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五叔結(jié)婚的時候是冬天，那天夜里大雪紛飛。到了后半夜，我五叔被人從新房里推了出來，倒在了積雪中。我五叔想站起來，可他的腰還沒伸直，從新房里伸出來一根竹竿，竹竿的另一頭有人操控著，伸出來的這頭，打在了我五叔的小腿上，我五叔腳下一滑，再次摔倒了。

一個女人的聲音從新房里傳了出來。

“你個窩囊廢，別的本事沒有倒也罷了，睡覺咬牙打鼾還嘎巴嘴，讓老娘怎么休息？滾，滾得遠遠的?！?/p>

說話的人是我五嬸，五嬸說完，“砰”的一聲就把房門關(guān)上了，自己回到熱乎乎的被窩里，呼呼大睡起來。

我五叔打了好幾個冷戰(zhàn)，晃晃悠悠地從雪地中站了起來。他走到房門前想敲門，可他的手還沒碰到門板就縮了回來，他搖了搖頭，用雙手抱緊雙肩，一步三滑地走到了廂房前。

廂房里住著父母。我五叔站在廂房的窗戶前小聲說：“媽，把門打開?！?/p>

我四奶睡覺輕，她聽到兒子的聲音，披上厚棉襖下炕，“咯吱吱”打開了廂房門。外面，我五叔只穿著一條大褲衩，渾身顫抖地站在雪地里。

我四奶好像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她把兒子讓到屋里，找出一套被褥，讓兒子挨著他父親睡下了。

次日，天剛蒙蒙亮，新房的門打開了，我五嬸伸著懶腰，打著哈欠，慢悠悠把頭探了出來。雪已經(jīng)停了，但北風刺骨。我五嬸回到屋里，在紅棉襖外面又套了一件花棉襖，然后，整了整頭發(fā)，小心翼翼來到了廂房前。

我五嬸拍著門板說：“媽，天亮了，你們想吃啥？我去做。”

我四奶被兒媳婦的說話聲吵醒了，她揉了揉眼睛，穿好衣服，輕輕下炕。打開廂房門，我四奶對兒媳婦說：“你是新媳婦，怎能讓你做飯？你想吃啥，媽去做。”

我五嬸說：“就隨便吃點吧，昨天不是有剩飯剩菜嗎，熱熱就得了。”

我四奶走在前面，我五嬸跟在身后。兩個人來到了正房的廚房里，我五奶熱乎飯菜，我五嬸在一邊看著。

看了一會兒，我五嬸忽然說：“媽，有件事我忘了問你，今天早晨起來，我發(fā)現(xiàn)大強不在房間里，是不是他不習慣和我住一個屋，又去廂房住了？”

大強是我五叔的小名。

我四奶一邊看著鍋里的炒豆角，一邊點頭說：“是，大強可能還不習慣和你住一個屋，你別怪他，過段時間他會習慣的?！?/p>

我五嬸笑著說：“沒事的，我們已經(jīng)是夫妻了，夫妻之間就要相互體諒，我不怪他?！?/p>

一日無話。

轉(zhuǎn)眼又到了晚上，還是在后半夜，我五叔又被我五嬸從新房里攆了出來，我五叔只好又來到廂房，和父母住在一起。

如此月余。

我四爺沉不住氣了，這天晚上，我五叔又被我五嬸從正房攆到了廂房，我四爺看著兒子窩囊的樣子，恨鐵不成鋼。他沒讓我五叔上炕，讓他在地下好好站著，我五叔站得筆直。

我四爺指著兒子的蒜頭鼻子問：“你說你窩不窩囊？你媳婦攆你你就不會反抗？她讓你出來你就出來，一聲不吭，我怎么生了你這樣一個廢物。今晚，這里也沒有你睡的地方，你回自己屋，如果你不敢回去，就睡在外面，沒人管你?！?/p>

我五叔看向了我四奶，我四奶假裝睡著了，故意打鼾。我五叔跺了跺腳，下了很大決心似的，扭頭離開了廂房，我四爺重重地把門關(guān)上了。

我五叔回到了正房，他輕輕敲門，輕輕說道：“曉英，開門?！?/p>

曉英是我五嬸的小名。

我五嬸聽到了我五叔讓她開門。她不耐煩地說：“煩人，還讓不讓人睡覺了，你等著。”

屋子里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音，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我五嬸才把門打開了。我五嬸沒讓我五叔馬上進屋，她問道：“我沒讓你回來，你怎么回來了？我的話你敢不聽了？”

我五嬸說話的功夫，我五叔看見一個人影從后門閃身不見了，像是一個男人的身影。我五叔以為是自己眼花了，沒有多想。

我五叔說：“我爸說了，我是有媳婦的人了，要和媳婦睡一起，他不讓我住廂房，我就回來了?！?/p>

我五嬸這才把堵著房門的身子挪開，讓我五叔進了屋。

第二天，我五嬸把西屋收拾出來了一塊空地，西屋是堆放雜物的，我五嬸讓我五叔晚上睡到西屋。她說她受不了我五叔晚上睡覺時鼾聲太響。

為了不讓我四爺和四奶發(fā)現(xiàn)我五叔是住在西屋的，白天的時候，我五嬸把我五叔的被褥，從西屋搬回東屋，晚上再搬回去。

對于我五嬸的如此安排，我五叔沒有反駁半句，他默默接受了。

我五叔知道，為了給自己娶媳婦，父母花光了積蓄，如果把我五嬸惹急了，她一狠心與自己離婚，自己好說，有沒有媳婦無所謂，但父母肯定無法接受，尤其是父親，他是一個愛面子的人，如果離婚這種事發(fā)生在自己家里，父親會覺得無臉見人。

委屈我一個，幸福一家人。我五叔心里是這樣想。

斗轉(zhuǎn)星移，時間來到了一年后。我五嬸懷孕了，我四奶高興不已，她盼這天盼了很長時間了，終于要抱孫子了，我四奶整天樂得合不攏嘴。我四爺走路，腰板比以前更筆挺了，遇到村里人，大老遠他就打招呼：“我要有孫子了，到時大家都過來喝喜酒。”

十月懷胎，一朝分娩，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我五嬸生下了一個男孩。孩子滿月這天，我五叔把孩子抱在懷里，孩子的模樣像我五嬸，親朋好友都夸孩子俊俏，模樣周正，將來一定有出息。

我五叔不喝酒，但孩子滿月這天，他喝得酩酊大醉，可能是他太高興了，哭得稀里嘩啦。

我四奶見我五叔這個樣子，她對我四爺說：“你看把大強高興的，都不顧形象了，都當爸了，自己卻還像個孩子?！?/p>

我四爺抱著孫子，他的注意力都在孫子身上，眉開眼笑的，沒聽清我四奶說的是啥，含糊其辭地說了一句“做人傻點有時挺好，也是一種福氣?！?/p>

我五嬸生了孩子，我四奶要伺候月子，我五叔就搬到了廂房，和父親住在一起，我四奶搬到了正房東屋，和兒媳婦住在一起。

一天，我四奶問我五嬸：“曉英，你還想不想再生一個？最好再生個女兒，兒女雙全多好?！?/p>

我五嬸說：“我還沒想過這個問題呢，如果大強希望有個閨女，我就給他生一個，你問問大強是咋想的?！?/p>

我四奶問我五叔，我五叔回答說：“以后再說吧，以后的日子長著呢，看情況吧?！?/p>

孩子三歲那年，我五叔跟著村里人去外地打工，有了孩子，開支多了，只靠幾畝地的收入有點捉襟見肘了。我五叔是春天出去的，到了臘月才回來。

他給媳婦孩子和父母都買了新衣服，快過年了，他想讓家人穿得漂漂亮亮的，他自己卻什么都沒買。

我五嬸第一次關(guān)心我五叔，她穿著我五叔買給她的羽絨服，看著我五叔笑著說：“你咋不給自己也買一件？”

我五叔說：“我不講究這個，不習慣穿新衣服，穿新衣服渾身不自在?！?/p>

我五嬸想到了一個問題，她問我五叔說：“你想不想再要個閨女？我想要一個，我們再生一個吧。”

過完年后，我五叔又外出去打工了。臘月回到家，他看見我五嬸在坐月子，她又生了一個，是個女兒。

我五叔看著我五嬸，感激地笑了。女兒的模樣像我五叔，但鼻子隨她媽，不是蒜頭鼻子，小巧可愛型的。我五叔夸我五嬸說：“你真會生?！?/p>

我五嬸笑著說：“也有你的功勞?！?/p>

時光如梭，轉(zhuǎn)眼女兒六歲了，兒子已經(jīng)十歲了，兩個孩子的脾氣秉性不一樣，女兒的性格溫順，不愛說話，兒子喳喳嘰嘰，調(diào)皮搗蛋。

這天，兒子放學后，和妹妹在一起玩，兩個人手拉著手出去了。時間不大，妹妹一個人哭著回來了，我五嬸問女兒說：“閨女，誰欺負你了？”

女兒說：“我哥?！?/p>

我五嬸問：“他怎么欺負你了？”

女兒說：“他用毛毛蟲嚇我，把毛毛蟲放我脖子里?！?/p>

我五嬸二話不說，風風火火就出門了，她找到兒子，伸手就要打他。兒子見媽媽來者不善，撒腿就跑，我五嬸在后面緊追不舍。

兒子跑回了家，遇到下地干活回來的我五叔，我五叔見兒子跑得滿頭大汗，攔下他說：“你跑啥？”

兒子躲到我五叔身后，伸著頭往外面看，他看見我五嬸手里拿著一根木棍，正往回走，一邊走還一邊說：“小兔崽子，看我怎么收拾你?！?/p>

我五嬸看見了躲在我五叔身后的兒子，她讓我五叔閃開，把兒子交出來。

我五叔給我五嬸的印象是老實巴交，兩個人結(jié)婚這么多年，不管我五嬸怎么對待我五叔，我五叔都是逆來順受，從來不跟我五嬸對著干。我五嬸以為這次，我五叔一定和以往一樣，乖乖閃到一旁，看著她管教不聽話的兒子。

但我五嬸想錯了，我五叔沒有閃開，更沒有把兒子交出來，他還用手護住了兒子的頭，讓兒子別害怕。

我五嬸被氣急了，她對我五叔大吼：“你想干嘛？是不是想氣死我，我的話你也敢不聽，日子還過不過了，你想離婚嗎？”

我五叔第一次對我五嬸發(fā)火了，他大聲說道：“你怎樣對我我都可以不計較，我都可以忍，但你不能用對待我的態(tài)度對待孩子，孩子還小，他有錯我們可以說服他，開導他，幫助他改正，但不能動手打他，孩子生下來了，我們就要對他負責，就要讓他快樂健康，我們是孩子的父母，不管孩子做了多大的錯事，都要把愛放在第一位?！?/p>

我五嬸第一次聽我五叔說這么多話，也是第一次看見我五叔發(fā)火。以前，我五嬸對我五叔要多刁難有多刁難，要多不講道理有多不講道理，但我五叔從來好像沒有不滿。

我五嬸似乎忽然明白了，不是我五叔沒有脾氣，他和其他人一樣也有脾氣，只是我五叔心里始終想著他人，為了顧全大局，不讓他人為他操心，他才把自己的脾氣收斂了起來。

我五叔對我五嬸的忍讓，才換來了父母的開心，才換來了家庭十幾年的安穩(wěn)平靜。

我五嬸忽然對我五叔刮目相看了，她在心里甚至升起了一絲愧疚。

歲月不饒人，我四奶和我四爺漸漸老了，自從我五叔結(jié)婚后，他們老兩口就住到了廂房里。父母老了，我五叔為了更好地照顧父母，就想把西屋收拾出來，讓父母住到西屋，東西屋住著，萬一父母有情況，他好及時發(fā)現(xiàn)。

我五叔把自己的想法提了出來，我五嬸一聽就不愿意了。她說：“我早就想好了，西屋留給咱閨女，她現(xiàn)在在外面上大學，寒暑假要回來，閨女大了，還與咱們住一起不合適，我打算讓她住西屋?！?/p>

我五叔說：“先讓爸媽搬上來，閨女回來后，讓她與爺爺奶奶住一起，閨女不會有意見的?！?/p>

我五嬸說：“不行，閨女回來要學習，與爺爺奶奶住一起，影響她的學習和休息，這件事肯定不行，你不要再說了?！?/p>

我五叔有點不高興了，他說：“你再說一遍，讓我父母搬到西屋行不行？”

我五嬸說：“不行。”

我五叔不再和我五嬸爭論，他掄起胳膊就給了我五嬸一嘴巴，打得我五嬸眼冒金星。我五嬸愣愣地看著我五叔，她不敢相信，老實巴交的丈夫會動手打她。

我五叔看著我五嬸，一板一眼地說：“想當年，咱們結(jié)婚的第一個夜晚，你就把攆到了廂房，我不搭理你不是我怕你，是我擔心和你吵起來我父母的心情會不好，你對我無情無義我可以忍，可以讓著你，但你對我父母無情無義，我就不能饒了你，我是父母生的，讓他們晚年幸福，我責無旁貸，你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如果你想離婚，我沒有半個不字，咱們這就去辦手續(xù)?！?/p>

我五嬸還想說話，她的嘴還沒張開，我五叔又打了過來，我五嬸嚇得急忙閉嘴了。

第二天，我五叔和我五嬸就把西屋收拾了出來，又打掃干凈。我五叔攙扶著我四爺，我五嬸攙扶著我四奶，兩個老人離開了廂房，搬到了正房。

我五叔與我不同姓，我姓李他姓張，但他爺爺與我爺爺關(guān)系好的像一個人，我就叫他五叔了。有時我回村，會特意去看望五叔，五叔見到我未曾開口就先笑，然后就招呼我五嬸，讓五嬸給我倒茶拿水果。

我與五嬸聊天，五叔就在一旁聽著，很少插話。

我五嬸常對我說：“別看你五叔老實，但要是真的把他給惹急了，他可不好惹，下手無情，我現(xiàn)一點不敢招惹他?！?/p>

有人說“惹怒了老實人，連下跪的機會都沒有”，你怎么看？

我五叔是個老實人，新婚之夜，被我五嬸攆出新房，他默默承受。我五叔也不是老實人，我五嬸不同意把西屋給公婆住，我五叔動手就打她。

我五叔的老實，其實是一種顧全大局。為了家庭和睦，父母安心，我五嬸怎樣對他，他都可以毫不反抗。他是用一個人的肩膀，扛起了一家人的幸福。

我五叔的不老實，是因為他要孝敬父母，誰阻止他孝敬父母，他就對誰不客氣。

自己被傷害，我五叔可以承受，自己的親人被傷害，我五叔會站出來。

我五叔不是對我五嬸心狠，他是非常愛我五嬸的，我五嬸對此一點不懷疑，我五嬸用了半輩子的時間才知道，我五叔的老實是因為他心里想著別人。

老實有很多種，有一種老實就是我五叔的這種老實，他老實是因為他忘了自己，所有委屈自己獨自承受，只為讓親人笑靨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