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20歲不到的她，只是將如花青春虛度于楊浦平?jīng)雎贰皷|宮”地下游戲廳，玩起老虎機來就跟打了雞血似的精神亢奮。是她教會了我如何用粗鉛絲鉤牌子（上海市井俗語，用鉛絲釣拉出已投入的游戲幣）。

當年30歲不到的她，在上海北四區(qū)（楊浦、虹口、老閘北、普陀）經(jīng)營著幾家棋牌室，偶爾經(jīng)不住“馬無夜草不肥，人無外財不富”的物欲誘惑，而在自家店里搞一些“葷場”——每逢秋蟲賺積（上海話，蟋蟀）壯碩時節(jié)和世界杯那般的超大型球賽，她就賺得盆滿缽滿。

當年40歲不到的她，命遇貴人，跟了一位在澳門頗有路道（上海市井俗語，人脈資源）的上海富商，成為了上海灘頭牌疊碼女。

她叫阿莉，最早家住楊浦平?jīng)雎吠ū甭芬粠?，或許是那個年頭上海灘與“賭”字結(jié)緣最深的女子。她在賭界六親不認，殺伐決斷毫不猶豫，頗有王者之風；而在我面前，撒嬌賣萌，又嗲又作，時不時顯出上海女人的溫柔嫵媚。我曉得她是真心喜歡我的，我表面上會應付一下，可我靈魂深處絕不會接受她的愛——她看起來頗為光鮮亮眼的人生，是建立在上百名賭徒傾家蕩產(chǎn)之上的，從而令我在內(nèi)心中實則對她很是抵觸。見識過她催債過程中那令我心存恐懼的言行之后，更是使我對她反感至極。

得不到我這個人，上海對她來說也就是個傷心地。如今的她或許正在澳洲墨爾本享受憑不義之財構(gòu)建的高品質(zhì)生活；而如今的我卻依然在上海市井過著卑微窮酸的日子。我不后悔！

歲月靜好，珍惜當下！

壹 老虎機女魔頭

1990年代初，那是我玩心正濃之時，我常喜歡到楊浦“東宮”、普陀“西宮”、老盧灣“盧宮”、長寧天山影院等幾處上海老牌游戲廳里東兜兜、西轉(zhuǎn)轉(zhuǎn)。其中啊，我頂愛去的就算是楊浦平?jīng)雎飞系摹皷|宮”——兜好游戲廳，去看電影；看好電影，到對過的一心齋吃牛肉鍋貼、刨冰，或去三星路上的小飯店里花小鈔票吃上一頓性價比很高的小菜；吃飽了，到“東宮”溜冰場里運動運動，這日子才叫充實！

“東宮”游戲廳去得多了，我發(fā)現(xiàn)總歸有一個一頭卷的小阿妹坐在老虎機前。好奇心上來之后，我就留心觀察她——她那本就俏麗的眉眼在聚精會神之時顯得更為奪人心魄；她小塑料籃里的游戲幣，總是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不斷遞增；她抽的煙，似乎永遠是紅白殼的萬寶路。

我想看看她為何如此癡迷于老虎機，就厚著臉皮，壯著膽子，站在她身后。她一開始沒發(fā)覺我，輸了幾次之后，一邊罵市井污言穢語，一邊下意識回頭觀望，這才發(fā)現(xiàn)我的存在。她不樂意了，眉頭緊皺，但也沒說什么。直到再接連輸了幾次之后，她回轉(zhuǎn)頭對著我怒道：“游戲廳噶度（上海話，那么大），儂立了吾后頭（你站在我后面），組撒（做什么）？念《大悲咒》??？”

我本就是個老實人，被她說了兩句，很是不好意思，就跑開了。見我識相的離去，她就恢復原態(tài)，繼續(xù)玩起了老虎機。我心里是有點不舒服的：喜歡賭的人真是迷信，贏了就歡天喜地，以為自己賭運當頭；輸了就怨天怨地，連我這般站在一旁不聲不響的旁觀者也會被視為是掃帚星！哼，不讓我看她玩老虎機，那我就去看人家對搏格斗游戲！整天押“菠蘿”“香蕉”“蘋果”，一點技術(shù)含量都沒有！還是格斗游戲精彩！

不得不承認，楊浦區(qū)當年的街機水平還是相當不錯的，幾個小年輕對搏格斗游戲，引得我是全神貫注地在觀看，在判斷，在思考。“納到底想哪能（上海話，你們到底想怎么樣）？”，一陣突如其來的女生嘶吼咆哮聲瞬間打斷了我的觀戰(zhàn)思緒。不只是我，包括正在對搏格斗游戲的兩個小年輕在內(nèi)的游戲廳里的所有人都循聲望去。

就見那之前轟我走的小阿妹與兩個混混模樣的年輕男子在爭吵。她氣呼呼嚷道：“納兩個昏脫了（上海話，你們兩個昏掉了）？拗牌子（上海市井俗語，勒索游戲幣）拗到吾頭高頭了（我頭上了）？！看吾是女額（見我是女的），好欺負對伐？！楊浦八埭頭阿翹是吾阿哥，納當心一眼（你們當心一點）！”

那兩個，頭發(fā)染黃的就權(quán)且稱之為“黃毛”，另一個皮膚黧黑的就喚作“黑皮”吧！看那黃毛、黑皮的架勢，似乎是不將小阿妹的警告當回事了，不僅將他們那位楊浦高郎橋龍頭搬出來貶損小阿妹口中的那位八埭頭阿翹，而且竟自說自話地從小阿妹那小塑料籃里抓起一大把游戲幣，塞入自己口袋中。

別看我平時老實本分，一見到有女生被欺凌，我就進入暴怒狀態(tài)了，躥至事發(fā)地，將小阿妹掩在身后，再對著黃毛、黑皮就是一陣觸及靈魂的質(zhì)問：“納（你們）好意思伐？！男小歪欺負小姑娘，老面皮伐（男生欺負女生，要臉嗎）？！有男寧（男人）腔調(diào)伐？！”我能感覺到，在我一發(fā)三連問之際，小阿妹正以崇敬的目光注視著我，這更激發(fā)了我英雄救美的雄心壯志！

黃毛、黑皮見自己被我吼了一陣，面子下不來，就欲對我動手。我也做好了一挑二的心理準備。正當要一場武斗之時，游戲廳老板領(lǐng)著幾個大塊頭過來。

游戲廳老板顯然是在上海市井江湖混跡多年的老法師，三言兩語就化解了一場沖突。黃毛、黑皮見有游戲廳老板給的臺階，也就不再發(fā)作，拿了幾塊游戲廳老板送的游戲幣就走了。

而我則被游戲廳老板當成是小阿妹的男朋友，受了他好一陣吹捧，夸我有情有義，還送了我?guī)讐K游戲幣。

小阿妹起初想在游戲廳老板面前辯解什么，后來一看他那么看得起我，再加上出于對我的感激，就索性默認了，挽起了我的手，并當他的面親了我一口。

趁小阿妹上廁所之際，游戲廳老板授給我一根箭牌，并給我點上。他頗為誠懇地與我說道：“小阿弟啊，讓儂女朋友去別家游戲廳白相白相（上海話，玩耍）！儂女朋友白相老虎機太結(jié)棍（上海話，厲害），吾游戲廳小本經(jīng)營，賬吃勿消了！”我頗為尷尬地笑一笑，點了點頭。

自此后，我算是認識了阿莉，當時我的諸多紅顏之一，她也將我視為男友。我信守諾言，帶她去了“西宮”“盧宮”、天山影院的游戲廳。她憑她的天賦，將那幾處的老虎機也玩得風生水起。

貳 棋牌室女王

1990年代末期，靜安“烈火”、徐匯“正陽”、楊浦“小世界”等游戲廳里的后起之秀火遍上海灘，可阿莉似乎成熟了起來，對小打小鬧的老虎機不再有原來那般的興致，反而憑過往多年在老虎機上賺到的鈔票以及從親朋好友那借錢，在楊浦長白新村、鞍山新村等老牌工人新村板塊內(nèi)開了兩三家棋牌室。

剛開始，阿莉?qū)γ考移迮剖业倪M賬流水還算滿意?？芍茉忾_棋牌室的多了，同質(zhì)化經(jīng)營了，阿莉的生意也就慘淡了不少。

我估計是他那江湖阿哥——八埭頭阿翹，給她出的主意：在自家棋牌室里暗戳戳（上海話，低調(diào)隱秘）地打打“擦邊球”，譬如將場地提供給以斗賺積為賭博路數(shù)的團伙或干脆自己設局坐莊。

這種歪道著實是讓阿莉狠賺了一筆，很是風光地買了一套位于五角場地塊的商品房。她和我之間的幽會開銷，全是她來買單，并送了我好幾套于茂名北路定制的高檔西裝。她再接再厲，憑帶有濃濃原罪味道的第一桶金在虹口、老閘北、普陀又開了幾家棋牌室，還是表面上那牌桌麻將桌上的稀松平常，暗格里卻裝著個迷你賭場。

頂不能讓我容忍的，是阿莉還放高利貸給那些賭徒，弄得好幾個賭徒的家中妻離子散，這徹底突破了我的道德底線。我勸她收手，這樣下去，她進去吃牢飯是遲早的事?？伤敃r正意氣風發(fā)，覺得只要保密工作做得好，謹慎低調(diào)，是不會出大事的。

我想去告發(fā)阿莉，可多年的戀情使我始終下不了決心。正當我鼓足勇氣，欲大義滅親之時，不知是誰比我先一步知會了老派（上海市井俗語，警方），阿莉真被抓進去吃牢飯了。

我去監(jiān)牢里看望過她。從她的眼神里，我仍能看出她的不服氣——她以為是圈子里哪個競爭對手為鏟除她而報的警。

叁 上海灘頭牌疊碼女

多年后，阿莉出獄了，日子很是艱難，那套位于五角場的商品房也早已賣給了他人。我將她老早送我的那幾套茂名北路定制西裝還給她，叮囑她折價賣了，并托關(guān)系給她尋了一份超市理貨員的工作。

可沒過多久，阿莉就將超市的工作辭了，不知何處去了。

又好些年之后，我在外灘華爾道夫酒店門前見到了阿莉，她當時的富貴穿戴以及她開的那輛淡粉蘭博基尼，使我感嘆人生無常。

我向上海市井江湖老法師打聽阿莉是如何發(fā)跡的。消息甚廣的老法師一說起阿莉，也覺得她是個挺傳奇的上海灘女子：

阿莉辭了超市的工作之后，用她原先在圈子里的人脈搭識了一位長年往返于上海與澳門之間的富商，并憑尚未逝去的姿色博得了那位富商的歡心，從而成為了掌握澳門賭場稀缺資源的上海灘頭牌疊碼女，還拿到了澳洲的綠卡。阿莉啊阿莉，這輩子是離不開一個“賭”字了！

一日，我收到了一個阿莉寄來的包裹。包裹里是那幾套茂名北路定制西裝，有一塊澳門某賭場的籌碼，還有一張阿莉的名片。

我尋了一塊空地，當場焚燒了那幾套西裝和那塊籌碼，于濃濃黑煙中，將撕得粉粉碎的阿莉名片撒向空中——哼，憑賭博而富貴，有何榮光？！

遠離賭博，珍愛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