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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口相誦、婦孺盡知的短文——短詩、短句、短章——中濃縮著作家一生的情感,蘊藏著他們平生之所思,呈現(xiàn)出作家最終抵達的高度——恰恰是最難啃的骨頭;是佛經(jīng)所云納須彌之芥子①。所以——教師:要給短文擴容、增容;要在螺螄殼里做道場,方寸之間起騰挪;要在短短的文句中融入作者的生平、情感和見識;就要把文本掰開了、揉碎了;就要從迷人的細節(jié)入手,細讀文本——如此:教師自己要月暈而知風、礎潤而知雨;然后,讓學生見一葉而知歲之將暮,觀滴水而知滄海浩渺,窺一斑而見君子豹變②;其二:教師要有“起死人、肉白骨”之醫(yī)術、魔法,既可讓白骨之上重新長肉;又可讓千年之遠、萬里之遙的死人,笑意盈盈、言語晏晏的立于講堂之上;而你,只是借他之口轉(zhuǎn)述他之故事、人生。如此,短文長講便是框架之上加瓦添磚,成美輪美奐之華屋;是于窾卻之中,瞅準枝經(jīng)肯綮之處,驟然直奔,劈面上前;騰擊作聲之中,手起刀落一刀中的,文章如土委地,謋然而解;而非如庖丁那般避開枝經(jīng)肯綮之處。如此以四兩之力而撥動千斤,牽一毛發(fā)而引動全身,提舉一綱而萬目張開。或問曰:為何有人喜歡,蜻蜓點水式的面面俱到,浮光掠影式的走馬觀花。答之曰:因為簡單易為;真以為有人喜歡啃骨頭,只為那里有大歡喜而已。所以說,理出要點,重錘猛敲;切中肯綮,一刀中的,既見功力又逞風度。反觀格里高爾的一生,有三個節(jié)點,不容忽略。第一節(jié)點,天才的莫泊桑把瑪?shù)贍柕隆懊利悇尤说墓媚铩睍r期,置于起筆之時;而偉大的卡夫卡,則把格里高爾無憂無慮的微笑著的少尉時期,深埋文本之中。我想:這一定是卡夫卡的有意之舉,故意于輕忽之處一筆帶過,這是他的驕傲、自信,也是他對讀者的考驗。第二節(jié)點,便是眾所周知的經(jīng)典開場——早晨,當格里高爾從一場不舒服的夢中醒來時,發(fā)覺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一個可怕的蟲子。這里,只要把卡夫卡為何如此開篇;以及如此之舉在世界文學史上所引發(fā)的風暴輕輕點出;至于這樣一個節(jié)點在格里高爾家人、公司主任那里所激起的漣漪,均可略略舉例之后,交由學生自己在講堂之外完成;甚至,可以讓學生自由想象、發(fā)揮,這一節(jié)點在公司同事中所引發(fā)的關注、討論,并行之成文。前文,提及作家閻連科對《變形記》的開篇困惑了二十余年;與此同時,另外一部曠世之作也讓他頭疼不已——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如同一把突然襲來的文學火種,點燃了中國文學界閱讀與模仿的曠野,可那時候,我?guī)状卧噲D去看這部名著,卻如同碰到了一堵沒有門窗的高墻,幾次努力都未能看得進去,最終不得不把它束之高閣,放回書架。而在“許多年之后”,在我病臥床榻上,感到疾病纏身時,百無聊賴中,再次取閱《百年孤獨》這部僅有二十多萬字的長篇巨著時,竟在忽然間、猛然間,有了如獲至寶之感,仿佛在那一瞬間里,一扇天窗大開在了我的頭頂,有一束光……照亮了我對馬爾克斯的閱讀……④閻連科,是我非常偏愛的作家,而且只愛他發(fā)表于《收獲》2020年第2期的——列為我寫作過程中需要反復重讀的——非虛構(gòu)體長篇散文《她們》。行文至此,又尋出偏愛他的一條理由——對《百年孤獨》的閱讀,我同樣歷經(jīng)十余年,反復三四遍,方才把它列為寫作過程中需要一遍一遍地重新閱讀的經(jīng)典。無論,食、色;還是性、愛:世人大多偏愛即時的滿足。然而,正如好飯不怕晚那樣:延時的滿足里,方有生命如同飛著的巔峰體驗。并且,照亮《百年孤獨》的那束頓悟之光;同樣洞徹了閻連科閱讀《變形記》時留下的暗影——這次閱讀之后,使我醍醐灌頂,有了茅塞頓開之感。這種所謂瞬間的頓開頓悟,不僅僅是說,我相信我找到了馬爾克斯那許多打開《百年孤獨》之門的鑰匙中給我留的那把,而且,因為這把神秘的鑰匙,我在忽然間,也解開了卡夫卡的《變形記》給我留下的如鯁在喉的關于故事之“假”的久遠困惑。為何如此:可以經(jīng)由馬爾克斯而讀懂卡夫卡——只是因為:馬爾克斯直接師承卡夫卡,所以一切都是如此自然——一九四七年,二十歲的馬爾克斯就讀于哥倫比亞國立大學法學系,正是這年八月的一天下午,這位名不見經(jīng)傳的文學愛好者,在他的大學宿舍中,讀到了他的朋友豪爾赫向他推薦的《變形記》:一天早晨,格里高爾·薩姆沙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蟲……馬爾克斯有了醍醐灌頂之感,他亢奮地合上書頁,如癡如醉地連連大叫:“天呀,小說是可以這樣寫的!是可以這樣寫的!”一個偉大的作家,孕育了另一個偉大的作家,一部偉大的作品,孕育了另一部偉大的作品。⑥(這里有一有趣的問題,閻連科家中《變形記》的譯本,譯者會是誰?)所以,講堂之中,我提前丟給學生一個關于馬爾克斯最為形象的定位——文學本來沒有冠軍,但是,加西亞·馬爾克斯卻一直坐在冠軍的位子上。⑦而我,所以能夠?qū)懴逻@些,緣于許多許多年前在一輛忘記駛往何地的長途大巴車上;偶然翻開手頭的一本小說集,一頭撞見畢飛宇的《玉米》;雖然,是在大巴車上,我還是忍耐不住地大叫了幾聲——當然,是在心里。然后,陸陸續(xù)續(xù)地讀到《青衣》《玉秀》《玉秧》;然后,是很不喜歡的長篇《平原》,還有不喜歡的《推拿》;再然后,教學《促織》之時,網(wǎng)絡之上發(fā)現(xiàn)一篇解讀;方才想起不知為何走進我的書櫥,又不知在書櫥里躺了多久的畢飛宇的《小說課》;再然后,是與《小說課》同屬“大家讀大家”系列的十多本作品一起堆疊于床頭之上。我的老師是“大家讀大家”中畢飛宇、邱華棟、閻連科們,還有此處沒有出現(xiàn)的蘇童⑧;而他們的老師是馬爾克斯、納博科夫;我這篇文字有兩處引文證明了馬爾克斯創(chuàng)作《百年孤獨》是受到《變形記》的啟發(fā)和影響,而納博科夫的《文學講稿》中也有專章論述《變形記》。至此,教師只需講堂之上就三個重要節(jié)點適當點撥,大多學生會在講堂之外自己尋書去讀。至此,我才真正明了第斯多惠的那句——多年以來,我一直念茲在茲的——有關教學的偉大名言——教學的藝術不在于傳授知識,而在于激勵、喚醒、鼓舞。加西亞·馬爾克斯在為如何寫小說而一籌莫展的時候,他讀到了《變形記》,立即豁然開朗……胡里奧·科塔薩爾的很多短篇小說,都顯示了卡夫卡的巨大影響。而日本作家安部公房的所有小說,都可以說是在卡夫卡的影響下寫出來的。余華的一些早期的中短篇小說明顯地受到卡夫卡的影響……盡管他在文本規(guī)模上難以和寫出了《尤利西斯》和《追憶逝水年華》的兩個小說家相比……但是,卡夫卡憑借他的無可匹敵和具有啟示意義的文學斷片,成為20世紀以來的核心作家——他的尖銳和深邃在某種程度上還超過了上述兩位作家。卡夫卡在21世紀注定越來越重要,他是一個持續(xù)了100年的文學神話。⑨1、重讀《變形記》系列,明天推出最后一篇,然后暫別卡夫卡。2、翻檢“細讀文本,重溫經(jīng)典”合集七十篇文字,發(fā)現(xiàn):除去《醉花陰》《夜歸鹿門歌》《定風波》而外,均是“長文短講”之文字;今日寫字間隙,翻出《寂寥無眠的“英雄”--<閣夜>備課札記》《寓壯闊之景于悲涼之懷--<登岳陽樓>教學札記》,兩篇計萬字的“短文長講”之舊文。芥子納須彌:原為佛教用語,意指芥子雖極其微小,須彌雖極其巨大;然而,微小中卻能容納巨大。語見《維摩經(jīng)·不可思議品》《祖堂集·一五·歸宗和尚》:須彌納芥子,芥子納須彌。須彌納芥子時人不疑,芥子納須彌莫成妄語不?②“大人虎變”,其文炳也;“君子豹變”,其文蔚也;“小人革面”,順以從君也。出自《周易·易傳》。③“一粒沙里見世界,半瓣花上說人情”,出自郁達夫:《<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二集>導言》。④⑤⑥《面對故事的態(tài)度和面對小說的真實——從<變形記>到<百年孤獨>》,出自閻連科《作家們的作家》,譯林出版社,2021-10答案就是,他,卡夫卡,在寫作時,有敢于讓自己由職員登上皇帝寶座的勇氣。⑦《加西亞·馬爾克斯:一個大陸的孤獨和奮斗》,出自邱華棟《大師創(chuàng)造的世界》,譯林出版社,2021-10⑧“大家讀大家”系列之蘇童《小說是靈魂的逆光》中,有專門論述納博科夫的章節(jié);這個系列中還有其它作品專門論述納博科夫。⑨《弗蘭茨·卡夫卡:無邊夢魘與無家可歸》,出自邱華棟《作家中的作家》,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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