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孟頫 蘇軾像

有人說，在中國，只要一提到蘇東坡，總會引起人親切敬佩的微笑。是的，我們誰個不對東坡的行、言、藝、文，心向往之呢？因為?！疤K東坡這樣的人物，是人間不可無一難能有二的?！薄疤K東坡是個稟性難移的樂天派，是悲天憫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散文作家，是新派的畫家，是偉大的書法家，是釀酒的實驗者，是工程師，是假道學的反對派，是瑜伽術(shù)的修煉者，是佛教徒，是士大夫，是皇帝的秘書，是飲酒成癮者，是心腸慈悲的法官，是政治上的堅持己見者，是月下的漫步者，是詩人，是生性詼諧愛開玩笑的人?！保终Z堂《蘇東坡傳》）這樣一個“復(fù)雜”而“可愛”的人，他的書法藝術(shù)當然也很有些獨特。

他的書法學習觀就很不一般：“吾雖不善書，曉書莫如我。茍能通其意，常謂不學可?！币馑际牵译m不擅長書法，卻很懂書法。學習書法，如果你能真正明白書法的道理的話，不下按部就班的臨仿工夫也不礙事。前人都認為練書法要下“池水成墨”“禿筆成冢”的功夫。才能修成正果。蘇軾在這里卻說，通其意就可以不學，真有些離經(jīng)叛道了。其實，東坡也并非不學，只是他的“學”不同于一般人理解的“學”，他是“通其意”的“學”。所謂通其意，就是以自己的神與意去“會通”前賢的神與意。比如，他鑒賞大量前人書法真跡，從書法中“涵泳”作書者的精神來，這就是一種“師其心不師其跡”的學。

東坡學書法常常存有一個自我，他是“我注六經(jīng)”“恨二王無臣法”式的“學”。有一則事例，可以看出蘇軾此種思想的旨趣。公元1057年，二十歲的蘇東坡應(yīng)進士試。主考官之一歐陽修對東坡的應(yīng)試文章《刑賞忠厚之至論》的內(nèi)容和文筆十分欣賞，想列他為第一名。不過歐陽主考很懷疑這篇佳作是自己門生曾鞏的，為了避嫌，就將之列為第二名。東坡的這篇《刑賞忠厚之至論》中有一句：“皋陶為士，將殺人；皋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敝骺脊贇W陽修、梅圣俞均不知典出何處?？荚囘^后，梅老前輩問起此典由來，東坡答道：“想當然耳，何必出處?！泵防锨拜叴蟪砸惑@。

盡管蘇東坡對待書法，有些蔑視法度，但是今天的我們?nèi)羰羌毤毻魄脰|坡的書法，會發(fā)現(xiàn)他其實并未違背法度。東坡作書其實也如同他作文，“行云流水，初無定質(zhì)，但行于所當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這是隨意所如的藝術(shù)境界，只有以我馭法，我不被法所拘，才能在筆下見出一片“天真爛漫”。

我們讀蘇東坡的書法，也猶如讀他文章、詩詞的那樣淋漓酣暢而又回蕩往復(fù)，滿是人世溫情而又透脫自在。東坡書法最擅長行書?！饵S州寒食詩稿》是東坡行書的代表作品，在中國書法史上，也是一篇經(jīng)典作品，被后人譽為“天下第三行書”。這天下第一、二、三的排序，更多的是出于作品在歷史上出現(xiàn)的先后順序，而非藝術(shù)價值的高低。在我們看來，天下第一的《蘭亭序》，第二的《祭侄文稿》.第三的《黃州寒食詩稿》，并不存在藝術(shù)水平的高下之分，只有藝術(shù)風格的差異而已。

此詩寫于公元1082年。是時，東坡被貶到黃州任團練副使已經(jīng)兩年多。東坡是1080年寒食節(jié)前到黃州的，所以此詩開頭便有：“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這件書法，與《蘭亭序》《祭侄文稿》有個相同之處，都是自撰自書。書法家在書寫別人所作的詩、詞、文時，也可能會產(chǎn)生偉大的藝術(shù)作品，但是就他（她）對所書寫的詩、詞、文中的情意方面的體會而論，任何一位書寫者可能都不如該詩、詞、文的原創(chuàng)作者來得真切。因為彼時彼地的那個特定時空是不可以被復(fù)制或再現(xiàn)的。我們讀到“今年又苦雨，兩月秋蕭瑟”，讀到“何殊病少年，病起頭已白”，讀到“小屋如漁舟，蒙蒙水云里?？这抑蠛?，破灶燒濕葦。哪知是寒食，但見烏銜紙。君門深九重，墳?zāi)乖谌f里。也擬哭涂窮，死灰吹不起”。凄涼、沉痛、困苦，心灰意冷、無可奈何、人生如寄，此時此境的蘇東坡，唯有以詩排遣，以書抒泄。在這樣的心境下，詩，依然灑脫，依然博大；書，依然豪邁，依然從容。這是儒佛道的合一境界。

此書后面題跋甚多，以黃庭堅的最為精彩，他題道：“東坡此詩似李太白，猶恐太白有未到處。此書兼顏魯公、楊少師、李西臺筆意.試使東坡復(fù)為之，未必及此?！碧孜吹降氖浅劣艉蜕n涼，書法則是兼了三家筆意，卻是蘇軾自家面目。蘇東坡書主張“無意于佳乃佳”，這件《寒食詩稿》書法就是最好的說明。

蘇軾有一件書法《啜茶帖》

則可以見出東坡書法的另一面。不同于《寒食詩帖》的寬博厚重。這件致杜道源的小札，卻是極溫婉，極閑淡?！暗涝礋o事，只今可能枉顧?quán)ú璺?？有少事須至面白。孟堅必已好安也。軾上，恕草草?！睎|坡這一路書法，字勢瘦長，筆畫細秀，似乎不像蘇軾之書。其實蘇軾的書法面貌并不是只有像《寒食詩帖》那樣“闊、扁、重”一種面貌，連他自己也說：“仆書盡意作之似蔡君謨，稍得意似楊風子，更放似言法華。”這《啜茶帖》一路，可以看出蘇軾對楊凝式書風的遺貌取神。

蘇軾的詞，以豪放著稱，但是也有婉約一路。如《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v使相逢應(yīng)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

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同樣，我們要了解一個大書法家，就要盡可能地找全他的書法來看，否則很容易以偏概全。因為大書法家之能成其大，并不是只有一種本領(lǐng)，而是有著多樣性與豐富性。而這藝術(shù)上的多樣性與豐富性，又是其人之情、思、學之豐富的自然映現(xiàn)。