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詩鐘是什么

孫英  （中國楹聯(lián)學會會長助理、詩鐘社常務副社長）

詩鐘是什么？我們翻遍《中國文學史》和《中國韻文史》也找不到“詩鐘”的定義。這個問題，始終纏繞著……

一、詩鐘定義上的三種誤讀

（一）詩鐘是文字游戲?！掇o源》中記述為“詩鐘是一種文學游戲之作。其法：取意義絕不相同的兩個詞，或分詠、或嵌字……對仗工整為上。相傳拈題后綴錢于縷，系香寸許，承以銅盤，香焚縷斷，錢落盤鳴，其聲鏗然，以為構思之限，故曰詩鐘?！盵1]。邵瑞彭《寒山社詩鐘丙集序》說：“詩鐘者，諧隱、射覆之流?！盵2]。王鶴齡言“詩鐘是一種高雅的文字游戲”[3]。可見，從古至今，基本上是簡單地稱詩鐘為文字游戲。當今以龍平為代表粵系等多數人亦如此。

（二）詩鐘稱作詩。詩鐘源于律詩，是以七言律詩的頷聯(lián)、頸聯(lián)為基調來規(guī)范的，且最初作為練習寫詩的手段和方法，獲有“改詩”、“折技詩”之稱。閩系經過解放以后幾十年的詩鐘活動，逐步統(tǒng)一地把詩鐘看作詩，歸屬雜體詩。大家也都知道，各種雜體詩都是具有游戲性，屬詩的別體。目前“承認詩鐘是詩的，主要是福建作者。……歸入雜體詩”[4]。

（三）詩鐘歸屬對聯(lián)。詩鐘形式上也是兩行文字，形同對聯(lián)，“詩鐘自然可以進入對聯(lián)的范圍,……基本上就是各種對聯(lián)辭典上所開列的七言對聯(lián)的對聯(lián)格?！婄娭皇菍β?lián)范圍內的一體?！盵5]。我在與劉太品先生探討時，他認為“把詩鐘歸屬于對聯(lián)文體，也絕對不是正常的用于抒情達意和說理的對聯(lián)，而是文學性對聯(lián)與實用性對聯(lián)之外的非典型性對聯(lián)——諧巧類對聯(lián)”。把詩鐘歸入為對聯(lián)，有一定的普遍性。中華詩鐘社歸屬中國楹聯(lián)學會，更名為中國楹聯(lián)學會詩鐘社，也許是基于此吧。

詩鐘興于清代，初起于道光年間、歷咸豐、同治、光緒及于民國近代，流行于四海百余年，后趨式微。她作為文學沃土的一朵奇花，在社會文化生活中尚未絕跡，在臺灣、閩、粵、京、津、陜、遼等地也有多人熱衷于此，好之，樂之。但也是知之不多，甚至在詩鐘的文體屬性定義上存在以上三種誤讀，需要我們破解。

二、詩鐘不能簡單地稱為游戲，是詩詞和對聯(lián)的孿生姊妹

筆者有幸在2020年3月負責《詩鐘通則（修訂稿）》[6]的起草工作，直接與當今詩鐘界的專家、學者和作手交流，重新研讀了有關詩鐘的著作、重要論文和詩鐘集，對詩鐘又有了新的認識:

前賢盡視之為游戲,只是基于詩鐘創(chuàng)作過程與形式具有游戲的趣味性和競技性，其因限一炷香功夫吟成一聯(lián)或多聯(lián)，香盡鳴鐘，而得其名。但是我們研究詩鐘，進行詩鐘創(chuàng)作主要是留下來的一聯(lián)或多聯(lián)。正是詩鐘一聯(lián)是個小玩應，而且在消遣之中偶得，屬于小道，故前賢們拿“文字游戲”來作托詞，僅此而已。其實，詩鐘雖是小道，更是精品。她限時創(chuàng)作，其競技性一方面于瞬間彰顯作手才智之淵永和文思之巧、之捷；一方面可以促進作手詩技的提升。他們“非拘拘于雕蟲小技為止境也”[7]，而是，在詩鐘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用字構思，遣詞運典，須費經營，變化無窮，充分錘煉個人的詩學技藝，體現詩學境界?！胺锹斆鞑荒懿脤?，非博洽不能俗題使雅?！盵8]“當其得閑而入，因難見巧，于藻思綺合之中，亦自有五雀六燕、銖兩悉稱之妙，則詩鐘一道似亦未可厚非?！盵9]我們不能拿前人的托詞和創(chuàng)作形式的表面現象來確定詩鐘的文學本質屬性。 

詩鐘與詩、聯(lián)從采用的文學手法上是相同的，創(chuàng)作都以言志、說理、敘事、狀物，吟詠情性為目的。但又有很明顯的不同。

詩的最大特點是用韻，而詩鐘是不用韻的；另外，詩是依景依情依事來反映社會生活的創(chuàng)作，而詩鐘只是按偶然規(guī)定的題目，著眼于文字和修辭技巧，注重語言文字，但具有游戲性，雖然也注重意境的追求。正如中國楹聯(lián)學會劉太品先生在與我通信中所言:“把詩鐘歸之為詩歌范疇，倒也算一片良苦用心。……雜體詩的歸類并沒有掩蓋詩鐘是文字游戲的本質屬性。”所以，我們不能簡單地認為詩鐘是詩。

詩鐘與對聯(lián)在本質上是完全不同的。詩鐘格律的嚴謹得近乎苛刻的，是對聯(lián)無可比擬的。詩鐘屬于雅文化，是文人雅士交際的一種手段，服務于小眾；而對聯(lián)屬于俗文化，是以“春聯(lián)”為代表，歸入民俗類，服務于大眾。我們也不能簡單地把詩鐘歸入對聯(lián)。

三、詩鐘在其文體特征特別是格律上與詩、聯(lián)也有本質區(qū)別

（一）詩鐘以聯(lián)為單位。詩鐘是以七律的頷聯(lián)、頸聯(lián)為基調和規(guī)范的，所以前人皆參照律詩稱詩鐘為一聯(lián)6多聯(lián)。顯而易見，詩鐘的單位是“聯(lián)”，而詩稱為“首”，對聯(lián)為“副”。

（二）詩鐘定句定數。詩鐘一聯(lián)由上下句組成，每句7字，共14個字，不容增減。而律詩字數不固定，除七言56字外，尚有五言40字，還有六言律詩48字。楹聯(lián)更是可長可短，短者二、三字，長者數千言。

     （三）詩鐘語音依律，平仄更嚴謹。詩鐘強調平仄只依古韻（平、上、去，入）區(qū)分，參照《平水韻》用字。不用韻。而詩詞與楹聯(lián)已經完全放開新韻、古韻并行。在平仄安排上，律詩允許“拗救”，強調忌“孤平”、“三仄尾”、“三平尾”；對聯(lián)的伸縮性更大，可以通融，只忌“三平尾”。而詩鐘的平仄固定，簡單而嚴明，是平是仄不容易位。強調每句第二、四、五、六字必論；上句尾仄收，下句尾平收；根本不存在“孤平、尾三平、尾三仄”現象。如下圖所示（ ○表示平、●表示仄、⊙表示可平可仄）:一是正格，也是詩鐘創(chuàng)作常用的平仄安排，分為平起、仄起。平起格:“⊙○⊙●○○●，⊙●○○●●○”;仄起格:“⊙●⊙○○●●，○⊙●●○○”。二是別格，也分為平起和仄起。平起格“⊙○○●●○●,⊙●●○○●○”;仄起格為特格“⊙●○○●○●,⊙○⊙●●○○”不用拗救，是從●●○○○●●格式中調掉換五六字位平仄而來。

（四）詩鐘創(chuàng)作限時限題。詩鐘是限時性創(chuàng)作的，多是在比賽和雅集交流中，每一聯(lián)稱為一卷，通常每三卷稱一旗，在規(guī)定的時間內完成。才思敏捷者亦可倍之，謂之雙旗、三旗、四旗等。而律詩和楹聯(lián)的創(chuàng)作就時間上很自由，顯得從容，不緊不迫。

（五）詩鐘體式歸類。詩鐘有一定的體式，基本上歸為四大類：嵌字體、合詠體、分詠體、籠紗體。詩詞是不存在些體式的。雖然楹聯(lián)的嵌名聯(lián)也多仿取詩鐘的嵌字體，詩鐘合詠體又酷似楹聯(lián)寫作，但楹聯(lián)在格律要求上是不嚴明的，甚至于允許孤平。

（六）詩鐘格目分明。律詩無格目之說，雖然有“次韻詩”。對聯(lián)也有“嵌字聯(lián)”，只有七言聯(lián)借鑒詩鐘的格目，但在格律上的要求是寬泛的。詩鐘因定字定數，嵌字有相對固定的格目，格目是嵌字體詩鐘的外在表現形式和規(guī)范。

（七）詩鐘采用以對偶為基本的修辭方法，追求工、穩(wěn)、新、巧、奇。詩鐘在對偶方面的要求十分嚴格，是律詩和對聯(lián)難望其項背的。

1.錘煉對偶。講究工、穩(wěn)、新、巧、奇的競技，唐景崧的《詩畸》八條，講究銖兩相稱。注重作眼求對。嵌字出題通常取不自然成對的兩字，這就要求注重選配鐘眼，要有“字”有“眼”?！白帧卑ā邦}字”和“眼字”?！邦}字”是指題中欲嵌之字，與“題字”組成的詞或詞組之字是“眼字”。一題到手，先依題“題字”尋得“眼字”，再遣詞運典（作眼）形成“鐘眼”（簡稱為“眼”），以詞為用，非煉無以運其詞。鐘眼與詩眼是絕不相同的兩個概念。

2.詩鐘或白戰(zhàn)，或典戰(zhàn)，兩者取其一。用典時，雖然都是臨文觸機，靈活引典，融經鑄史，脫化無形，倡用熟典，生僻加注，但是詩鐘強調上下兩句皆用，且用典重于白描，體現以其知識性而斗博。詩詞與對聯(lián)則在創(chuàng)作時白描與用典可兼用以突顯意境。

（八）詩鐘創(chuàng)作強調形式與內容并行，形式至上

1.詩鐘在一定形式下刻意追求字意新巧。以作手的創(chuàng)造力和想象力為支撐，煉字煉意，用字構思，以意為體，非曲無以達其意；天成妙手，重技更重立意，立意多不是直接與現實對接，進行抒情達意和說理，是靠自己的生活經驗和文藝美感而產生的奇思妙想進行創(chuàng)作，如榮麟所云：“雖屬雕蟲小技，亦多吐鳳閎才?！盵10]，詩鐘創(chuàng)作活動對文化層次的要求是很高的。因斗捷斗巧而“鐘聚”，對每位作手都有極大的渴望和誘惑，給其憑添了無限的樂趣和情思，令人欲罷不能。但是詩鐘是為寫作而寫作，因應賽而被動創(chuàng)作，強調在一定形式下創(chuàng)作內容，追求形式至上。而詩與對聯(lián)是作者主動自我選擇的寫作體式，重在即事即景，傳情達意，強調形式服務于內容。

2.詩鐘創(chuàng)作形式上禁忌嚴格。詩聯(lián)在對仗上只不允合掌、不規(guī)則重字；而詩鐘不僅如此，而且把同義異字、動靜無別、虛實不稱、上下失衡、分詠合詠犯題（包括本名、別稱、代稱、雅稱、同義字等）等都納入禁忌。雖然是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越精美越好，但追求風趣才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根本。也許格律岢刻是詩鐘式微的重要原因之一。

3.藝術表現形式的歸屬對象不同。詩的創(chuàng)作多是抒情的，多是寫給自己的或專屬對象的，是吟唱的，主要是聽覺藝術；而楹聯(lián)的創(chuàng)作是寄景托情的，多是書寫懸掛，不是吟唱的，歸于視覺藝術。而詩鐘創(chuàng)作多是競技的，現場展示（寫出并吟唱）給大家的，即屬于聽覺藝術，也是視覺藝術。

綜上所述，詩鐘以七言聯(lián)為形式，以七律的頷聯(lián)、頸聯(lián)為基調，于律絕和楹聯(lián)而外，別樹一軍，回答了“詩鐘是什么”:詩鐘是一種高雅的傳統(tǒng)文化，是以文字的音、形、義三要素為基礎的一種語言藝術,她從游戲詩學中來，表現為字句定數、語音依律、體式歸類、格目分明、對仗修辭、字意新巧,具有趣味性、競技性、知識性和文學性的獨特文體。 折枝詩、羊角對、鏖詩、戰(zhàn)詩、鬮詩、臼詩、改詩、詩唱、七碎、十四字詩等，都是在不同地區(qū)、不同時期，對詩鐘不同體式的稱謂。她融趣味性、競技性、知識性與文學性于一身，強調對偶技藝的錘煉和文學境界的提升，足以表達其思想、文學美感、社會情態(tài)及時事觀感，是中國韻文的一朵奇葩，更是中華文化的組成部份。

參考文獻：

[1]商務印書館.辭源（修訂本，4冊)[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3:2889。

[2]南江濤.清末民國舊體詩詞結社文獻匯編（14冊)「M]].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5:452。

[3]王鶴齡.風雅的詩鐘「M]].鄭州:河南大學出版社，2014:45.

[4]王鶴齡.風雅的詩鐘「M]].鄭州:河南大學出版社，2014:46.

[5]王鶴齡.風雅的詩鐘「M]].鄭州:河南大學出版社，2014:3

[6]中國楹聯(lián)學會詩鐘文化研究院.詩鐘通則(修訂稿)[J].對聯(lián). 2020(4):20

[7]潘逢禧.雪鴻初集序「M]].光緒辛巳刻本。 

[8]梁章鉅.巧對錄「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6:472.

[9]南江濤.清末民國舊體詩詞結社文獻匯編（9冊.謝鼎镕.陶社鐘聲序）「M].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5:672.

[10]南江濤編.清末民國舊體詩詞結社文獻匯編（26冊.樊增祥.瀟鳴社詩鐘選序)「M]].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5：3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