年關門的。

開一天，賠一天，我爸又不肯搞別的，只能鎖起來。

前后兩三年，是家暴的高潮。

每個月我媽都會挨打。我爸找工作，處處碰壁。心情更加不好，就都發(fā)泄在我媽身上。

我和我妹可以不住校的。但我媽堅決把我和我妹都送去了學校住宿。

我知道為什么，她就是想把家暴對我的影響降到最低。

我和我妹養(yǎng)成了完全相反的性格。

我至今都對男生抱有恐懼感，特別怕高大強壯的男生，我和他們說話都會站得遠一點。

這都是我爸給我心里留下的陰影。

我妹呢，從小跟電視學散打。自己用舊枕頭做沙袋，綁在樹上練。學校的那些男生別說欺負她，見著她都繞著走。

雖然我們兩個性格這么不同，但我們都有一個愿望，就是讓我媽離婚，帶著她遠走高飛。

可是我媽一直不肯離。

以前輿論環(huán)境不好，女人離婚是件不光彩的事，她還要為我和妹妹維持一個完整的家。

現在呢，我媽還是不肯離。

她總是說，你爸，都在改了。我這么大歲數了，還離什么離。

不夸張地說，學生時代，我沒有談過戀愛。

大學畢業(yè)之后，一頭扎進工作里， 仍是不談。

直到29歲，認識了趙博。他是本地人，父親是電視臺的臺長，而他并沒有進電臺工作，而是自己折騰了一個小公司。很可愛的男孩子。31歲那年，我嫁給了他。

他是我高中學弟。正因為他比我小，還比我瘦，我對他才有了接納感。

當然，也因為我爸確實改了很多。

04年，進了工程隊。后來做了包工頭。工作和收入穩(wěn)定了，他也就不那么暴躁。

可是兩個人一旦形成了家暴模式就很難拆解了。

一喝多，我爸就控制不了自己。

19年初，因為我媽不讓他喝酒，他動了手。

當時，我讓我媽必須離。

可我媽還給我爸開脫說，他已經改很多了。

到了7月，我爸又把我媽打了。

半年兩次，我媽竟然還覺得我爸進步了。

我真的很生氣。

這次我下定決心，就算逼，也要逼著我媽把婚離了，不能再讓她跟著我爸受苦了。

我請了律師和我爸談。

其實沒什么好分割的，主要是我不想我爸和我媽見面。

特別奇怪，我媽要是不見到我爸，還愿意聽我的話。

一見到我爸，心就軟。我爸一瞪眼睛，她就要跟著走。

所以這次我想好了。

趙博和我妹都幫著我，不許他們見面。

我媽已經54歲了，大半輩子被個混人欺負。

我想讓她知道，女人不用靠男人，自由自在也很好。

之后的一段時間，我媽一直住在我家里。每天早上，我去上班，她去晨練，逛逛超市。

晚上，一家人吃吃飯，看看電視，說說話，其樂融融。

趙博這個人特別好。

婚前就答應我，把我媽接過來一起住。他說，這不是你從小的夢嗎？我得幫你實現啊。

可就在月底，我妹忽然發(fā)來視頻。

中午，她和客戶吃飯。坐在二樓的窗口，剛好看見我媽站在樓下的人行道上，身邊還有一個男人。

沒錯，是我爸。

我妹馬上拍下來發(fā)給了我。

我一個電話追過去，我說，媽，你在哪兒呢？

她說，哦，我出來轉轉。

我說，你怎么還轉到我爸面前去了呢？

我媽被我戳穿了，一時語塞。她說，我……我讓你爸拿點東西。

那天，我很生氣。覺得媽媽好沒有骨氣。離開我爸不能活嗎？

可趙博提醒我，不能發(fā)火，要不然，等于把我媽完全推到我爸那邊去了。

我想也是，忍著火氣，沒和我媽講。

很快就八月了。一個周末的上午，我媽和我說原本要追劇的?？?點多，她忽然說，要去見個老姐妹。

她一出門，我就開始覺得有點不正常。我連忙跟出去。

果不其然，我媽和我爸約會去了。

兩個人去吃了牛肉面。坐在窗口，有說有笑。

我站在路對面，心里就像盛夏的天氣一樣，發(fā)熱發(fā)毛。

他們吃完走出來，我爸眼尖，一眼就看見了我在路對面。我媽頓時慌了，向我這邊跑。

我嚇壞了，大聲喊，別過來！

因為路口剛好拐過來一輛土方車。

而我媽卻愣住了。

她在土方車的盲區(qū)里愣住了。

危險只發(fā)生在幾秒鐘之內，根本不給人思索的時間。

但，我爸沖過去，猛地把我媽推開了。

我眼睜睜看著巨大的車輪從我爸身上軋過去。

我曾經那么討厭，那么憎恨我爸。可那一瞬間，我的眼淚奪眶而出。

我沖過去，大喊，爸！

我爸已經說不出話，下半身血肉模糊。他面對著我，眼睛使勁地往我媽那邊轉。

我哭著說，媽媽沒事，她沒事。

我媽真的沒事，只是被我爸的樣子嚇到了，不敢走過來。

我爸的血像潮水般散開了。他對著我眨了眨眼，露出一絲絲欣慰的笑，就失去了生息。

我撲倒在血泊里，放聲大哭。

我不停地大喊，爸爸呀，爸爸呀，爸爸呀……再也說不出別的字。

我媽后來說，你應該多喊一句對不起的，趁還能聽得見。

那天，我爸上了電視臺的新聞。如果他們知道背后的故事，都會怪我的吧。

我真的做錯了嗎？

這些年，失眠的夜里，我時常問自己，我做錯了嗎？

我媽說，你爸對不起我，但沒有對不起你們姐妹。尤其是你。你考上大學那年，家里窮，沒有錢了。你爸就把你姥爺留下的店鋪賣掉了。你爸當年在你姥爺面前發(fā)過毒誓的，守不住店，不得好死。唉，沒想到真應驗了。

我聽得心顫啊。

的確，我爸沒有對不起我們姐妹。

但是，我還是想問，我做錯了嗎？

他那么打我媽，難道我不應該幫我媽嗎？

疫情，在家封著的日子，我媽轉了一條抖音給我，一個老師在講疫情期間要注意心理健康，有可能誘發(fā)雙向心理障礙。又躁郁，又抑郁。

她和我視頻說，你爸當年是不是這個毛??？那個時候沒這個說法，我就一直覺得他鬼上身了。

其實，我也想過，可能是。

店開不下去，未來也不知道能干什么，一家人還要靠他，自己先崩了。

我說，但那也不是他打你的理由。

我媽點點頭，說，對，你爸打人不對，但他好的地方，咱們也要承認。他平時，對我挺好的。我說句心里話，你不要生氣。如果說你爸給了我10分的痛苦，那他還給了我20分的愛。

我說，媽，你是不是怪我？

她說，我就想說，人吧，不是非黑即白的。媽媽不是神經了，喜歡你爸打我，我是喜歡你爸愛我，關心我的那部分。

我知道，我媽心里是怨我的。

疫情那會兒，我怎么讓她來我這里，她都不肯，寧愿一個人生活。

這讓我更加的難過。

有段時間，我天天夢見我爸最后的時刻，他對著我說，都是你害的。

我從夢里哭到夢外。

今年，我親婆婆從廣州來看我們。

趙博是在二婚家庭中長大的，我親婆婆后來去了廣州。

她是個時髦又先進的老太太，有一次和她聊天說了我家的事。

她說，你沒錯，但是吧，改變長輩，不能先從改變問題入手，而是要先改變觀念。我們這一代人，大部分都是被打大的。所以婚姻里動手，你媽不認為是大毛病。就像趙博小時候吃奶油蛋糕認為那是美食，改變了觀念，才會接受那是高油高糖的垃圾食品。如果觀念不改，你不給他吃，他不怨你嗎？

親婆婆的話，讓我稍稍有些開悟。

如果我媽自己不認為挨打是什么大問題，那我強行逼著她離婚，就等于是法海一樣的惡人?？墒牵乙趺床拍茏屛覌屆靼啄?？

讓她明白，什么愛都不該附帶家暴。

又或許，她就不想明白。

因為家暴他的人，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只剩下愛，留在老去的記憶里。

所以我真的錯了嗎？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這輩子可能我就要活在愧疚里。畢竟，我爸是因為我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